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行记·36 语言是个“筌” (语言的引导与误导)
小时候在外公家见过一个古怪的物件,竹子编成状如炮弹,开口处有一圈只能进不能出的倒刺。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就是庄子所谓“得鱼忘筌”的那个“筌”,是一种特殊的渔具,不用投饵,只需置于水流湍急处,自然就有鱼虾顺流而入,困在其中成为渔获。从先秦用到当代形制不变,可见此物设计之巧效用之高。
除了这个“筌”,庄子还提到一种叫做“蹄”的捕兔用具,此物又名兔罝,是一种沾上就甩不脱的网,虽未亲见,可以想见跟筌的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庄子用这两个当时人们常见的渔猎用具作比,原话是“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也就是说,网笼的目的是为了得到猎物,所以只要有了猎物,作为工具的网笼就可以不放在心上;同样,言语是目的是为了搞清楚意思,所以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言语也就无所谓了。
按理说,庄子的意思并不难懂,我们明白了之后,也就无需再关心他到底是怎么讲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过,庄子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他用来打比方的这个“筌”,其实是另有一番深意的。
筌这东西最妙的地方,是利用鱼虾的自然天性使其逐水而入,却又因其特殊构造而不得挣脱。同样,意识寻求语言也不是因为诱饵等外在原因,而纯粹是自身天性使然,但是一旦钻进了语言这个筌,再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意识之所以要主动进入语言的牢笼,是因为若不表现为语言,思想不但不能说给别人听,甚至连自己都会觉得一团乱麻没法捉摸。我们都知道,想要清晰的思考,最好是有纸笔伺候,至少也得自言自语心里盘算,不然想着想着必定是一脑子浆糊昏昏欲睡。有研究表明,甚至就连天生的聋哑人,也必须借助可视化的文字或者手语在心里“自言自语”,可见语言对于思维的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思维一旦进入语言的框架,就像鱼进了筌一样有入无出并且处处受限。因为语言的核心是概念,而概念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只是个衣帽勾,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所有的属性随时挂上取下。比如说,“苹果”的确可以是红的或者黄的,就像衣帽勾上可以挂皮帽也可以挂风衣,可是如果苹果是紫的呢?黑色呢?你一定会觉得不太对劲,就像衣帽勾上挂双鞋一样怪异。孔子看见酒瓶做得不成体统,就发了一通“觚不觚,觚哉!觚哉!”的牢骚,其实世界上本来也无所谓酒瓶,但是只要人们开始用“酒瓶”这个概念来指称某种物品,“酒瓶”二字就变成了一个“筌”,不是你怎么来都可以的。
当然,对于艺术家来说,瓶子是不一定要像个瓶子的,我就见过现代艺术馆里一些故意做得奇形怪状的瓶子,专门为了挑战常识而存在。但是出于顺畅交流的一般目的,语言框架的束缚确实必不可少,我们的思想在各自的天地里尽可以像鲜活的鱼儿一样逐水而嬉,但是要表达为某种意思,就必须心甘情愿的钻到筌里去。
更进一步说,就个体角度而言,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筌”,里面装的也不一定是同样的“鱼”,这也是大多数沟通困难的共同症结。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绳子这样的东西,在被蛇咬过的人看来一定更为恐怖;可是如果对方的“筌”里压根就没有这样血淋淋的惨痛经历,你又怎么解释得清楚自己的恐惧不是矫情?同样,爱狗的人和讨厌狗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因为“狗”这个东西承载的实际经验也可以完全相反。
所以说,你“明明”觉得这样,人家却“明明”觉得那样,大多数时候不用上升到人品和智商的问题,很有可能只是因为概念形似而实异。表面上看是语言的“筌”在针锋相对,其实是里面八杆子打不着的几条泥鳅和小龙虾在打架,这仗打得岂不冤枉?套用一句广告词,你叫人家“快到我的筌里来”,人家呛声“你才到筌里去”,我要劝你们一句:“就不能换个大点的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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