艺术何为 | 访电子厂女工野菊花:演自己的故事,台词不用背都在心里
社区剧场有专业的戏剧从业者和素人(通常是较为弱势的群体)参与,通过两方的合作让社区民众获得“实质性收获”和一种赋权。本是关乎两方的协同合作,但在各大媒体报道中,关于专业导演的部分的声音总是更加响亮,参与者女工们的剧场经验,又总是被非虚构爱好者的报道添油加醋,呈现单一的励志向度。
在参与者那里,社区戏剧经验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一场戏剧如何成型,工人的经验如何进入剧场?剧场工作坊主持者的作用是什么?这些都是我们好奇但在讲座中尚未涉及的问题。
很幸运多数派采访到一位演出过工人戏剧的女工野菊花。她丰富的人生经验、创作经验,给我们带来在理论化的“赋权”和励志故事之外的丰富。以下为访谈内容,应受访人要求,野菊花为访谈化名。
被戏剧《世界工厂》打动
多数派:您是怎么想着去做戏剧的呀?
野菊花: 那年车间进入淡季,一下班我都到处转悠,时常去三楼的图书馆看看书。有次走到二楼时发现很多工友在做工作坊,而且是免费的,谁都可以参与,看着看着我也加入了。
在做戏剧当中,我成长了不少。热身时,可以对全身放松,既强身又健体。行体练习时,让我学会了千奇百态的走路,感觉很有趣。练发声时,不仅是嘴巴发音,还可以靠肺发音,这些只有在戏剧里才有机会去练,除了开心也有一些满足感。还有在剧场,我感觉人和人都是平等的,不存在歧视。我们可以在一起畅所欲言,把酒言欢,就算说错了什么他们也不会计较。大家在一起比自己的亲人还亲,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这也是我喜欢戏剧的原因之一。
第一次登台演出《打工妈妈》,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登台,心里高兴、激动得很,心想着不能掉链子,一定要做好。像以前别说上台了,就是站起来说一段话都是混身发抖,全身冒冷汗。这次舞台竟是自己的,好像做梦一样,而且我还是第一个上台。十几分钟的演出后,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台下的观众竟有几个在擦眼泪,那一刹那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从那种胆怯的女工走出来了,而且观众们给了肯定和认可。
还有一次,戏里面有演一个工伤的工友,一个女的看完在那嚎啕大哭,我就觉得很奇怪。有人就去问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呐,后来她就把手伸出来,原来她是断了一节手指。然后她就说,仿佛看见了她自己。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一部剧这么让人有共鸣,慢慢就喜欢上了。
多数派:在台上表演我会觉得很害羞,您会不会有这个感觉?
野菊花:以前没认识中心的话,我是一个很害羞也不会怎么讲话的人。后来刚好有一个活动中心,那边有老师教我们口才。我参加辩论赛,慢慢地我就好像走出了心里边的那种阴影。
以前我小的时候,我父亲脾气比较坏,他一般说什么话我们就不会去辩驳。一辩驳就要挨打,所以就养成那种很顺从的性格。父母哪个地方做的不对,我还不敢去说,我还要受这种委屈。
就是在那边我开始改变,开始练胆量,我胆子开始变大了。一直到现在,我都感谢中心给我带来的改变。然后刚好有这个铺垫,我认识了戏剧。上台的话要面对很多观众,所有人都要看着你,而且你是主角,那个声情并茂、动作、说话都会引起他们的关注。而且你还要照顾你的团队,谁该说什么,到什么时候该接戏,这些东西都要去顾及。
那个时候在做《小小的家》,反家暴的那个剧。在中心附近做这部戏剧,演完了以后我去老村买饼吃,然后卖饼的那女的她一看到我,她说:“你不是演戏的那个主角吗,我还记得你的台词!”她当着我的面把我的台词给背下来了,我当时好感动。我就记得这个事,但是那句话我忘记了,那上面有一句台词她背给我听。听得我笑了,没想到,自己胡闹玩玩她还能记得我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多数派:您在中心里面是不是交了很多朋友?
野菊花:没错,那时候很多工友都喜欢戏剧,每次戏剧活动都好多人。以前很多人没有接触,就不会喜欢。慢慢接触,排练后发现演剧原来这么简单。演出来大家都喜欢看,比较贴近生活。有时候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演出来以后,大家有一些讨论思考,挺有意思的。
《打工妈妈》:戏剧是抛出一个问题,大家去思考
多数派:您主要参与过哪几部戏剧呀?
