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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與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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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2020 纪念被毁坏的圣诞节

方舟與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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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一首圣诞歌引发的联想


我们每个人都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善于遗忘,因为时间流逝,也因为事过境迁,我们甚至可能忘记那些曾经印象深刻,并认为会铭记永远的东西。

就像这个 2020 年的冬天,我在一间快餐店用餐时无意间听到一首歌曲:jingle bell rock ,从而让我想到圣诞节快到了。如果不是这首歌,我可能已经忽略了这个节日,因为这几年的圣诞气氛如此浅淡,似乎与我们越发疏离。

但此刻这首歌的曲调却异常欢快,以至于我不免被其感染,并跟随唱了起来。然而歌没唱完,却发现一件尴尬的事,就是周围的人都在暗暗打量我。或许我的声音大了点,因此被关注也属正常,但可叹的是,这些眼光中没有一丝欢乐和赞许,只是充满诧异,惊疑和不安。

我十分熟悉这样的眼神。在中国,一切不循规蹈矩的人都会引来这样的目光。即便我现在身处一个洋品牌餐厅,里面年轻人居多,而且只是应景地唱了一首圣诞歌。

这让我联想到一个相似的情境,那是几年前在机场转机,我乘坐摆渡车前往航站楼。时间已近傍晚,外面下着细雨,晦暗的天色难免让人忧郁。而正当气氛沉抑之时,车尾传来一阵歌声。循声望去,是几个西方少女在那里合唱一首校园歌,她们手拉手连成一排,跟随舒缓的旋律摆动着头,如同轻风拂起的波浪。

在阴郁的天空下,这自是一番曼妙景致。她们恬淡的歌声展现出朗朗心怀,扫去了窗外的阴霾。

但我不经意扫视车内其它人时,却发现了全然不同的景象:大家异常沉默,都侧眼瞄着那几个姑娘,露出诧异,惊疑,和不安的神色。她们的歌声仿佛带有某种侵略性,以至于很多人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气氛也紧绷起来。

我能想到,在中国做任何有勇气的事,都会引来这样的目光。只要敢于表达自我,就会被视为异类。大家都过着相同的人生,走着相同的路,作着相同的表态。倘若不如此,就会像一件加工线上出格的产品,让人感觉刺眼。


2 . 十六年前的中国圣诞


其实在十多年前,这样出格的产品是很多的。以前的人没有现在这样“中规中矩”,当前的社会状态,实际上有赖于这些年持续不断的思想治理工作。

十六年前的圣诞节,就从这个快餐厅坐落的街道,一直延伸到市中心的广场,随处可见庆祝圣诞的人潮。圣诞节是当时最重要的庆典,在平安夜,数万居民会上街游玩。那时候没有所谓的道路管制,没有警戒岗哨,政府还会刻意封闭广场周围的机动车道,留下大片区域给民众们狂欢。

沿街的店铺会播放圣诞音乐,橱窗里都是圣诞树,彩球和礼盒。街道和建筑缀满彩灯,把城市照得异常绚烂。街上随处可见售卖圣诞玩具的商人,孩子们带着圣诞头饰,手拿喷筒和充气锤走上大街。

人潮会持续数公里,然后到城市的中心聚集,参与狂欢的人会用充气锤去敲打每一个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或者向对方喷洒泡沫雪花,而对方也很痛快地如此回应。大家在这个夜晚不停地聚集追逐,随处可见做游戏和举行表演的舞台。

这个夜里大家都是嬉戏打闹的孩子,无论职业,年龄,身份,无论是原住民,旅居者,还是路过的人,都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乐。这是人与人之间最亲密,最纯真的时刻,成年人也可以像儿童一样纵情欢跃。

对现在的人来说,可能很难想象这样一种万人攒聚,普天同庆的气氛。正如我们也无法想象四十年前除夕夜的气氛。这是一年中最具节日氛围的两天,校园会举办平安夜晚会,会为孩子们邀请圣诞老人和派发礼物。孩子们穿着圣诞装表演节目,在圣诞树的彩灯前歌舞。

那时候手机并不算普及,学生之间会互赠圣诞贺卡,在其中写上对彼此的祝福。师长和父母们鼓励孩子以这种方式表达同窗之谊,并且自己也愿意收到孩子的贺卡。


3 . 被驱逐的老人与鹿


我们的社会一直都束缚过重,人们欠缺放纵自我的机会,因此圣诞节自然成为大众生活的调剂。然而当任何人都认为这样的庆典将年复一年时,节日活动开始引起了官方的警觉。

首先政府发布了对占道狂欢活动的管理规定,禁止圣诞活动在公共场所举行。同时许多店铺被禁止出售圣诞节相关用品。除了洋人的超市外,小店铺的圣诞树和玩具都不允许售卖。同时不少生产厂家也接到通知不允许再生产此类产品。

