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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bh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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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心岛

Zebh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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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感不断从上腹传来。丁裕扶着方向盘,琢磨起这种感受的成因。他是今天黄昏时分开车出的学校,除了上车前吃了包饼干外,一整天还啥都没吃。这大概是因为她不在身边,丁裕心想。因为在同一个专业,课程几乎完全相同,丁裕每天都能和女友一起吃早、中、晚三餐;舍友都揶揄他,说这已经和同圈居无甚区别。但女友今天却没有出现,这弄得他好像没听见铃声的巴甫洛夫犬,失去了想吃东西的直觉——一直到现在,才惊觉自己几乎难以忍受地饥饿。南京绕城高速畅通无阻,盯着方向盘中央几乎不在旋转的蓝白色圆形车标,丁裕陷入遐想。这辆车是父亲不久前送给他的,去年新出的款式。父亲专程把车从无锡家中开来学校,作为他绩点总算上了3.4的期末奖励。底盘和轮胎的配置都经过优化,平日开在南工大校园里稳得很,从不颠簸,此时却架不住浦口区年久失修的高速路面,开始有节奏地上下晃动起来。这种晃动反让他的幻想越见暧昧香艳,眼前的夜色中几乎浮现出她赤裸的、前后摇摆的腰肢,甚至连腰背右侧的青色胎记都无比分明。

车道陡然变宽,丁裕看见路牌上都挂着中国结状的红灯笼,再往前一些,看见高高悬起的挡车杆,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公路如此空旷的原因:今天已是大年夜。几天前,她就跟自己说过除夕到春节假期结束这段时间她都需要回家帮家里人干活,陪不了他。这也算是驱使丁裕回家的理由之一。他对家这个概念本来没什么感觉,自从换了新车,更觉如此。本来,丁裕是打算在大学里度过整个寒假的确切地说,是在学校对面他长租的精品酒店套房里。酒店就在江北大道南边,过了奶茶店、鞋店和星巴克就是。但自她昨天离校回家后,丁裕就拔了房卡,回到寝室。反正都是一个人住,酒店又干又纱的大床还不如宿舍自在。她说是南京本地人,可看着不像,反而有些北气。成为他女友前,似乎过得蛮拮据。普通话倒是意外得好,让无锡人丁裕觉得好像谈了场跨省恋爱。舍友也是南京人,跟丁裕说,你女朋友是不是江北人呀,那个吊地方全是从来安和全椒迁过来的吊人,一堆农民,乱的一逼。丁裕怼道,卵逼,你瞎扯什么淡,我们这破校不就在江北嘛。舍友接着说,这又有卵,你家那么有钱,我就不相信你在乎她家咋样,反正你也没想过放长线吊着吧,估计你这个吊人也就是玩个几月。这话倒是说中了部分事实,丁裕当初决定开始恋爱时几乎只时考虑了她的脸。追求到弄上床几乎只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不过丁裕心里觉得问心无愧,毕竟他从没对她说过什么海誓山盟的话,连爱字也很少提起。他更没有主动问起过女友的家庭,收入、房产、父母职业等等。在他看来,这些实在无关紧要,本就没有多长远的打算,问这些与浪费时间无异。实际上,就连女友是南京人这一点,他都是从第一次班会时的同学自我介绍中得知的。微信里,她的地址是“南京 江北”,但这没啥意义,因为大部分同学都选了这个地点作为位置选项。

后面的车狠狠按了两下喇叭,就从相邻的收费口穿了过去,像在说:别愣着了,吊逼!丁裕这才缓过神一踩油门,穿过收费亭。以前他在知乎看到过一个问题,大致是问苏北、江北、桥北、六合、浦口、江浦这几个概念的关系。看过答案后他还是没搞清,也并无搞清的兴趣。大体来讲,宿舍所在的校区叫做江浦校区,因此山下这块地称为江浦大概问题不大。听说以前,说是明朝,有过江浦县,现在早就成了狗屁。刚上大学的时候,写学校的地址还需要用南京市浦口区某某路,可见学校这块地又属于浦口区。近来Y、J这两个吊人主政南京,这个地方搞了几下,弄出一个江北新区。江北江北,也就是长江北边这块东西贵、住的还破的卵地喽。哦,还不止——丁裕抬头看看路牌,一下子想起舍友某天晚上晃完床后吹逼时说过的事情。江北新区除了长江北边浦口、六合这两块地方以外,还有一块叫八卦洲的小岛。这个岛在长江圖的正中央,原属城区,现也划给江北。路牌居然说八卦洲就是现在脚底下这块地。丁裕简直醉了,这块地方既不像个岛,也完全不给人城区的印象,公路两边全是横七竖八的田野和乱七八糟的村屋。他本想一鼓作气开过这小破岛,但已经胃疼得不行。考虑到可能会饿死在车上、在第二天搞出“南京大学生猝死宝马车上,生前连续三十天开房记录”之类大新闻,而且附带高清薄码大头照,丁裕只好打了个右转弯的灯,开上引桥,往灯光稀疏的服务区方向驶去。已过除夕晚八点,又下不了高速。错过了八卦洲这家服务区,恐怕到接下来的服务区连加油站超市都已关门了。

