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93: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台灣民主運動從七十年代開始就蓬勃發展,而掌權者也逐漸略為放鬆威權統治,儘管戒嚴法仍然執行,黨禁報禁仍然嚴控,但一波一波的民主抗爭綿延不絕。從《七十年代》到後來改名《九十年代》,我們都一直跟進報導。關於台灣民主進程的歷史,已有不少著作書寫,這裡就不細說了。我只想談談當年對我思想影響最大的事件,就是1980年的美麗島軍法大審。
這次受審的八位被告,都以叛亂罪起訴,在戒嚴時期若此罪被判成立就是死刑。被告們在死亡陰影下仍然不畏懼地表達自己的理念和心聲。而與過去最不同的,就是在報禁下, 台灣幾乎是僅有的兩份由國民黨中常委當老闆的大報《中國時報》和《聯合報》,都將控辯雙方的證詞全文上報,這些言論在過去絕對是禁忌,連黨外雜誌都要迴避,竟在兩大報以新聞報導的方式整版整版的登出來,對台灣的民主進程產生的影響可以說是歷史性的。
對我來說,印象最深的是被告講出來的兩句證詞,第一句記不得是誰說的,他說:依照憲法台灣人民有宣傳台獨的言論自由;另一句是施明德說的:台灣人民有合法顛覆政府的權利。
台獨,一向是台灣言論的禁忌,自從1970年兩位台灣人在美國刺殺來訪問的蔣經國未遂之後,在美國台獨也被視為恐怖組織,更不用說在台灣了。
但是如果從言論自由的角度來看,西方已經普遍確立言論自由的唯一界線,就是不能造成明顯而立即的危險。此外,只要是言論而不是行動,言論自由就沒有限制,因此美國關於要推翻政府的言論,加拿大不斷有文章宣傳魁北克獨立,英國也常有報刊文章要廢除王室制度,因為都是言論而不是行動,所以儘管內容主旨與現有憲法相違,也都屬於言論自由保護的範圍。
當我看到台灣兩大報都刊登被告證詞說依照憲法台灣人有宣傳台獨的言論自由,這種言論沒有成為禁忌,沒有受到審查。我就想到,一旦沒有了言論審查,那就等於人民有了所有自由,各種意見都可以出現,不管台灣以後有什麼樣的反覆變化,但威權體制已經鬆動,實際上已經開始了通往民主直路。
至於「台灣人有合法顛覆政府的權利」則是施明德所說。沈君山曾經以筆名「田心」在美麗島大審後若干年,在《九十年代》寫他當年旁聽大審的回憶。沈是前台灣清華大學校長,但更為人所知是,他是長期遊走於政界、學術界與文化界之間的名人,是官宦之後,與掌權的國民黨及反對派都有溝通。他在回憶文章中說,美麗島大審後有一次當權的長輩找他去問,哪些被告的言論最令他印象深刻,他說是施明德的「合法顛覆政府論」,長輩點點頭記了下來。這對以後台灣當局的決策是否有影響,不得而知。合法顛覆政府,就是通過合法的選舉,通過憲法所賦予的言論、集會、遊行、示威的自由,而不是用暴力行動顛覆政府。民主國家的定期選政府領導人,就是合法顛覆政府的尋常行為。
沈君山在回憶文章中還提到兩件事,一是八位被告在死亡判決下都很堅定,證詞流露人的本性。呂秀蓮的證詞感性,讓平常冷靜的記者也不停地流淚。處理此事的有關單位原主張依叛亂罪之法辦理,至少判一人死刑以儆未來,而施明德是累犯,最有判死刑的可能。後來是蔣經國聽取另外一邊聲音,尤其考慮到外省人與本省人的族群和諧,才槍下留人,採取依法量刑卻一律減刑的處理。但八位被告不知道幕後運作,所以仍然是面對死刑。
沈君山認為八人中林義雄最強硬。在軍事審判期間遭遇林宅血案,母親和雙胞胎女兒遇害,長女林奐均重傷。當局從政治面、人道面都有意對他從寬處理,但前提是他不要出庭,不要和其他面臨死刑的七被告連在一起。當局意向已經轉達他的律師,律師也向他轉達,並準備把他請病假的訊息於庭上宣布,誰料審訊當天,他居然不聽勸告,昂揚出庭。對這個與同僚不離不棄的硬漢,沈君山說他不免長嘆一聲。
美麗島大審給我的理念和心靈的啟示,一是只有可以宣傳任何違反憲法、推翻體制的言論自由的政體,人民才享有真正的自由,若沒有,那麼什麼言論自由、集會自由都是一紙空文;二是必須真正實現人民可以通過選舉去合法顛覆政府的體制,才是民主體制,若沒有,什麼民主法治也都是一紙空文;三是在爭取人民自主權的抗爭中,只有林義雄這樣的剛強、施明德那樣的從容,八被告的視死如歸,才可以喚起民眾;四是也要有當局的明智,哪怕一點點明智,才會帶來轉機與改變。
這幾點啟示,對我日後評論時局和編輯寫作,帶來頗深的影響。
(原文發佈於 2022 年 1 月 7 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