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想获得奥斯卡奖,一个梦想击败普京成为总统。结果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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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13日,CNN出品的《纳瓦尔尼》击败了大热的《火山挚恋》,夺得了第95届奥斯卡的最佳纪录长片。
在Twitter上,一个冒充克里姆林宫的账号(@KermlinRussia)发了泽连斯基和纳瓦尔尼两个人的照片,配文写道:
“一个梦想获得奥斯卡奖,一个梦想击败普京成为总统。结果恰恰相反。”
利沃夫市长的言论代表了乌克兰人对《纳瓦尔尼》获奖的一般看法:
“《纳瓦尔尼》是一个装在午餐盒里的三明治。它被带到世界各地,作为俄罗斯仍然存在反战者的一个例子。他们讨论了它的配方:陈旧的面包、变质的奶酪和俄罗斯宣传的特殊气味,现在闻起来像奥斯卡小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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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世界来说,阿列克谢·纳瓦尔尼(Alexei Navalny)这个名字已然变得陌生。在过去十年,西方媒体称这位俄罗斯反对派领袖为普京“真正的对手”。他本人的声望则在2022年一次失败的投毒事件后到达顶峰——获奖的纪录片正是围绕着该事件展开的——然后又随着被捕和乌俄战争迅速被人遗忘。
在另一边,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这位前知名喜剧演员,现任乌克兰总统以及普京“真正的对手”,再一次在奥斯卡吃了闭门羹。自去年2月24日以来,他几乎没落下任何一个重要的电影节和颁奖典礼——柏林、戛纳、威尼斯、格莱美、金球奖。他通过远程会议软件出现在现场屏幕上,请求人们支持乌克兰人保卫自由。
然而,奥斯卡对于政治话题不感兴趣,或者说对自己认知之外的政治话题不感兴趣。泽连斯基去年3月就被拒绝了,当时奥斯卡制片人威尔·帕克(Will Packer)认为乌俄战争只是白人之间的地区战争,而“有色人种的全球战争”更加值得重视。
今年,泽连斯基团队招募好莱坞经纪公司总裁迈克·辛普森(Mike Simpson)进行游说,为总统争取到了在金球奖颁奖典礼的发言机会,但是仍被奥斯卡拒绝。对此学院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作为一个主要活跃在独联体国家的演员,泽连斯基对好莱坞号召力有限。两届奥斯卡影帝,在《白日梦想家》中饰演摄影师的西恩·潘(Sean Penn)是为数不多的盟友。开战时西恩正在基辅为泽连斯基拍摄一部名为《超级力量》(Superpower)的纪录片,这部纪录片几乎无人问津。后来,他将自己的一座小金人“颁给”了泽连斯基,以抗议学院对乌克兰战争的漠视。
2019年接受CNN采访时,泽连斯基称当自己还是一名制片人、编剧和演员时,自己的梦想是获得奥斯卡奖。
“我想在美国受欢迎,现在我在美国很受欢迎。” 这应该是公关的客套话,因为泽连斯基和他的“街区95”工作室没想过打入美国市场。
对于奥斯卡的闭门羹,泽连斯基也许没必要感到太沮丧,1940年,奥斯卡一样拒绝了卓别林的《大独裁者》。然而,美国最近的民调数据对乌克兰有些不利,瓦夏和他的团队必须改变公关策略了。*
*文章写的时候是4月份,我现在已经不愿意相信什么民调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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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瓦尔尼一直想当总统,尽管很多人认为他是演员。
以常识看来,俄罗斯的反对派基本上是普京主动扶持的。这些反对派吸收了不同意识形态选民的选票,保障了“统一俄罗斯党”的多数党地位,并且默契摆烂,告诉大家只有统一俄罗斯党一个选择。
纳瓦尔尼被称为“编制外反对派”。他的确更激进,更公开地和普京政权作对,但人们依然怀疑纳瓦尔尼只是和普京演双簧罢了。因为他没有被暗杀,也没有流亡海外。
纳瓦尔尼的主张激进,只要离开了圣彼得堡或者莫斯科等大城市,就没有多少人买账了。看看这部纪录片就知道他如何“不接地气”,他喜欢玩《使命召唤》,在飞机上和老婆看《瑞克和莫蒂》,这些“西化生活方式”可不能讨好俄罗斯人。
