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我最近反复见到一座灯塔。

之所以说见到，是因为想的十分真切，无论是一些断片的梦的残影的记忆，还是上网时看见一张新闻照片时的察觉，都很难再用想这个词去描述那样具体的震撼了，我确信那就是葡萄牙的纳扎尔镇。我曾在推特上看见过一张伪造的图：为了让那岸边的人胆裂的三十米高巨浪更为夸张，作者把那快胀破浪花勾勒出的银边的巨浪复制粘贴，层层堆叠了三次，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夏日雪线上移的阿尔卑斯山。

一个人梦见这样一处著名的景点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大多数人都过着一种类似的生活，也共享着一套类似的梦的逻辑，明里或暗中渴求着某种大家交口称赞却暂不可及的事物，明里的像逐利追名的商人政客，暗中的像要逃避一个糟糕的原生家庭的女孩，或者一个想要逃离恶棍般丈夫的妻子，再严重些，还有来自独裁国家的难民，他们往往一边逃命一边噤声，于是渴望的具象从梦里出芽，使得压抑无解的世界凭空倍增出一个时空，从没有慰藉的地方给人带来了慰藉。

但我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我的灯塔不是这样的，诚如前文所言，我所见到的灯塔的确屹立在伊比利亚半岛最西边陲的赤色礁石上，但有两个事情却较为奇怪：一是我所见到的灯塔下方，是颇为平和的海面，除了峭壁下的些许碎浪，这里的海面同世界各地任何一处平庸的海面都没有区别。粼粼的波光托着天际肃穆的落日，这样的岁月仿佛已经持续了数十年。这对处于南北洋流针锋相对之岸的纳扎尔镇而言，简直就是带有贬低意味的笑话。而且，这个拙劣的笑话也使得我对自己的解析陷入了困局：它意味着我似乎并不是在梦境里同所有人一样施展着无中生有的炼金术，在一个不存在的时空里悄悄摩挲自己渴求而不能得到的东西。如果我也是被这世界第一巨浪的壮观景象所吸引，那我为何反复见到的是它平静的一面，这就仿佛是说我喜欢一位明星，看的却总是那位明星角度糟糕的丑照。

第二个离奇之处在于，纳扎尔镇是没有灯塔的。或者说，是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的雪白的灯塔的，我起初也不信，于是又去搜索查证了一遍，发现建在纳达尔大浪头的峭壁上的，确实不是一座灯塔，那是一栋有个小丑鼻子般红色圆顶的水泥房子，这着实令我感到失望。你可以想想，这么伟大的滩涂边没有灯塔，总使人觉着失去了一点意味：高耸的灯塔在海边，给远处的行船照出安全港与航道，许多文学作品中的游轮，也往往在狂风骤雨，巨浪暗礁的围攻下，靠着屹立不倒的灯塔发出的静穆的灯光，得以险象环生。可在纳达尔镇最猛烈，最盛名的巨浪所拍打的峭壁之上，却并没有这样一座昭示着能战胜巨浪的，象征希望的灯塔。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从这里来分析我的所见，相比之于巨浪，我渴求的反而是灯塔，所以才凭空造出了一座灯塔，反过来赐予躁动的海面以长久的和平吗？还是说，不同于觉着大的就是美的大众，我对如此这般的流行文化感到了一种焦虑，于是希望在此建立一座战胜孟浪的灯塔，从而战胜相对低俗的审美吗？

我为什么会反复地见到这样一座灯塔呢？在梦里我们是自由的，如果我真的想要什么东西的话，大可在梦里让他显形，有什么弯弯绕绕地必要呢？有什么是梦所不能完成的吗？我想无论是金钱还是名誉，更别说审美琼浆玉液，佳肴珍馐。即使是天外之音——已经有不知多少作曲家半夜惊醒，拿起枕边的钢笔潦草地抢救下一些音符的残影，继而再画上大几年的时间去反复补完那首梦中的曲子了。这些都可以办到，而且，梦也可以拯救脆弱的人，它可以赐予一个孩子从未受到的父爱/母爱，赐予一个妻子新婚前夜的丈夫，赐予一个没有归宿的难民一间带院子的房子，一份得以饱腹，无需被必要之恶所折磨，甚至还有盈余的工作。这更使我困惑，我并不是一个摆脱了低级趣味的圣人，然而却反复地梦见这样一座没有意义的灯塔，它坐落于有着全球最高的海浪的海岸的纳达尔镇，并屹立在那令人熟悉的红色岩石垒起的峭壁之上，却又俯瞰着最为平庸而寂静的蓝色洋面。更重要的一点是，纳达尔镇并没有这座灯塔。

今天上午，我再次见到了这座灯塔，于是，我把这座灯塔画了出来，但当我聚精会神地涂完了最后一片草地的绿时，却发现这座灯塔什么也不是。画布上的它颜色是灰色的，四周的绿草坪上开着蓝色和白色的小花，与纳达尔光秃秃的红色海岸格格不入。画布上的景色同我屡次见到的景色唯一相似的，仅剩那平庸的蓝色洋面。海浪依旧慵懒地拍打着我那调色不佳，以至于偏灰的石礁。

我突然觉得好笑，无论是我所画的灯塔，还是我所见的灯塔，还是没有灯塔；无论是波涛汹涌的纳达尔镇，还是有着寂静到平庸的洋面的纳达尔镇，还是不是纳达尔镇；我都觉着好笑，连同我的梦，我的动机，和我若有若无的节制。似乎有一种苦涩的东西需要溶解，这种东西是大浪所不能拍碎的，只是平庸才能缓释，这种东西也是美好所不能承担的，必须乏味才能够治愈。这么想来，似乎受难成了受难唯一的解药。

可我还是反复见到这座灯塔，或许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将它安放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