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屬感
站在北京某地鐵站的扶梯上,看著左手邊躍級而上的人流,突然有種近乎窒息的恍惚感,好似身邊人都屬於另一個世界。無論就感情,還是時間、空間,我和他們都是隔開的。我被包裹在一個唯一的、永恒的真空泡裏,他們只是我腦中的一個映像,反之亦然。
讀大學的時候一個人也喜歡晚上出去散步。有時看到路邊樓房窗戶裏透出來的光,或是聽到南門的海水重復地拍打著岸邊,會感到平日裏貌似堅定的「自我」被一片虛空吞噬,眼前耳邊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連我以為的自己也不是真的。雖然產生類似感受的次數並不多,但每次都頗為難忘。很難說這種孤獨的感覺是想家,因為這時似乎並沒有一個歸宿能幫我平息這惆悵。
近來數月賦閑在家,與父母同處,這種獨自一人的感覺也會冷不丁跳出來,有時甚至來得更兇。大多數情況下是出現在某個話題的盡頭,沒有辦法和母親聊下去的時候,或者因為某些瑣碎事情,對父親產生抵觸情緒的時候,溫情陪伴被不耐和憤怒迅速截斷,即便不存在物理空間上的分離,依舊會強烈地感到「我不屬於這裏」,又一次,在自我和周遭一切人事物之間豎起了一堵密不透風的高墻。
所謂歸屬感,我將其理解為自我與某個特定地方的人事物之間的情感聯系(當然歸根究底還是人,it's the people that makes the place)。而開篇提到的恍惚感受,或許可以說是一種歸屬感的遺失。很難講剛剛兩類情境下的歸屬感遺失究竟不同在哪兒,哪個更強烈一些。許是因為影響人感情感受的因素實在太多,簡單分成兩類無法準確描述和衡量。
不可否認的是,歸屬感之於我們是近似空氣、水一般的存在,缺失歸屬感的滋味想必任誰也不願嘗上太久。若用社會達爾文的觀點解釋的話,人類對歸屬感的需求乃是群居動物的天性所致。隱約記得在哪裏讀到過或聽到過一句話:安全感與自信是人類為實現自身的well-being一生不斷追求的兩樣。這裏我認為應該再加上歸屬感一項,或者將歸屬感理解成安全感的一個分支。群居動物的天敵是孤獨,而歸屬感、安全感、自信融在一起是我們防身的鎧甲。無論自知與否,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尋找歸屬感,在不斷地理解自身與周圍的個體、圈子、居所、乃至世界、宇宙間的關系,並試圖從中找到可以肯定自己存在意義的東西。因此,人們在尋找歸屬感的同時也是在尋找身份認同,尋找identity和理解我們identity的人。
在我看來,歸屬感的產生和發展與愛情有那麽一點點相似。起初可能是某地的建築、食物、淺薄印象中的某一點甚至某個個體將目光吸引過來,於是人走向它、開始去了解它。而後在了解的過程中,一點點發現和適應各種好的不好的,同它交磨。最終或許會有一天會發現this is not gonna work,也有可能不知不覺中允許這個地方長成自己的一部分。與愛情不同的是,人的歸屬感總是在某種程度上和出生、成長的地方、血脈等「被拋」的因素有關,頗有些宿命的意味;還有就是,the place, together with its culture, is always open-hearted。
與安全感、自信相比,雖然三者都指向類似的個人感受,但有關歸屬感的討論卻似乎不如前兩者那麽私密,人們的註意力反而更多地投放在外部環境、公共領域之上,有時甚至會忽視人主觀情感的核心地位,將歸屬感以及與歸屬感有關的身份認同當做一個公共環境是否接納個人的問題。我並不贊同將歸屬感等同於政治立場的做法,因每個人歸屬感的來源和指向都不盡相同。大多數人會對自己生長的故鄉有強烈的歸屬感,但也有些人因為各種原因厭惡、排斥故鄉的一切,只願逃離,遑論歸返;常常聽聞某某老外對中華文化一往情深,在華定居樂不思蜀,那自然也該有國人會投身別處語言文化之懷抱,對那裏產生眷戀之感。人的感受本該是自由的。
理想狀況是這樣,人應當有權利自由地選擇心之所屬而不受壓迫。然而現代媒體的威力實在巨大,各種裹挾利益目的的宣傳輔天蓋地、無孔不入,有時我們自以為自由地做了選擇,實則背後早已被系了繩子,牽在某位無比高明的老大哥手裏。此時我們的歸屬感也極易被操縱,一不小心便會被碾碎,那時再想要回答「我是誰」的問題就會麻煩很多。問題是,無論在哪個語境下,身份的構建都免不了是個權力纏鬥的政治過程,而每個人尋找自己的歸屬感和認同又是一個非常私人的感情經歷。兩者拉拉扯扯,免不了要有心討論的人時刻提著一股心勁兒,提防四周遍布的身份政治陷阱。這絕大多數時候是很令人無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