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老去 | 我家的「反共抗日」戰士

對於這個社區活動，我一直猶豫該不該參加。

針對這個主題，我能發揮的對象很直接的就是我「反共抗日」的父親。但說真的，我自認不足以做為讓他引以為榮的兒子，也不想因為以我的視角為文卻不能榮耀我的父親，當然更不能灑狗血來扭曲事實，所以一直下不了手。我想，就以紀錄片的概念，說一些從小到大我與父親的生活故事，來側寫出他的一生。

我的父親生於民國 20 年 ( 1931年 )，家鄉在湖北孝感。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見證過對日八年抗戰，所以在我小時候就對我灌輸「國仇家恨」的概念。我可能因此也有了一點「抗日」的 DNA。到我父親十八歲時 ( 1949年 )，就跟著國民黨到了台灣，後來甚至還參與了「古寧頭大戰」及「八二三炮戰」，「反共抗日」之名由此而來。

老爸退伍後，有一小段時間去跑船，在遠洋郵輪上工作，往往一年半載才見一面。每次回家時，都帶回一些奇珍異寶給我們，並且講許多有趣的故事給我們聽。然後總得在半夜悄悄離開，回去船上工作，因為哥哥和我都會捨不得大哭。他一直灌輸我們要好好念英文，往後才可以世界各地到處跑，賺世界財。「認真念英文，擁有世界觀」這點也算是從小爸爸給我的一個明確的學習方向，在我後來也常出國參展的工作經驗，發揮了一點奠基的作用。

因為不想長期與家人分離，老爸後來選擇了退輔會 ( 退伍軍人輔導委員會 ) 安排的工作。也因此，我們全家搬到台南鄉下。有一年，台南市開始流行吃炸雞，老爸希望我們也能吃的到， 有一回在下班時，直接帶我們進市區吃炸雞。因為穿著工作服 ( 老爸主要在廠裡負責水電及鍋爐維修 ) 點了三套全餐 ( 老爸，哥哥&我 )，店員打量老爸，一臉輕蔑地說: 「一套餐要 120 元耶!」老爸霸氣的回: 「你以為我吃不起嗎?」然後告訴哥哥和我「人窮志不窮」，他的工作再卑微，我們家再怎麼窮，他都不會讓別人看不起我們! 這一刻，深深的印在我腦海!

當年我高中聯考的成績尚可，老爸一高興，帶全家到一間 Piano bar 吃牛排。在那時候，有鋼琴 live show 的牛排館是非常貴的。我非常感謝老爸以慶祝之名，帶全家共享美食，也教我們西餐禮儀。在他的想法中，即使是退伍老兵，工人階級的孩子，也不能沒有見過世面。他對我們的機會教育，一向都是不計成本的。

升高三的暑假，我接到兵役體檢通知。檢查完後竟然通知我肺部有黑點，疑似肺結核，必須到嘉義慢性病防治所複檢。老爸知道慌了，請假陪我一起去。路上我埋怨他抽了一輩子的菸，結果卻害到我了! 複檢之後，發現是烏龍一場，因為當時體檢地點是在廟口，電力不穩，造成許多X光片感光不良，所以出現可疑黑點。但說也奇怪，老爸卻也因此戒了抽了一輩子的菸，並且一次戒斷! 老爸為家人健康所下的決心，著實讓我敬佩!

當年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老兵，都會配發一張俗稱「戰士授田證」，用意是希望在光復大陸國土後，可以給老兵們配發土地授田。1990 年，眼見反攻無望，政府決定改為發配補償金。當時全家大小都因為這張從沒機會使用的證件，沒想到一旦兌現就是一筆現金而高興不已，但老爸臉上卻未見喜悅之色。原來，這代表著當年鼓吹的反攻復國大夢，由主政者親自戳破，宣告美夢幻滅。距離兩岸分裂都過了40年，老兵們心中卻還有壯志未酬的感慨，可見當時他們心中無法抹滅的鄉愁以及當年國民黨思想教育的成功。

退休後的老爸，一直維持早起運動的好習慣。也因仗恃著身體好，飲食從來都不忌口。後來聽說爸爸有幾次昏倒在公園，不過輕微跌倒後，他都裝沒事回家。直到有次他在家上廁所失足跌倒，倒臥的身體擋住了門，我情急之下打掉下方的氣窗，稍稍移動爸爸的身體才得以推開門進入，扶他起來梳洗一番。後來送醫，醫生說是小中風，但看起來爸爸尚有活動力，判定可回家休養。

接下來一週，爸爸失能狀況加劇。慢慢的就不能下床，不能起身，不能吃飯，不能說話了。到週六上午，我跟哥哥決定叫救護車。當時救護員本來還懷疑，有甚麼緊急狀況需要叫救護車，等他們一到現場，才驚覺狀況不對，爸爸就 OHCA了。

我們很感謝爸爸沒有在人生最後的路程讓大家勞心勞力，也沒有折磨他自己。只有在每次想起他的時候，一直自省自己是不是個好兒子。現在爸爸的安眠之處，離我公司很近。我常在有空時，繞過去看看爸爸，希望能多陪他一下，也希望他能來我夢裡說說話，讓我可以稍微彌補一下。

有一次同事問我為什麼常喝一種廉價的罐裝飲料-- 伯朗咖啡，我回他:「這是我爸生前最愛喝的飲料。」我們還會常買來祭拜他，這是我跟老爸在不同時空的對飲，是我們父子情感上的連結。

附上一張我父親珍藏的勳章證書及老照片的編輯圖，藉以懷念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