有车位,但难进,特别是对丁裕而言。把车停好后,丁裕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座孤独的岛屿。天空并非纯黑色,其实透一点蓝灰。原以为天边有星,后来发现看错,是违章燃放的烟花。停车场中央有一座巨大的路灯,围绕着柱头总共有十六颗圆形灯泡,像蒲公英。灯泡坏了一个,还有三个也起码是老化了,黄得发黑,显得色情。他沿着天边云带的方向朝服务区里头走,颇期待烤肠或炸鸡腿这样的热食,蛋黄粽也好。结果喜出望外,往里走了一进,挂着“中式快餐”标牌的小厅里居然还有卖热腾腾的面条。菜单贴在墙上,水雾一团又一团腾出来,花了丁裕好一会工夫看清楚上头的字。面条分四种,大排面、肉丝卤蛋面、红烧牛肉面和茄子面,价钱都在二十到三十元之间,不过丁裕有被讹三倍面价的心理准备,毕竟除夕,人家这么晚的做生意也不容易。一想到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念头,丁裕都快笑出声来,全年营业本就是服务区的天职,自己的父母不也在这年夜里头忙生意吗?都不知道忙到谁家床上去了。

没有队伍,丁裕挤了很久才得隙跟柜台上的大娘说上话。

“来一碗肉丝卤蛋面,多放葱,不要香菜,煮透一点。”

大妈头都不抬,打印着小票,跟后厨吼:

“蛋面一碗!”

这句话让丁裕心头一紧,他想到在南食堂那个屡教不改的麻辣香锅窗口那儿遭的罪。那天他花费十分钟搛出锅里的香菜,像盗墓的人拾掇遗骨那样仔细。后来室友告诉他他因此错过了坐在前面一排、穿白丝短裙的校花吃午饭的全过程。想到这里他甚至不那么饿了,反而带着一肚子气,捏着小票,跑到取面条的小窗口盯着后厨。后厨毫无动静,按在巴掌底下的小票反而被油污染黄,一股脂肪的颜色,很恶心。

后厨有三个人。大娘见收银台前暂时没人,搁上本店打烊的牌子,现在回后厨收拾瓶瓶罐罐。有个大圈爷在炒菜,大概是作浇头,一人掂两锅,说是左右开弓,其实近乎放任,可以想象糊的程度。勤快的是个阿姨,她系着头巾,带着白框眼镜和口罩,忙前忙后,被前面两人反复使唤,好像脾气很好或是太蠢太木讷,从不回绝,只顾照着做。她还在等面条煮开。煮面条使用一个可加热的“高科技不锈钢”桶,支在凳子上,按锈蚀和污垢判断,起码用了七八年。阿姨先把一袋子面条倒进桶里,再用铁夹子把面舀开。桶不加盖,她就拿着双长筷子,时不时搅动一下桶里的面条糊糊。每一搅,一团雾气就噗出来,不久,厅里满是潮潮的白汤水味,让丁裕鼻子发痒。阿姨不断应着大爷(那或许是她老板)的命令,擦拭窗口桌台,搬运托盘,倾倒垃圾,洗涤碗筷。说实话,那阿姨身材不错,显年轻,要是晚出生二十年,准是丁裕想玩的类型。可惜穿的土,估计品味一逼吊糟。而且看不清脸,本就围了头巾和口罩,居然还戴了眼镜。眼镜极丑不说,被水蒸气一熏,整个就白了。丁裕心想,隔着这白雾就跟盲了一样,别说一个客人都看不清,估计就连搅拌面条都够呛,得靠直觉。

丁站着抢了会红包,总算听见号码,取了面条,找了个远离厨窗的位置坐下,躲开雾气。一整天她还没回微信消息,这让丁裕很生气:起码得拆开那个2022元的红包吧。卤蛋很入味,但肉丝很柴,面好像没煮透。吃着面,收银台处已吵起来。循声见一肥胖秃头黑西装者愤怒砸台,喝令厨子为其准备工作餐,务使鱼虾俱全。身后几个瘦弱皮夹克男为其作势,挥拳要打。大爷唯唯,似在翻冰箱,大妈出来为他们斟酒倒茶。——过年前再勒索一顿,这是这些估计连副科都没到的小官唯一擅长的把戏,好把被逼值班的怨气发泄一番。丁裕并无看这些吊人及卢瑟的兴趣,遂掏出手机瞎百度以分散注意力。他发现八卦洲还真是有典故,当年韩世忠在这儿创造黄天荡大捷,拖住金兵南下脚步,为宋朝续命一百多年。当时韩夫人梁红玉即立足于此,挥舞红旗,敲响鼙鼓,指挥宋军残部变换阵形,几度杀进杀出,创造一段战争史上的爱情奇迹。

丁裕不想吃太饱,留下半碗面,很快上了车。沈海高速意外好开,没多久,就回到无锡长广溪的家中,停进车库。司机和保姆已告假回家,家中就他一人。春晚已结束,他上斗鱼看了会直播就睡了。丁裕第二天早上才收到女友昨日深夜发来的自拍,一样的圆框眼镜和限量口红,不过红包没拆。他不知道昨夜凌晨四点二十七分为了发出这张自拍女友先和妈妈挤摩托车回家,再用太阳能仅剩的余温洗了澡,最后偷偷换上圆框眼镜,抹上口红。他不知道女友如何在浴室里一面搓洗自己腰上的青色胎记,一面用莲蓬头猛冲脸蛋,希望稀释被水汽熏满一脸的、 粗糙的雾垢。最终她放弃了。她发现水汽是用水洗不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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