为防止庆典活动死灰复燃,政府每年的管制力度层层加码。与之相关的一切都遭到压制,圣诞文化从各种渠道被清除,甚至圣诞贺卡都被禁止。官方打算从源头上掐断其影响力,把人们脑海中已成习俗的印象完全抹除。

由于我们的思想教育总要“从娃娃抓起”,因而政府的触手第一时间延伸到教育机构,各个院校开始频繁打出“抵制洋节”的口号。并以各种方式阻挠学生在校外参与圣诞节和平安夜的活动。

终究意识形态是政府最介怀之处,领导们不会忘记圣诞节本源自宗教,所以打压节日庆典本身就是清除天主教和基督教影响的一个举措。同时各大城市的教会活动受到严厉控制,内地城市的情况尤甚。政府对信徒聚会重重设阻,或以安全隐患之名,或以未备案之名,设法取缔和限制一切宗教活动。

中国的政治有个特点,就是善于隐性施政。很多事情官方并不制定明确的政策,而是发布某些指示性“意见”。因为一旦成了政策文件,国际上的非议就难免增多,而以“意见”之名让大家去咂摸其用意,就显得分外高明。

因此下属们如何领会“文件精神”,就成了考验政治觉悟的比拼。既然谁都不愿落下风,那么大家执行政策往往比的就是谁更极端。所以一时间“洋节洋教”就成了阶级敌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


4 . 打压圣诞节的政治投机


既然官方的执政风气是喜欢在明面下作商议,那么自然会滋生一批察言观色的政治投机者。例如正值政府准备打压圣诞节之际。十位名校博士就突然联名抵制圣诞节,并发表了一篇文章:《我们对“耶诞节”问题的看法》。

文中说:“每值“耶诞节”来临,网络、报刊、电视、电台充斥着各种“耶诞信息”;……平安夜里,人们聚众狂欢,流连忘返。……西洋文化在中国已由微风细雨演变成狂风骤雨”。

此外文中宣称:“我们认为,这是国人的一种文化集体无意识,即在对“耶教”没有任何价值认同与宗教归属的情况下,就随“耶教”之波,逐“耶诞”之流,无意中为“耶教”在中国的传播与泛滥推波助澜。”

所以这群博士们很担心我们的社会逐渐演变为“西洋文化主导”,因此呼吁国人:“慎对圣诞节,走出文化集体无意识,挺立中国文化主体性。”

在中国,往往最善于把握政治风向的就是学术界。政府每做出什么指示,总会适时地冒出一批喉舌拥护其主张。就好像圣诞节好歹也庆祝了这么多年,从不见有人批评。而正当政府生出打压之意时,立马就有人假以“忧国忧民”的姿态去指责了。

所以说做学问的人不需要思想多么有见地,但务必要将上意揣摩通透。终归说来不是他们有多反感基督教,而是嗅到了政治的红利。且既然写的是媚上文章,自然不用考虑其逻辑是否通顺。就像文中所说:“国人在文化上陷入集体无意识,根本原因在于中国文化的主位性缺失和主体性沉沦”。

——其意思无非是群体活动还是需要官方指导,除此之外皆是意识文化的沉沦。——但如此说来,既然一个节日庆典都可以升格到“集体无意识”,那么当年的手拿红宝书,大跳忠字舞,又算不算“集体无意识”?


5 . 文化自信还是政治不自信?


从以上的博士文章可以看出,官方每一次对外抵制,都要把政治意图附着在“民族大义”的标签上,如此一来,打击庆典这样的活动才不容易招致反感。

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打压民众活动,还是要借助民众舆论。因此每当圣诞来临,人们彼此致以祝福时,就不乏一批义和团恰逢其时地冒出来,一面叫嚣民族自豪,一面宣扬家仇国恨。而政府也落得乖巧,对这群“网友”的意见表示“重视”,因此抵制洋节也就师出有名,是“顺应民意”了。

所以结论就是,外来文化的错误影响,使年轻人“盲目热衷”西方节日,因此我们的青年要“树立文化自信,自觉抵御西方文化侵蚀”,要自动自觉地具备“民族危机意识”。

不过说来可笑,中国几千年,只有我们这个朝代最爱强调“文化自信”。一个历史古国,经历无数风雨,唯独到了这一代就变得格局全失,如同朽木一般,需要依靠对外抵制和对内自信才能崛起。