野菊花:《小小的家》,《打工妈妈》,还有《我们的故事》。好多我都记不清了,因为在社区演,有时候也是应景的。就比如过中秋演中秋的,那个剧叫《中秋的月亮》。
多数派:那这些故事是谁写的?
野菊花:都是自己讲自己的故事,有志愿者帮助做一下技术上的指导,基本上都是我们说我们自己的事情。所以台词啊什么的都不用背的,都是很容易记的。
多数派:那您参与最多,最喜欢的是哪一部戏剧呀?
野菊花:最喜欢的就是《打工妈妈》,我上台第一次表演就是《打工妈妈》。
多数派:讲什么呀?
野菊花:讲的就是我自己。这个剧大概讲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说为什么会出来打工?自己是想留而必走的那种无奈。第二部分讲的是出来打工后妈妈想孩子,孩子想妈妈的那种情感和无奈,还掺杂着难过等。第三部分讲的是我们这些打工妈妈共同的愿景,问题抛给观众,似乎又自己找到答案,可似乎又不是答案的结局。在这部剧中还有两个女工跟我同台演出,一个演的是孩子,一个演的是另一个把孩子留守的妈妈。
我作为一个打工妈妈,把孩子留守在家里面那种痛。就是很无奈的那种现实生活嘛。第一次上台,没想到我演的时候好多人哭了。当我看到别人在擦眼泪的时候,我感觉戏剧这个路,感觉走着还蛮有意思的。你想,出来打工的好多像我们这些人,在车间那边上班。三点一线上班,又不让你聊天说话,心里边捂了很多事也没有人说,就感觉很压抑。刚好演戏这个平台就把心里的压抑给释放出来,就很解压。演出来以后就感觉很爽,觉得有一点养生的作用一样,调节一下。
多数派:您演完之后有感觉舒服一点吗?
野菊花:舒服,以前心里边是压抑的,心里堵得慌,就是想家啊、想孩子,心里很堵。我们那里演完戏了以后可以和观众沟通,去问一下,如果你上台去演你会怎么演?你感觉这部剧哪个地方演得让你看不懂啊?然后我们会不断地改进这个剧,我感觉挺好的,戏剧来源于生活,感觉特别棒。
多数派:拿《打工妈妈》这个剧做例子好了,是您说要去讲孩子的故事,还是大家提出说要做一个这样的故事?我就想知道是怎么开始的这个戏剧?
野菊花:剧本的话其实很简单的,志愿者和我们做工作坊,几个工友分组坐在一起,围在一起,就聊天。我们聊的都是工作当中、工作外想说的话。我发现我们女的结了婚,有孩子的坐在一起,都聊小孩的事。然后又表现出有对生活很美好的期待,又很无奈的这种纠结。
聊的时候他们都会观察不同组聊什么话题,让大家用几分钟去展现作品。那时候我们就上台,自编自演地把你想说的给说出来,跟别人的串联到一起成为一个小故事,然后就练。
练着练着,感觉我们的素材还挺好的,就开始进行排练,让我们把剧本写出来。剧本怎么写呢,其实在心里面直接都是背的,也不用写的。
多数派:可以再说说你的故事吗?
野菊花:我是一个八零后的女工,一没文化、二没钱,出来打工也是生活所迫,别无选择。像我们这些打工的,有孩子的话就是特别想孩子,但是想把孩子带过来又没有学问,又没有人带孩子。一边上班一边工作是不成立的,你根本都忙不过来。那个时候我把我孩子带过来了,带过来在这边读书,孩子弄丢了。
弄丢了之后我报警,经过媒体又找到了,大概了丢了半个多月。我经历很多很崎岖的事情。那个时候孩子才上三年级,过来在深圳这边读书,被骗子骗走了。还好找到了,我看到很多被拐走了之后,送到别的地方去养那种案例,特别得惨。我那次遇到的是这个人就想要点钱,最后还是找回来了。孩子找到了以后,我急急忙忙把孩子送回了家。
我之前租到孩子学校边上,离工厂远,每天都是自己这样(接孩子)过来的。我上班走路要一个小时,下班要一个小时,每天走路得两个小时。每天下班了自己走在黑漆漆的路上,有时候都很害怕,可是为了孩子,慢慢都忍受过来了。
后来孩子丢了,丢了的那段也是很崎岖的。我每天上班,下了班就去找他,整夜整夜地找,穿过黑咚咚的山,去过那个危险的地方。还去过那要拆迁的房子,门口和窗户都封了,里面黑漆漆的,我拿着手电只要看到那空房子里可以进,钻进或者是爬进去是常有的。半个月我瘦了差不多20斤。我减肥从来没成功,就那次成功了,吃不进去饭天天找孩子。后来孩子找回去了以后就害怕了,就把孩子送回家读书了。
你说想他,不想让他留守吧,可是带过来自己又没能力去养他带他,是很纠结。就是不想让他留守也不行,你不工作不行,家里边老人孩子都要吃呀喝呀花呀,也没有钱。那个时候孩子刚带在身边,我也是瘦了一大圈。天天早上好早起来,我给他做早餐啊,然后又想加班但不能加班,要给孩子接他放学又要给他做饭,有很多难题就是解决不了。
多数派: 《打工妈妈》有没有什么动作,就是说话是吗?