纳瓦尔尼的观点和作风的确不太可能让他成为俄罗斯总统,但他做的事情是相当危险的。
2018年开始,他开始通过一系列高调的调查报告揭露普京统治集团的腐败,时不时就搞出油管播放量上百万的“大新闻”。
俄国民众可能会默许统治阶层攫取更多的好处,但前提是大家都要获得好处。而如今俄罗斯的经济发展并不如人意,继续纵容“合理的腐败”只能坐实纳瓦尔尼对普京的最有力的指控——“小偷和骗子”。
《纳瓦尔尼》所聚焦的正是他的新闻调查活动,只不过这次不是哪位高官的豪华别墅,而是针对他本人的暗杀活动。
纪录片展示了纳瓦尔尼的团队如何从暗网上购买用户隐私信息,对这些信息进行比对,确认嫌疑人身份,使用虚拟号码和“电信诈骗”套取情报。
在观感上,这个团队很像是一个YouTube频道,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抱着笔记本在公寓里随地办公,随时用手机录下可以剪进视频的素材。当他们发布调查新闻后,会像其它YouTuber一样为飙升的播放量欣喜若狂。
调查结果,或者说“Алексей Навальный”(@NavalnyRu)频道的新视频大获成功,在一小时内播放量就突破百万。这部分归功调查结果的喜剧效应——前苏联最顶尖的神经毒剂被抹在了纳瓦尔尼的内裤上,但没有立刻杀死他;机组人员迅速将飞机降落,当地的医护人员用解药将他成功抢救;参与人员居然被一个诈骗电话套到了作案案细节。
在2020年,人们很难相信俄罗斯情报部门已经从《007》退化成《憨豆特工》。因此,普京对谋杀指控的反驳虽然偏题,但简单有效:“如果真是我们干的,他早死了”。
但2022年的一系列事情告诉我们,也许没有什么反转,只是单纯的菜和狂妄罢了。俄罗斯情报部门真挚地认为基辅政权不堪一击。也别忘了2018年俄罗斯军方情报总局(GRU)闹出的笑话,特工们在报销回程路费的发票上填了单位的真实地址,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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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乌克兰人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对纳瓦尔尼不适用。
正如纪录片中展示的,纳瓦尔尼曾是个帝国主义者,一个大国沙文主义者,他早年和俄罗斯新纳粹分子关系暧昧,参加过臭名昭著的极右翼活动“俄罗斯进军”(Russian March)。
纪录片展示了那时的纳瓦尔尼,他对群众喊道:“Slava Rossii”(荣耀归于俄罗斯)。这句话乌克兰人不会陌生。在最近的一个轰动全国的视频中,俄罗斯士兵强迫一名乌克兰战俘喊这句口号。战俘拒绝服从,随后俄军处决了他。
纳瓦尔尼也强调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所属权。2014年10月接受莫斯科回声电台采访时,纳瓦尔尼承认,该半岛是通过“对所有国际规范的粗暴违反”而被夺取的,但声称它将“仍然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永远不会变成乌克兰的一部分”。
他的另一个评论更为经典:“难道克里米亚是三明治,吃了之后还能吐出来么?”
后来他解释说:“我们的政策必须反映俄罗斯人民的意愿,而绝大多数俄罗斯人希望克里米亚留在俄罗斯境内。“
既然大部分俄国人是民族主义者,那么为了团结大多数俄国人,纳瓦尔尼也要成为一个民族主义者。
纳瓦尔尼反对顿巴斯和叙利亚的战争,但反对的理由是对俄罗斯经济社会造成的损失,而不是道义。
这种“俄罗斯优先”的思维逻辑多少反映在他去年的“反战宣言”中。他号召人们每天都要举行反战游行,但是为了告诉世界不是全部的俄罗斯人都是帝国主义者。
2014年以来,反对派们一直试图让西方相信,普京的战争并没有得到公众支持,民意调查是假的,人们因为害怕被捕所以才拒绝反战,制裁不应该涉及俄罗斯人民。
然而,当全面入侵真的开始时,自由派作鸟兽散,展示了和传言中如出一辙的软弱和虚伪。反战活动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反对派口中“爱好和平的俄罗斯人民”规模如此之小,无法指望他们结束战争。
《纳瓦尔尼》的获奖让很多乌克兰人感到不适,倒不是因为它夺走了泽连斯基的发言机会,也不因为它没有提及今天的战争(这个纪录片上映于战争爆发之前),而是它暗示着一个灰暗的未来:
如今乌俄战争被塑造为自由世界和专制帝国的战争,但如果未来纳瓦尔尼领导着一个自由但仍然对土地贪婪的俄罗斯,西方还会支持乌克兰么?
