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撒》:擁抱與復和為何這麼難
一宗校園槍擊案死了十一人,六年過去,死者的父母仍活在傷痛中。當年的槍手在行兇後自殺,他的父母Richard和Linda一直經歷著哀傷、內疚以及死者親屬的仇恨。他們被邀請到一家小教堂與其中一個遇難學生的的父母Jay和Gail會面。這次會面無關法律訴訟,而是讓雙方互相訴說與聆聽兩個兒子的故事,並尋求和解 — — 在駭人的暴行之後,這還可能嗎?或者問:為甚麼遭受深刻創傷的人需要寛恕別人?
校園槍擊慘劇是美國一直無法擺脫的夢魘,引起了槍械管制的政治爭議,亦涉及青少年精神健康和電子遊戲的暴力元素等議題。雖然《彌撒》(Mass)也透個兩個父親的口提及這些社會文化因素,但這些議題顯然不是故事重心,以免電影只是把各方言論塞進角色的口,失去了戲劇性和人物的血肉。
故事時間的設置點提示了社會和政治等宏觀因素不是這齣戲的重心,因為事隔六年,昔日傳媒和政界的關注都已漸消散,但縈繞不去的傷痛才是目前需要處理的。Gail作為苦主,希望能原諒槍手的父母,從而釋放自己。若能放下,也可以挽救婚姻 — — 她和Jay的關係因為喪子而變得疏離。
然而人心肉做,寬恕很難。對話開始時,雙方都努力保持得體和克制,但他們終要挖進內心最黑暗的空洞處,才能處理未了之事。Gail和Jay本來處於互相平衡的狀態,提醒對方這次會面的目的是了解而非責難。但他們各自有情緒爆發的時刻,坦言其實想看到對方內心受苦,而不是事過境遷或自我接納。
我們可以理解這種情緒背後是渴望公平:為甚麼我們作為苦主這麼痛苦,你們作為兇手的父母卻比我們更輕省?Richard和Linda最深切的感受,也許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真正了解。他們自責,但也認為在兒子的養育過程中已盡力做好;Linda內心試圖把自己所愛的孩子和一個犯下瀰天大錯的人分開,Richard則歇力保持冷靜。其實他們也是一直受苦的,同樣經歷喪子之痛,只是同時要承受其他人的恨意和排斥。
雖然電影絕大部份篇幅只是四個人在一個小房間裡對話,但各人的個性差異、情緒變化及人際互動,在演員的精湛演繹下,能打動觀眾並投入其中。Richard的神情語調有一種抽離的感覺,不知是冷靜還是冷漠,令人感到不安,但他也有忍不住眼淚的時刻。Jay一度嘗試用社會文化及心理學的角度去了解對方如何養育孩子,彷彿對悲劇找到理性化的充份解釋便能緩減傷痛,其實是緣木求魚。
轉捩點是兩位母親分享自己兒子的故事,最初是應對方的要求,促進互相了解,結果打開了一個自我梳理的窗口,對自己的兒子及母子關係有新的感受。Gail憶述兒子少年時令她「又嬲又好笑」的趣事,領會到雖然他沒機會幹一番事業,總算活出了人生意義。這讓她終於踏出寬恕的一步。Linda在告別後折返,說出潛藏心底的舊事:兒子曾向她作出暴力威嚇,所以她有機會在慘劇發生前先親身體驗兒子的「真面目」。Gail上前給她擁抱,接納她的軟弱 — — 其實Linda也是潛在的暴力受害者。
故事場景設在一座聖公宗教堂的房間裡,牆上掛著十架耶穌像,窗上的一塊仿彩色玻璃裝飾看來像碎了的心。片名暗示了這場對話的救贖性,主人公彷彿經歷了一場彌撒。敘事結構顯出宗教儀式的特性:在開場和結尾加入聖樂,在活動過程中述說尋求真相與復和的話語。彌撒中的聖餐禮重現基督的最後晚餐,讓信徒體驗基督的犠牲之愛,成就神人之間及人際間的復和。
導演Fran Kranz受2018年的柏克蘭高中槍擊案所觸動,並受南非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啟發。公義很重要,而在這場對話中,導演探討的是修復式正義而非以牙還牙的懲罰性公義。這裡的處境是,兇手和受害者都已不在人世,重心轉移向他們的親屬的情感流動及心靈需要,沒有陷進抽象的辯理中。
雖然這種單一場景、倚賴對話的電影予人一種劇場化的感覺,但導演在攝影及剪接等方面都暗暗地花了心思,藉著電影媒介的特性令觀眾投入這場對話。不同於劇場空間,電影在狹小室內以中、近鏡頭拍攝,拉近了觀眾與人物的距離。鏡頭的穩定性隨著角色的情緒轉變,從固定位置不經不覺間轉換成手搖鏡頭。畫框比例在Jay情緒爆發後也改變了,使用了寬螢幕變形鏡頭拍攝,顯出視野的變化,扁長的畫面加強了人物勾起傷痛之後的壓力。
畫框比例的變化亦配合了空鏡的運用和剪接,表達Jay的心理活動。教堂處於山谷,外邊有一片荒蕪的草原。當Gail和Jay還未準備好進入教堂之時,他在細小的汽車倒後鏡中看著這片草原,若有所思。後來當他情緒爆發之時,導演卻插入數秒草原的空鏡(扁長畫框),刻意的抽離避開了言情劇的煽情套路。回到對話現場,畫框比例也回復了,但後來則全改成了扁長的畫面。畫框和草原象徵了Jay的心境變化,是心靈迴旋歇息的空間。
[原載於《時代論壇》18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