野菊花:说话也可以有很多变化的。有时候你讲话,有时候是两个人在台上同时讲。你讲你的故事,我讲我的故事,而且谁声音大声音小,谁声音该高的时候高,谁声音该低的时候低。就这样不断地变化,然后去展现一个最高的冲击点。
多数派:您刚刚说就是把那个压抑释放出来,我想知道在释放之外?对本来的事情有没有一些帮助?
野菊花:以前天天上班,每天就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大部分的时间就在车间。那车间的管理都没把我们当人看,上班手拿着产品眼睛不停的看,不让说话,不让干别的,甚至去个厕所久了都会被老大叼半天。整个人就跟机器人一样,不开心的时候就把事情藏在心里,家里的、工作上的、生活上的烦心事越积越多,慢慢地开始压抑,无处释放。
那个时候孩子回家读书了以后我就搬到这边住,就认识活动中心,然后就参加了戏剧活动。《打工妈妈》这个剧呢就是我的心里话,我说的每一句都是我的心里话,就是说自己孩子。自己说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有时候就会流泪,也会很伤心。很用心地去讲的时候,别人也会感受到,会有这种共鸣会哭。所以说,这个戏剧对我印象最深了,到现在我都忘不了。
我从演戏剧以来,我练出了胆量,学会了自信的表达,思维能力也体升了,这对我写作有很大的帮助。我也会把这些用在生活上、工作上,比如按照现在来说,在外打个工也不容易,那些管理层都是一群狼一样,你要不断地跟他们斗,才能生存。跟狼斗可不是容易的事,靠嘴巴、靠思维、靠胆量,每次较量我都是胜利的。我还申请到了长白班,这在我们厂我还是唯一一个可以上长白班的人。
多数派:排戏、演戏、想戏,您有没有最喜欢哪个部分呢?
野菊花:你刚刚说到的是我喜欢戏剧的哪一部分,我感觉这是一个整体。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自己这段时间有什么烦心的事,心里有什么委屈说出来的同时慢慢形成一个小剧本,到一起写剧本,排练一次两次,最后慢慢去登台。在这个过程,要是说我喜欢哪个部分,整体上我都挺喜欢的,因为大家一路走来的话就感觉这个是自己的小故事,如果是能保存下来,把自己内心的压抑释放出来了。
多数派:会存在演着演着然后大家一起哭的那种情况吗?
野菊花:会啊,反正一般就是几个工友坐在一起聊到伤心的事情的时候都会哭。不过哭的时候就是一个问题的存在,有时候在演戏的时候会找到答案,有时候找不到答案就把这个问题抛给观众,然后结束了以后观众会有一次讨论,然后再想各种办法怎么思考去解决这个事情,大概是这样吧。
多数派:哪些是找到过答案的吗?《打工妈妈》讨论工友怎么带孩子?
野菊花:找到答案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在一个厂里面一起打工的都是领着孩子出来打工的,孩子没人带的话,我们所有人组成一个小团队然后就是轮流带孩子。比如我有十个人聚在一起,比如礼拜一我有这个妈妈接孩子给孩子吃的,辅导他作业之类的,然后明天轮到这个,都是轮流地带孩子,别的没有办法,就想出这个办法。
虽然办法是想到了,可到现在都没能实施,因为现在打工的都很分散。从七零后排到零零后,流动性特别大,百分之九十五的打工族都把孩子留守,极少的人把孩子带在身边。再加上车间与车间之间人和人都不认识,就算一个部门。虽然都是并肩作战的工友,可大家很难有时间交流,就是熟悉的陌生人,想凑齐一起带孩子的人——难呀!
为社会提出问题,让社会更进一步
多数派:演自己的事情的话就会比较动容吧?