所以听其言,观其行,发现最终欠缺的还是政治自信。正是自觉对民众欠缺凝聚力,才需要使用强制手段阻碍文化交流。正因本身得不到拥护,才不得已打着文化自信的幌子去拉拢群众。

不过矛盾的是,既提倡文化自信,好歹也要宣讲些文化出来。但媒体一番饶舌鼓噪,却跟文化毫不沾边,反反复复只让大家听懂了一句话,就是“紧密团结在以领导人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

不知何时起,中国的传统文化成了“紧密团结在领导人周围”。搞了半天,民族大义不过是一句托词,焦点最终还在外宣上。一伺展开意识形态斗争,立马就撑起民族文化的大旗,反而忘了从前“破四旧”,自己就是毁灭“传统文化”最厉害的组织。

话说基督教发源于中东,佛教发源于尼泊尔,如今传遍世界,也没听说哪个国家需要以“文化自信”来防止其渗透。日本,印度,泰国都不是基督教国家,但也不妨碍他们举行圣诞庆典。且无论在政治上还是文化上,也没见他们被其颠覆。

独独在中国政府治下,一切变得风声鹤唳。无论孺子还是老叟,都被视作学龄儿童,需要政府的教育监护。其实无非还是担心其接受了不同的思想,就有了怀疑的精神。所以为维护思想专政,就要堵塞住一切孔隙。

其实很多中国人压根不明白圣诞节的宗教意味,除了基督徒外大概没人会将二者做联想。好比圣诞节庆祝了十几年,我也没有信基督教。新闻联播播放了几十年,我也没有信共产主义一样。

实际上中国仍是一个传统国家,大多数人还是怀念农历春节。但只能怨政府八面玲珑,要把政治渗透进节日,把意识形态掺和进春晚,以至于破坏了习俗的淳朴,亲手砸掉了这个节日的口碑。

大概二十年前,春节晚会便开始式微,越发类似娱乐版的新闻联播,以至于看春晚的人越来越少。政治介入文化必然扼制创作的自由,所以无怪乎那些“洋节”中单纯的快乐能点燃人们的热情。


6 . 凋零的喜悦


人的天性永远是倾向自由和快乐的,任何屏障都无法阻碍其传播。所以六十年前的“ jingle bell rock ”仍可以将快乐传播到今天,传播到中国这个封闭的社会。

令人惋惜的是中国的快乐氛围只持续了寥寥数年,当我再度走到当年狂欢的那个广场时,发现行人寂寂,门庭冷落,街道上只有深冬的寒意,甚至一个圣诞树和圣诞帽都看不见,连圣诞音乐都只会出现在一些“洋品牌”店里。

正像大家对每个敢于公开表达自己的人会侧目而视一样,政府的思想管控可算是十分成功,人们再次回到了相顾无言,道路以目的状态。

打击圣诞中所宣称的“传统文化”究竟有没有被弘扬,大家都不知道。但能够看到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少了,敢于敞开胸怀,表达真我的勇气也凋零了。

对大众来说,圣诞节只是一个营造欢乐的机会。但显然政府认为这些欢乐中潜藏着政治隐患,因此务必要扑灭。——歌舞升平会让人忘记阶级斗争,统治者更愿人们彼此隔阂,互相猜忌,自己才能乐享其成。

所以错的不是西方或外国思想本身,也不是什么“洋节”,而是他们夺走了群众的注意力,使人们有了互通有无的平台,让政府生出危机感。所以就算不是圣诞节,即便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只要有可能促成人们狂欢和交流,也会被假以“文化糟粕,封建流毒”等名目而革除的。


相比十多年前,现在的移动互联网让信息传递更便捷,人们理应得到更多交流机会。但现在的信息审查远比以往严酷,我不确定这样的状态下有多少自由的空气,但能肯定的是,现在的年轻人绝不会像 16 年前的我们一样,体会到那无拘无束的笑容和喜悦。这已成为我记忆中最真挚,最纯真的喜悦。

尽管如此,我仍祝大家圣诞快乐,幸福安康。因为礼物和祝福本就应当属于这世界的每一个人。乌云不能永远蔽日,只要人的天性没有被抹灭,中国就仍有可能重拾十六年前那盛世光景,能再次与这世界共享一切的节日与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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