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真伊》：解語花們的悲喜人生

青山里碧溪水，莫誇易移去，一到滄海不復還。

明月滿空山，暫休且去奈何？

——黃真伊

以藝妓為主角的影視劇很少。妓女無論在哪個文化里都會被道德批判，被主流禮法所不容。

但在封建社會裡，階級等級嚴明，宗法禮教嚴苛到不近人情，卻無論哪個文化里都會留下這些地位低微人的影子。很多名門世族的女兒都只能在歷史上留下一個被冠夫姓的排位，但是留下風流韻事，甚至自己名字和作品的妓女卻非常多。

王公貴族的座上客，文人騷客的紅塵知己。沒有禮教的束縛，人性的惡的一面肆意展現，也越發襯托出真的情和義。妓女是鏡子，可照出一個時代和繁華靡費和動盪不安，也可照出人性的陰暗齷齪和坦誠明亮。

創作者都很願意以妓女為主角，她們的人生充滿了多面和張力，可以堅貞可以放浪，可以無情可以深情；可一朝為堂前燕，也可一夕淪為階下囚；可以紙醉金迷，也可寥落淒慘。這種巨大的反差非常珍貴，所以無論在什麼時代什麼文化背景下，煙花柳巷的故事都能被津津樂道。

從前的名妓才貌雙全，大多是能和文人比肩的女性藝術家。黃真伊是朝鮮歷史上第一藝妓，藝名明月，為松都三絕之一。巧的是她和御醫大長今是同一個時代的人，這個時代也是奇絕，能同時誕生大長今、文定皇后、黃真伊三個在朝鮮歷史上舉足親重的女性。

電視劇是06年的老劇，我小時候看過但是理解得太淺。那時候的我哪裡能真的理解強烈人性對比的作品呢。

《黃真伊》打動我的點太多了。

1

我特別為之動容的是劇裡對藝妓之間情分的塑造。

《黃真伊》裡的女子，不都只善良純真。卑微殘酷的妓女的世界裡沒有這個選項。

她們狠辣、張揚、功利、嫉妒、怨憤，身上都有“惡”，對錢財熱衷，對權勢痴迷；野心刻在骨子裡，虛榮掛在臉上。但是卻很難讓人去判定她們的惡，因為她們還有悲憫、坦蕩、心胸、勇敢和擔當。

最頂尖的兩位行首百舞和梅香，是同門師姐妹，是勁敵也是對方在世間唯一的知己。正面相對的時候這兩個人互不相讓，言語間都不能讓對方佔了便宜。但是在背後卻又給對方極高的評價。梅香說自己和弟子跳一輩子鶴舞都不及百舞萬一，百舞說梅香的劍舞無人能敵、天下第一。

最恨百舞人的是梅香。但是百舞出事，連夜從都城趕往松都是梅香，敢呵斥愛慕百舞的士大夫的是梅香，護著百舞心愛弟子的是梅香，萬念俱灰的也是梅香。

作為梅香的得意弟子，芙蓉天賦驚人技藝精湛，但凡事都落了真伊一點風頭。她嫉妒怨恨，但是真伊真的抱著必死的心去獻舞，她奔走乞求權貴也要保她的命。真伊展現出高出她一頭的才藝，她是第一個認可鼓掌的人。多年後弟子問她真伊是誰，她說是我唯一的知己也是勁敵。

我特別喜歡人與人之間霽月清風的惺惺相惜。聰明人才能識別聰明人，藝高人才能珍惜真技藝。女人和女人之間的鬥爭真的不都是為情愛。 《黃真伊》特別好，從始到終都沒有寫這樣惡俗的劇情。

2

出身低微的是她們無法改變的事實，但是對技藝的追求精進，對自身人格的認可是不受身份所限制的。權貴可以決定她們的生死，但是不可能讓她們屈服。

百舞最常對弟子說的一句話是：要記住你們是藝妓，不是賣笑的娼妓，是要靠才藝打動人，代表朝鮮最高舞蹈水平的藝人。

藝妓和藝人一字之差，但是卻隔著萬丈鴻溝。

百舞和梅香拼盡一生都沒能跨過這道鴻溝。但是真伊做到了。

百舞比真伊的母親玄今還要了解真伊。她說真伊沒了愛情活不活得下去不一定，但是沒了舞蹈她是絕對不可能活下去。

百舞在第一次見到真伊的時候就看清楚了。那時候的真伊身著僧衣，開心熱情地沉浸在舞蹈裡。只遠遠看了一遍就能完整跳出來，只根據舞蹈就能領悟出其悲傷的形意。這是真伊，注定要成為藝人的真伊。