野菊花:对,很难从中走出来,因为你是演这个剧,每次都好像是把你拉到时光隧道里然后又把你反转回来啊。
多数派:我也有想把自己的经历变成小说,可是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会觉得会难过,我不会想要再去经历那个难过。比如《打工妈妈》我会觉得是一个很难过的故事,我就不会想要再去经历它,我不知道您怎么想?
野菊花:我是这样想的,因为社会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不管从各个方面它都在进步,可是现实生活中会存在很多问题我们无法解决。如果说有个人遇到这样的问题我都不去说,社会一直这样发展,人跟人不去说就一直这样发展,这个事情永远不会解决。如果像我们这样的遇到这个事情,我感觉很难过很伤心。我80后经历过了,我不希望90后,00后的这些打工的人也像我受到同样的痛苦,我最起码把这个痛苦点给提出来,我能想到的方法提出来,那它就是前进一小步,后续的话社会会不会更好一点呢?
多数派:我觉得您想得很长远呢,像我写小说我可能就是为了我个人的情感抒发这样子吧,您还会想到别人,可能我还没有想到那一步。
野菊花:我也喜欢写作,我写了很多,我写的很多发表在尖椒上面,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然后还有一个我写的《我的打工梦》,还在那个博物馆里面,我看我的文章还在上面。
多数派:您哪里有时间去做这些啊,排戏要排很久吧,您怎么会有时间?
野菊花:下班的时候啊,八点下班,有时候下班就跑过去,基本上不休息开始排练,排练大概一个多小时,每天坚持嘛。写文章的话,就是那时候迷恋上写文章一直坚持到现在。基本上就是吃饭的时候啊,早上啊,有时候早上起来特别安静,然后空气又特别好,脑子特别清醒,那个时候灵感特别多,基本上上厕所十分钟都把灵感写下来。
多数派:都写什么呢?
野菊花:很多呢,有家暴的,好多发表过的文章,写的好一点可以颁给你奖杯奖牌,我拿了一个奖杯一个奖牌。
多数派:您好文艺啊!
野菊花:我这个人不会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工厂,我会把自己搞得活跃一点。
多数派:回到戏剧,您觉得在演这个戏剧的时候,工作坊主持者的作用是?
野菊花:故事的话都是我们自己的,都是各人说各人。我们的戏都是特别感人,在戏剧节上还能得奖,它比较真实。不像是我们看电视、电影那种很假的扮演,跟我们现实脱节了那种。
我们演的东西都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可以在剧中看到自己,可以在剧中看到别人。有时候剧中看到别人是什么样子,有反面人物有正面人物,看到那些反面人物的话你也会跟别人一起畅想吧,自己要做个好人,不要像那个反面人物一样。
多数派:那主持者的主要工作就是帮你们形成一个想法?
野菊花:我们说的故事比较多,扯在这扯在那,他就会把它里面的精髓提炼出来,然后加一下音乐,会就像我们写作文一样,起因、经过、结果,然后一个高潮部分,然后再最后回到那个结果是什么样子。他是把那个东西穿起来,他起到的是那么一个作用。我们的话一聊天就没完没了,一个话题可以聊到没完没了。
多数派:现在业余干嘛呢?
野菊花:没有业余时间,每天工作,早上八点半工作到晚上十点半,一个星期、一个月不休息,就这样上班。
多数派: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十点半吗?
野菊花:中午的话吃饭一个小时,下午吃饭一个小时,我这个点下班还是我们厂里最早的一批,最晚的应该有十二点半,上班时间一样。
多数派:这个厂是做什么的呀?疫情之后可能您在这边就更加孤单了。
野菊花:电子厂。我还想着把我从小到现在的事情,捋一捋写一部小说。
多数派:您可以捋一捋,您知道范雨素吗,她就是皮村的,她好像之前是写散文,后来就决定写个小说。
野菊花:我发现我看那个,那个小说是很有文化的人写的,我都写不出来。
多数派:小说有很多种,您就写您的故事就已经够精彩了。但因为您从小到大的故事太多了,它肯定有一个主线的,您就是要做一个导演,把那一堆素材就捋成一条线。
野菊花:以前写小说的朋友,人家跟我讲了,要有一个明线一个暗线,穿起来。他说你那个文章写的,就是让人读完都很伤感,你要给人家一点希望,不然的话别人读着读着伤感的都哭了。
多数派:就像我们在看电影一样,看电影我在远处,看着这个剧情我要怎么去导演。您是个导演,就不能够太情绪投入进去。
野菊花:没错,是得好好想想。我想,如果?我自己写一部小说,我要把这个永远的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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