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最後一年
是死亡的氣息。男友這樣說道。
我們沿著筆直的街道快步地前行,街上的行人很少,即便有,也衹是匆匆路過,而我們是來散步的。我總是提醒他,為什麼就不能走慢一點,他就會走慢一點,但沒過一會兒就恢復原狀了。加快的步伐下,潛藏的可能是無意識的焦慮。
幾年秋天,我从成都搬到了上海,來一所創新型文理學院讀liberal arts,男友和我一起住在學院附近的小公寓里,一起為來年的出國做準備。早上八點半,他開車送我到學院門口,再吻別,等到下午五點放學後再次相見。就這樣,我感到我的一天被吞噬了三分之二,三分之二獻給學院,三分之一留給自己。
老實說,我對上課、上學並不感興趣,選擇這樣一所學校,因為它既是一個學校也是一個留學項目,我能順利地通過這個項目去到我想去的地方。所以,我在這裡。
放學後,回到家,教男友學學英文。英文一直是我的強項,無論是運用還是考試,我都遠在他之上。於是,語言考試、日常學習和運用中遇到的困惑、學習觀念上的不解,都成了輔導的內容。
可是我發現,在這件事上,我變得好容易生氣!因為時間緊迫,並且在英文上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很高的,每當男友犯了我覺得很低級的錯誤,或者提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我就會著急,仿佛對著孩子的低分考卷恨鐵不成鋼的父母。
就在我快要生氣、對他發火時,我猛地打住了,因為,就算是作為老師,我也應該鼓勵學生,把精力放在怎麼幫助、更好地引導對方上,而不是打擊、越過界限對著對方撒氣。
我意識到,在一種權力不對等的關係中,例如老師和學生,醫生和病人等等,更有掌控感的那一方很容易越過界限,利用關係的不平等來達到自己的私人目的。例如,我回想到我漫長的中學時代,那個眼神兇狠的班主任,總會在挨領導罵、和家人鬧矛盾以後,把一肚子气統統撒在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上。因為學生沒有任何制約老師的能力、資源,也沒有一個外部機制能幫得上忙。每當老師越過權力的邊界,除了承受,我們並不知道用哪種方式抵抗。
更有掌控感的那一方,隨時都恪守邊界,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為拋開我們所擔當的角色,我們都是活生生、不完美、有許多個人目的的人。例如父母,他們其中的一些以為自己在愛孩子,然而因為自身的侷限、年輕時未完成的課題,那愛輕易地流向了控制慾。而孩子,在這場關係里是難以反抗的弱者。
強者和弱者,往往是兩面一體,如果弱者讓渡自己的權利,強者則進一步膨脹,如果弱者都伸張自己的權利,強者也衹能後退。膨脹的強者如果不受制約,那麼後果可想而知。這樣的情況在大陸每天都上演著。
儘管我的個人生活越來越快樂,在高中畢業後,終於从父母那裡獨立了出來,从大學退學,來到這個體制外的小而美的文理學院,和喜歡的人每天都很甜蜜。但「快樂」和「幸福」究竟是不同的,我快樂,但我幸福嗎?如果給一個很久沒放過假的高中生一天假期,那麼他能感受到的快樂可能瞬間翻倍,但這快樂是建立在長時間的不自由后短暫的解脫上的。如果沒有「不自由」的襯托,那麼這快樂根本不存在。
而幸福是持續、穩定地感到安全、滿足,幸福包含了快樂。但是,生活在大陸,真的有人可以全然地感到幸福嗎?
一樁又一樁的報復社會事件,外賣騎手、農民工、失業的單身漢,很多不被看見、埋沒在人群里的個人,似乎祇有通過一種極端的方式,即爆發,才能讓更多人聽到他們的聲音。
如果我們足夠瞭解中國,且有能力把很多表面的現象關聯起來的能力,我們就能知道這裡現在發生的一切的一起都絕非偶然。
我感到不安全,並且,我關心他人的處境。這兩點加起來,匯成了一個字,逃。祇有先讓自己的身心帶到一個安全的境地,才能更好地make a difference.
最近的一條朋友圈:
在中國,階層與階層之間的對話是很難也幾乎沒看到過的。人與人雖然聚在一起,交匯,像浪潮一般朝一個方向奔湧隨後又散去,但似乎很少產生真正意義上的碰撞、看見、交流。 在我每天上課的地方,高大精緻的寫字樓和工地只有一牆之隔,然而這堵牆隔絕的絕不只是物理距離。 不過我想,“不關心”“不願了解”“不去對話”並不能僅僅用一個人是否冷漠或是否有責任感來解釋。這無關一個人的特質,而是因為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大多數人都是弱者,那些看似分化的階層其實很可能只有一個階層。 以前我不懂我媽為什麼出遠門還掛個大餅,她說是怕挨餓,明明家裡的生活根本就和挨餓扯不上關係,何況走到哪裡又不能買吃的呢。後來越了解她童年生活的那個年代,以及更久遠的事件,越能理解這個行為意味著什麼。 在一個每兩三百年全員大洗牌的社會,確實談不上有什麼階層,並且一旦洗牌後,那些洗到一個比較好的位置的人,想的也只是盡力保住自己的位置,很難再去關心剩下的人。能否“生存”的危機感和創傷足以讓很多人不願去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