成就藝人，必要經歷磨難。對藝妓來說最重要不是酒，不是愛情，不是才藝，而是痛苦。

與痛苦相伴，克服痛苦才可能實現技藝上的突破。全劇中最動人的三支舞蹈都是伴隨著巨大的痛苦。百舞臨終前的鶴舞，真伊送別恩師的呈才舞和誓與愛人共赴黃泉的舞。

心裡的情感壓過了單純呈現舞蹈的意圖，反而不會在意意舞蹈的動作和技巧。無意識，不刻意，注入真情的舞蹈才是靈魂之舞。

我非常非常喜歡百舞臨終的鶴舞和真伊送別恩師的呈才舞。這一段劇情非常淒美。是我全劇裡最喜歡，印象最為深刻的鏡頭。

百舞在宴會上掀翻侮辱藝妓才藝的王侯的酒桌，被下獄判死刑。行刑前一天逃出來到懸崖邊。在懸崖邊再跳一曲鶴舞，然後像鶴一樣孤絕乘風歸去，成全自己的尊嚴和才藝。

她說鶴舞是白鶴意欲展翅高飛，但捨不下對土地的眷戀，於是起起伏伏，徘徊不定的舞蹈。充滿矛盾和猶豫，就是鶴舞的美麗和靈魂。百舞臨終一舞只有天地山川為之見證，世人無緣得見。

百舞的骨灰被灑在江水里，她希望自己死後能化為江水，隨波起伏，繼續舞蹈。

教坊裡的藝妓們素面白衣送別百舞，但唯有真伊華服豔妝，在灑著師父骨灰的江邊起舞。其舞名為呈才，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之意，是悲傷的舞。

真伊咬著牙跳，忍著痛舞。這時的她方知師父的苦心。耳邊迴響的是師父的教誨，歷歷在目的是她踏入教坊的那一天。

“ 跨過這道坎，你就踏上了成為藝人的路 ”

“ 要狠下心，要能跳到能笑著看著痛苦為止 ”

“-對藝妓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是酒嗎，愛情嗎，才藝嗎？

-都不是，是痛苦。 ”

這一幕太動人了，每一次看我都會掉眼淚。像文學的留白，意境無窮。

鮮明的對比衝突，

藝妓們的素衣，盛裝明豔的真伊。

弟子們撕心裂肺的痛哭，勁敵知己的默默垂淚。

呼嘯凜冽的風，冷峻灰暗的山崖，奔流不息的江水，一個美麗的女子在江邊起舞。周遭灰暗冷冽，唯她殷紅如火，格格不入。

背景音樂是悠揚哀傷的旋律，沒有一句台詞，但是滿屏都是悲傷和哀痛。

3

真伊成為真正的藝人還得得益於鴻儒花潭先生的指點。

她那時候已經是朝鮮第一藝妓，但她感慨自己彈錯了音都沒人聽出來，只是一味地被追捧稱讚。所以她決定素服蒙面去集市跳舞尋找真諦。不料她認真跳的舞根本沒人駐足。

花潭先生說她的舞蹈裡充滿了傲慢，連帶著來集市這個舉動都是傲慢的。認為自己天下第一的舞技，打動人是理所當然的。

我非常喜歡這一段劇情的立意。

現實裡也有太多人的言語、文字、技藝都帶著滿滿的傲慢。刻意製造欣賞理解的門檻，看似品味不俗，實則只是在展示自己的優越感。因為自己有能力有才華就理所應當得到認可和推崇，這種心態反而讓其失去了對才華的敬畏，離正路越來越遠。

