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8:逃難
1945年,太平洋戰爭日軍已呈敗象,在上海淪陷區,幾乎天天有盟軍轟炸機空襲。九歲生日剛過。一天早上醒來,發現爸爸不見了。當天晚上,跟着媽媽、姐姐,倉皇出走。在黃浦江與另一家人坐上一艘小船,黑夜沿着岸邊的蘆葦叢撐杆划行,日軍探照燈從對岸照射過來,偶有幾響機槍聲,小船若被探照燈發現就會成為機槍目標。終於溜過了日軍封鎖線,小船凌晨靠在岸邊,那裡已是中國國民軍佔據的後方了。
兩家人擠在一部破舊的汽車裏,向安徽省屯溪駛去。汽車開行不久,就看到路上衣衫襤褸的傷兵,扶老攜幼的人群,伸出來討飯吃的污黑的手,還有路邊一動不動的餓殍。我驚愕地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在淪陷區,我也知道有戰爭,知道空襲警報響了要關燈,關燈後會聽到飛機投下炸彈的轟隆聲響。但不知憂愁。父母擔心生計,我卻有書讀有飯吃。才一天過去,忽然都變了。平日顧着玩不肯吃飯,現在卻因為不夠吃而總是覺得餓。
汽車因破舊常常開不動。那時叫「拋錨」。現在的人恐怕只知道船有「拋錨」,而不知道汽車也有「拋錨」。汽車開開停停,停下來司機就修車,修不好就在附近找個可以落腳的地方過夜。記得我們曾住進一個無人的寺廟,那裡停著幾副空棺材,我們就睡在棺材蓋上面。過了一夜,汽車又再啟動。
深夜,在一個河灘上等着換乘另一艘船,鋪一塊布就一家人躺在河灘上。黝黑中河灘空蕩蕩,極目處渺無人煙,遠處依稀有一個棚架,亮着燈,刺耳的豬叫聲劃破夜空傳來。同行的大人說那是屠宰場。仰望夜空,沒有了都市燈光,星星更多更密了。我以前看星空會想的是:那些星星在哪裏?上面有生物存在嗎?星星之外還有些什麼?現在,那些思索和想像都沒有了,人世的苦難填滿了腦際,我看到戰爭、貧窮、飢餓、災難、亂序,和就在身邊的死亡。
兩天前還是無憂無慮的九歲孩子,一天之內突然長大了,開始失眠了,像成年人那樣思索了:我是什麼人?淪陷區的相對太平和敵後的紛亂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和剛見到的許多孩子要流離飄蕩?我自己的身份是甚麼?這一天見到的才是真正的苦難中國嗎?
後來知道,父親突然接到通知,說和他一起在電影公司工作過的作家柯靈那一天被日本軍警逮捕了。據說他身上有父親「李炎林」的名片。當晚父親就坐船離開上海,臨走前安排另一艘船次日接載母親、姐姐和我離開。和我們同船同車的另一家人,是作家李健吾一家。柯靈和李健吾,是淪陷區話劇界較為明顯表達愛國抗日意識的人物。我家的逃亡與這二人的牽連,顯然是因為父親與他們的聯繫。那麼父親導演《怒吼吧,中國》,他與汪政權的戴策的關係,又是怎麼一回事?當時汪政權的人,與重慶政權、延安政權的人,是怎樣的關係和聯繫?我不清楚,可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少不是歷史所寫的一刀切的關係。
後來得知,柯靈被捕時,乘虛把爸爸的名片吞進肚裡,所以我們的出走實是虛驚一場。柯靈在日本警備部受刑,後獲張愛玲的丈夫、在汪政權任宣傳部次長的作家胡蘭成營救出獄。
媽媽帶著姐姐和我,到屯溪不久,還沒有見到爸爸,日本就投降了。大概在屯溪停留兩個月,我們就回到上海。社會在勝利的狂喜中,一切都迅速改變。但是,我長大了,感覺到社會反不像淪陷時期那樣安寧和有序。
(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2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失敗者回憶錄》此前在《蘋果日報》連載,現正在Matters持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