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最近有個小愛好,每天用多鄰國學二十分鐘左右的芬蘭語。想學芬蘭語只有一個原因,希望有一天能看懂姆明系列的原文。當我們聊到科技層面的未來想象時,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景,就是不需要額外學習語言也能進行跨文化的溝通,然而作為一個十多年來迷戀著語言本身的文學學子,越是接近這樣的未來,我對語言、文字以及溝通的態度反而越是復雜起來。今天想用一篇文章盡量梳理一下這些思考。
想學外語看原著是最近才開始的一項計劃,曾經的我也和大多數讀者一樣,至多會在買書前稍微看看對翻譯水平的評價,但在確定自己看了好的譯本之後,便也可以在此基礎上大談對這本書的種種感想了。然而有兩個場景最近一直莫名且反復地在我的大腦中閃現。其一是去年計劃做一期與人生選擇相關的播客時,借了一本《海德格爾導論》希望能對存在主義有所了解。這本導論起始就花了非常多的篇幅去解釋海德格爾在建構他的哲學思想體系時創造的幾個德語詞匯。我非常努力地試圖體會導論中對這些詞匯的解讀,然而收效甚微,最後也就放棄了進入海德格爾文本本身的嘗試。其二是一次和老師私下交流時聽到的同班同學的表述,她覺得馬爾克斯對她而言有著別樣的吸引力,因為他的「文筆很好」,在閱讀中可以享受文字本身給她帶來的愉悅。當時我可以說是非常震驚且困惑的,我不明白如果妳閱讀的僅僅是譯本,如何能輕易地給出「文筆很好」這樣的評價。我明白我的這些困惑是非常苛刻的,但近一年來,我對於語言純潔性的渴求確實到了偏執的地步,我認爲如果妳不曾讀過原著便不具備談論此書的資格,尤其是對文學作品的文學性評價,而韋伯、海德格爾之類大家的理論著作在我看來也因爲混雜著過多的語言障礙難以開始任何形式的討論。
更多的迷茫還產生於我拿起文學原著之時。在此之前我對我的英文水平有一定的自信,平時閲讀深度新聞報道以及web3的各類文章沒有什麽障礙,然而我發現文學著作相較於前二者有著幾乎完全不同的詞匯庫,更重要的是在閲讀過程中文化的隔膜讓我時時被一種怪異的阻滯感受籠罩著,其中提到的每個人名、地名都是完全陌生的,我不明白它們爲什麽出現在這裏,爲什麽並排地出現在這裏,爲什麽出現在這裏而不是那裏。也許是我的實際英文水平不高吧,向來在英語考試中所向披靡的我突然產生了極其强烈的挫敗感,我感到身爲文學愛好者的自己離另一個文化是那麽的遙遠,甚至有了「我這輩子都無法完全理解任何其他文化的任何著作」的絕望感。
這種偏執當然主要是對自己的要求,如今雖然我也在大量地閲讀各種文學的理論的著作譯本,但我始終覺得即使自己一字一句地認真讀完了,對它們也是沒有任何發言權的。每次讀完一段並寫上自己的感想,隨之而來的就是深深的懷疑與不自信:我理解得對嗎?作者的本意到底是什麽?我有可能真的體會到作者的本意嗎?然而我只能懸置這些疑問,否則我將無法閲讀任何書籍。只有閲讀中文原文的文學或理論書籍時我能完全地沉浸其中,從文本出發向外無限地延展開去,因爲我對中文本身以及文字背後隱藏的那些語境有著絕對的自信。同這種自在相比,面對譯本的我就像是卡夫卡筆下剛剛學會喝酒和說「妳好」的猴子,除了盡力學習那些人類的言行之外沒有任何出路。
這種對文字本身及其背後文化語境的過度迷戀到底來自何處?
我的一部分答案是,這與中共對語言的污染不無關係。以前我只是知道這麽一個概念,這種污染曾經在我看來主要發生在他們對歷史事件的改寫上,離我還有相當的距離。且只要我能看破他們的謊言,自然就不會受到污染的影響。但上個月的某些時刻,當離別悄然到來,當我遇見了很多真誠地直面社會思考社會的老師們,我突然特別想說,我太愛這片土地了。那一刻最直接的表達是,我太愛中國了,但我發現我完全沒法把這句話順暢地説出口,直到現在也不能。二十年來近乎洗腦的愛國愛黨教育讓我在想到「中國」二字時能夠無縫地聯想到那些紅色汎濫的虛僞會議,那些背了六年無法忘卻的套話,那些「愛國者」們對異議者惡毒的揣測和攻擊,以及最重要的,習近平的那張臉。我愛的從來都不是這些,可它們卻這麽自然地和這個詞語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原本自然而簡單的情感變得無法言説。我仿佛站在河流的下游享受和自然對話的美妙時刻,以爲自己擁有著面前這片清澈的溪水,然後我就這麽看著上游的垃圾流向我,一瞬間損毀了我面前的河流以及我對河流的所有情感,因爲我不可能指著這片垃圾侵占的水面說這是我最愛的角落。
這還只是他們對語言的直接污染,社交平臺和短視頻平臺上近乎魔幻現實的縮寫使用更是讓我頭暈目眩甚至時常有一種想要嘔吐的衝動。我無法順暢地看完史航性騷擾事件中一些女孩的控訴,因爲她們必須使用「xsr」而非「性騷擾」,更在看到中國數字時代中一些文章用「口罩」代替「疫情」時直接關掉了網頁。
