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糖衣，也是炮弹

「文字：是糖衣，也是炮弹。」

脑海中浮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某香港媒体做编辑。

一週三篇原創稿的要求，令當時的大家叫苦連天。工作的壓力有時不得不釋放在藏於辦公桌下的威士忌裡，有時在後巷樓梯間彈指散落的煙灰裡。但我卻寫得樂此不疲，週末常常自願加班，也落得心滿意足。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工作可以令自己如同一位老派演員，觀眾儘管在塑造的角色裡愛與恨、悲與喜；而所謂「老派演員」，則與藝人、大明星有別，是不需要以私生活為賣點，也因此可以與觀眾保持距離，甚至神秘感——不需要觀眾知道這演員是誰、在現實生活中是如何。文字就是這樣，幫我構建了一個如同片場或舞台的空間，也成為可以引人悲喜的「表演」。當它可以暫時的為我所用、刊出被更多人看到，我當它是糖衣，於世間紛擾，給讀者一絲慰藉，溫暖人心；也當它是炮彈，時常在每一顆文字背後積蓄出力量，談不上針砭時弊也可醒一醒神。

很快，時運不濟便與社會運動狹路相逢，寫字的人總是人對周遭多幾分敏感，尤其在媒體的氛圍中，不管你是不是新聞編輯。有段時間終於在動盪不安中病得面目全非，而後在醫院房間的電視屏幕裡，看到催淚彈划過天空，錯愕於被驅散而疾走的人群，卻沒意識到這才是剛剛開始。那時候，因為生活中的不幸遭遇，多希望被愛、被抱緊，被認可、被善待，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有太多人在那時都有同樣的感受，出於種種原因、際遇或訴求，其實並不止我一人，只是那陣時不知道。出院的那天，一夜寫下卡夫卡，收穫了不錯的閱覽量。這或許是因為，那時的人間也像是卡夫卡筆下的《城堡》，是一個壓抑又無法逃離的迷宮，殊不知一場荒誕不經、充滿悖謬的夢魘即將上演。當時居無定所、連生活都無暇顧及的自己，時常聽著樓下街上傳來的口號聲埋首寫字。在那一年裡，文字彷彿救命稻草，無論是穿梭在柏林的博物館島，還是流連於巴黎的咖啡館，在阿姆斯特丹的河邊，甚至是在北極圈內的小城阿爾塔看極光的日子裡，都不聽地寫。文字，由此成為動盪不安中的洞穴，給予我片刻的躲避與心安。

其實，從來不乏因文字受到讚揚。中學時，文章常常在班級的寫作課上，被語文老師當作範文朗讀。有陣時和一位雙魚座的女同學鄰座，她喜歡在語文試卷發下來的時候，把我的試卷搶奪走，然後對周圍的同學說：「看啊，她作文又得了高分。」最後一學期的寫作課，老師更青眼有加，評出了三次習作滿分。父親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這些透著鋼筆水字跡的格子頁，他總覺得有一天它們會倍加珍貴，而我卻從來都秉持幾分不屑——「凡是我能達成的，都不必在意」，甚有幾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文人氣。記得那時候，我最喜寫話題作文，在學生們都被訓練著寫議論文的時候，我握緊題目中「文體不限」幾字，在特定話題之下盡情地寫著八九不離題的散文，真真假假地敘述著不可言說的心事，力求結構出直擊人心的氣勢⋯⋯文字，由此成為青春年少時自由肆意的空間，現實裡無處表達、無人知曉的心思意念，統統揮灑在如題所限的800字空間。

懂得看星盤的朋友近來對我說：「你不如把精神內耗放在創作上，而不是處世之中。」她一邊說一邊和我解釋著「精神內耗」這種先天的特質在星盤上怎麼看得出來，「不過很多導演、作家也有你星盤裡這種特徵，你不如試試往這方面發展。」朋友是正是我的高中同學。此時，除了工作稿和論文，我已有許多許多年不曾寫創作。我也很難說，所謂的「精神內耗」是不是真如她所說的「天生特質」，也許它不過是在某個被霸凌後的夜晚，在從沒得到安撫與保護的瞬間，在出于自身安全的焦虑而把自己自己保护起来，卻因此講不出口需要支持、陪伴和鼓励的時候才开始养成的。又或許，它不過是在某次旅行回來，明明帶了禮物給家人，卻被無視的敏感裡養成的；是在生病時，依然會被罵的苦痛中養成的⋯⋯

它更可能是在人生每一個渺茫而不確定的時刻，在今日不知明日會在哪的時刻，在恐慌發作、行動力減弱並生理性不停哭泣的時刻，在沒有悲喜、沒有滿意與不滿、沒有希望與失望的時刻，在純然地覺得在世間沒有羈絆、沒有掛念、沒有連接的時刻，在應對不了眼前的局面、沒有解法，沒有出路，沒有安慰、沒有人來的時刻，在害怕卻習慣了喊不出口“救命”的時刻裡養成的⋯⋯但最終，我聽從朋友的建議，撿起文字，重新作個人的表達，而它彷彿也一直不離不棄。

於是此刻，文字也成為了走投無路時的歸宿。

（我希望參加「MattersZine創刊號」，這篇是「個人創作心路歷程」，我選的範疇為「生活的雞毛蒜皮原來長這樣」，此文已選了兩個相關標籤，包括主題標籤「#生活的雞毛蒜皮原來長這樣」、報名標籤「#MattersZine創刊號徵集」，並且在文章底部，貼上我的選集，以作報名活動之用。

在這個選集中，我已選好我的代表作，並排列好次序，整個選集總字數不多於1萬字，選集名為「左顧右盼 詩酒成集」。這篇＜文字，是糖衣，也是炮弹＞是創作心路歷程，也是「左顧右盼 詩酒成集」的第一篇。）

選集連接如下：https://matters.town/@alvenwoo/collections/Q29sbGVjdGlvbjoxNT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