看看2008年的格鲁吉亚,乌克兰人就会发现答案并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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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爆发后,普京全面镇压了残余的反对派势力。后者不得不前往西方寻求庇护。在那里,他们必须接受“乌克兰优先”的观点。
今年2月,纳瓦尔尼的团队发布了“十五点宣言”。在这份战后安排性质的政治纲领中,纳瓦尔尼宣称这场战争是“不正义的侵略战争”,主张俄罗斯必须承认1991年的边界(即承认克里米亚属于乌克兰),战后应该使用油气资源对乌克兰进行赔偿。
他还在为俄罗斯人民辩护,说大多数俄罗斯人不是帝国主义者。他以白俄罗斯举例,“白俄罗斯也卷入了战争,但我们不能说白俄罗斯人也是帝国主义者,他们只是有个‘大独裁者’掌权罢了。”
至于为什么“大独裁者”总是会掌权,纳瓦尔尼没给出解释。
一百年前,乌克兰民族解放运动的核心人物之一弗拉基米尔·温尼琴科(Volodymyr Vynnychenko)曾敏锐地指出,“俄罗斯的民主会在乌克兰问题开始的结束”。
如果俄罗斯不摈弃那些疯狂的帝国主义思想,选择一种新的共和主义思想,那么一个自由的俄罗斯永远不可能存在。
我们不知道纳瓦尔尼是否真的放弃了沙文主义,也不知道未来的俄罗斯共和国是否会重蹈1917年的覆辙,但随着战争延续,俄罗斯和西方渐行渐远,自由派的希望确实是已经完全破灭了。
从这个角度看,乌克兰人或许没必要对《纳瓦尔尼》的获奖那么抵触,因为这可能只是俄罗斯最后一位“高尚者”的墓志铭罢了。
/ 完
参考资料综述:
· 维也纳大学的安东·谢霍夫佐夫(Anton Shekhovtsov)是研究欧洲极右势力的专家,他近日撰写的文章介绍了乌克兰人和俄罗斯反对派的紧张关系,完整文章详见半岛电视台。
· 《时代周刊》的“Why Some Ukrainians Aren't Happy With Navalny's Oscar Win”介绍了乌克兰各界对于《纳瓦尔尼》获奖的反应以及导演的辩护,并邀请相关研究员进行了精彩的评论。
· 关于2020年的“纳瓦尔尼投毒案”以及更早的“俄前特工中毒案”,“世界说”(Globus)有过精彩的报道。
· 《名利场》的独家报道“Oscars Reject Ukrainian President Volodymyr Zelenskyy’s Bid to Appear on Telecast”介绍了泽连斯基在奥斯卡遇冷的经过和团队的公关努力。
· 亚历山大·加布耶夫(Alexander Gabuev)在《外交事务》发表的文章“The Russia That Might Have Been——How Moscow Squandered Its Power and Influence”预测“俄罗斯的政治和经济体制将逐渐伊朗化,并将越来越依赖东方”,因此俄罗斯自由派的愿望将永远无法实现。
· 利沃夫市长的评论集中体现了乌克兰人对纳瓦尔尼的不信任:“Navalny 是一个装在午餐盒里的三明治,被带到世界各地,作为俄罗斯仍然存在反战者的一个例子。他们讨论了它的配方、陈旧的面包、变质的奶酪和俄罗斯宣传的特殊气味,现在闻起来像奥斯卡小金人。”截至目前,泽连斯基团队没有对纳瓦尔尼的获奖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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