這種厭惡與對原著的迷戀都像是創傷之後的過度反應,然而創傷依然在發生,我也無意糾正這種過度反應。端傳媒有一篇報道的標題是「我們已經是歷史的容器」,在我看來,這不僅意味著作爲共同經歷了過去三年全方位的傷害,且正在經歷著傷害被篡改的現在的我們,爲了對抗極權對歷史的任意改寫,試圖保留記憶中「真實的歷史」本身;還意味著對各種後遺症的有意保留和記錄,通過這類後遺症的存在來證明原生傷害的存在。我對語言純潔性的偏執還是相對隱形且缺少共鳴者的反應,就連我自己都是最近才剛剛意識到這些莫名的追求和奇異的感受都與過去三年的經歷有關。相較而言更加顯性的是經歷了上海封城之後的人們對飢餓的極端恐懼和不安全感。我不知道她們對這些後遺症的態度如何,但至少我在明確了這些過度反應的來源之後,反而更加願意保留並記錄這些行爲,而不願讓自己就這麽輕易地順了他們的心意回歸正常。
其實這樣獨特的反應也顯示了我過去三年的幸運,我一直生活在封控相對剋制的城市,最瘋狂的2022年裏我也僅僅上過兩周的網課(不包括放開後),封校雖然偶爾降臨但始終相對寬鬆,活動空間也並不狹窄,吃飯洗漱都不曾遇到任何問題,平時更有機會在夾縫中參加一些綫下活動。這並不是説這樣的遭際就是可以原諒的,只是相比於那些連正常生活都被侵害的人們,我身體上的遭遇並不具有代表性。對我而言,傷害其實更多地發生在精神上,它們更加無法捕捉無法描摹,也讓我更加不願放過獨屬於我的後遺症。如果我連後遺症都忘卻了,又該如何證明他們加諸於我身心之上的那麽多苦痛?這種心態其實是很反常的,創傷之後人們似乎往往會傾向於有意遺忘,哪怕是和我一起經歷了過去三年的大部分人們,也多數選擇閉口不談。但我不知從何時開始,因爲自己各種層面的幸運和過度的共情能力,幾乎時刻帶著負罪感在生活著。如果死去的人們無法被記錄,那麽見證了這些罪惡的我將永遠無法允許自己自然地將她們連同共情她們帶來的痛苦遺忘。我只能不斷地反思、記錄、談論它們,試圖成爲一個合格的「歷史的容器」,以短暫地緩解那些沉重的負罪感。
高一的時候我有一本小小的單詞本,每天早讀都要打開它背單詞,我在本子的封底寫了這樣兩行字:
「MARTYR
A person who died for her belief.」
讓我們把話題再往天上抛一點,回到語言本身上來。我知道歷史上有無數理論家對語言的局限性問題作出了各種各樣的分析,但我只想説説自己的感受。前幾天大陸放五一假,我和喜歡的女孩終於有時間見面了。那五天發生了非常多事,也有非常多的感受穿過我,但向來過分熱愛寫日記的我在這期間反而什麽都沒寫。送別她之後我在日記裏寫下:「每次和她在一起時總有美好的事情發生,太好了所以甚至不想讓敘述終結這種美好。」
之前的日記裏寫過,我對淡豹在「隨機波動」裏提及的「文字是記憶的載體」這件事非常相信,也正是這種相信,讓我能夠在演出現場放下所有拍照的執念,完全地進入演出本身並享受其中。但這種相信,在碰到文字的局限時讓我進入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失語狀態。當那些經歷作爲記憶鮮活地儲存在我的腦海裏時,是豐富而迷亂的,我同時看見她,看見地鐵呼嘯而過,看見人潮湧動,聞見人群過分密集時稀薄的空氣,聽見四面八方響起的抱怨或驚奇,也觸碰她的手臂。然而一旦我把這句話寫下來,這個場景在我的腦海裏就有了被減損為一句話的危險,如果存在一個更加便捷的記錄,那麽我懶惰的大腦爲什麽要儲存那個複雜的瞬間?不記得在哪裏看過一個説法,寫文章就是把三維的世界壓縮成一維的文字。這個壓縮的過程在我試圖用日記保存假期回憶時尤其明顯地發生在我的眼前,於是我只能趕緊關上液壓機,不讓記憶在我的手裏化作幾行矯情的景物描寫,而是讓它們就這麽穿過我,看最後留下的到底是哪一刻。如果我能留下那一刻的複雜,那麽放棄完整但平淡的文字記憶似乎也無關緊要了。
放假那幾天還看了《Beef》,區別於其她任何解讀,我尤其喜歡它的敘事方式,一種「萬箭齊發」的感覺,所有圍繞著女男主角的故事都在共時地發生著也互相地纏繞著。我不懂剪輯,但我能感受到那種更接近現實生活的共時感,而非試圖將它們串聯成一個有頭有尾邏輯連貫的故事的壓縮感。相較於《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這部劇反而更有「All at once」的感覺。前者雖然場景交錯讓人眼花繚亂,但還是給我一種更傳統的單綫敘事感,至少我在看完電影之後能很快地向她人介紹這部電影到底講了些什麽,因爲它有明確的因果鏈條。但這部劇沒有,宇宙的偶然性讓主角們也讓我這個觀衆無數次驚呼或怒駡出聲。當然,好吧,也可能是我電視劇看得太少了,總之和當時對語言的懷疑比起來,這部劇反而讓我看到了一種真的展現生活複雜性的可能,我的語言在它面前也是無力的。
最後還是要找補幾句,以上只是我個人最近的一些思維碎片。當我試圖通過文字去解讀另一個時空的思想時,當我試圖用語言再現與她共處的場景時,作爲向來迷信著文字的我,第一次觸碰到了文字的局限,這種觸碰讓我百感交集。但作爲文字的信徒,我深深地明白它創造現實的偉大力量,也不過是片刻地停留在這種無力的狀態中,迷茫的同時依然相信更多的學習和經歷可以某種程度上超克這種無法溝通無法記述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