《黃真伊》最後想要表達不是一身麻衣，無奏樂無舞譜的真伊打敗了身著華服，跳高難度舞蹈的芙蓉，以此來證明樸實無華比精雕細琢高貴。

真伊從教坊的圍牆裡跳脫出來，不再帶著天下第一舞妓的傲慢，也不帶著藝妓出身低微的自卑。非常平和地，對藝術充滿敬畏地跳舞。真的實現了恩師百舞所說的技藝不分貴賤，像自己的藝名明月一樣盈盈照耀四方人群，成為真正的藝人。

任何技巧做到極致都只停留在「術」的層面，真的撬動真心的永遠是「道」。晦澀的用詞不代表文學素養高，堆砌的詞藻不代表文筆優秀。刻意炫技或許絢爛，但是打動人的終究是誠意。

但是技巧也非常重要，「術」的部分不做到極致，也就沒有資格談「道」。高手論劍的時候，最接近“無我”狀態的那一位會贏。芙蓉輸的不是技藝，而是對才藝的敬畏。

4

《黃真伊》最悲傷的地方是愛情。整部劇裡出現的愛情，無論是兩情相悅，還是單方面的愛慕都是悲劇結尾。

愛情是藝妓的毒藥。不止是《黃真伊》，我所看過的所有以妓女為主角的文學作品裡都表達過妓女這個身份可以謀富貴圖權勢，但唯獨不能碰的就是愛情。

真伊的母親玄今動了真心，被拋棄還哭瞎了雙眼。

樂手大人默默愛慕玄今幾十年，換來的是來世之約。

百舞和提調大人互相愛慕，但是卻只能彼此遙遙相望。

纖纖還沒開始就以生命殉葬的悲苦愛情。

丹心卑微愛著和自己身份有云泥之別的碧溪守。

還有真伊兩段淒厲刻骨的愛情悲劇。

而梅香沒有愛慕的人，芙蓉可以非常乾脆斬斷自己的愛情，真正遵循了藝妓不要動真心的告誡。永遠理智冷靜，權勢和富貴被放在第一位，她們師徒二人也確實是最適合做女樂行首的藝妓。雖然女樂行首的選拔標準是才藝最高的藝妓，但是反而技藝稍高一籌的百舞真伊師徒都沒有坐上這個位置。

藝妓愛情的阻礙就是世俗禮法。真伊的兩段愛情都亡於此。她的初戀打動了很多人，但我覺得不如第二段來得動人。

百舞親自把真伊的這段初戀推向了進退兩難的地步。要恩浩選擇，是抵抗父權國法，還是放棄真伊。結果自然不出她所料，恩浩雖然下了萬全的決心，但還是在壓力面前退縮了。玄今說他對抗的是父親，所以不能拔刀相向。但是百舞呵斥玄今把真伊推向了虛妄，那比雷雨天變化還大的愛情，根本不值得真伊賭上一切去追逐。

百舞是對的。

不是刻意要把他們置於絕境。而是真伊要面對的阻礙本來就是國法，恩浩要對抗的就是父權。如果不真的以之試之，今後真的面對阻礙的時候，他們如何去選擇？選擇後如何承擔後果？這次妥協了，那麼下次也會。

但貴族子弟認個錯，馬上就可以被世間所諒解，還可以出仕娶妻。但是真伊不一樣，她將被打壓審判，從此貶為最低賤的奴婢，永無翻身之日。

青春或許美好熱血，愛情或許真摯熱烈。但世道的深淺崎嶇卻只有百舞這樣在風月場合摸爬滾打了半輩子，覽盡世人百態的人才真的透析。

她不是不相信愛情。如果恩浩能扛住禮教的壓力，為此成全一段堅貞美麗的愛情也沒什麼不好。但若是非那般堅貞，她心愛的弟子就真的完了。

真伊的第二段愛情起始於她滿心的怨憤的時候。

初戀死後她毀天滅地，滿心憤怒，玩弄權貴，挑戰恩師。她恨出身論，恨虛偽的士大夫貴族，恨絕情的師父。金正翰的出現給了真伊消除內心怨憤的機會。但是最終兩個人還是沒能抵抗命運的摧殘，追求和愛情產生衝突的時候，這次是真伊親手斷了自己的愛情。

金正翰說如果真伊是男兒身，那麼他們會是不二的知己。真伊說如果自己是貴族出身，那她就真的能嫁給他了。

這雖然不是他們的訣別，但我覺得心酸無比。高乘的作品對愛情的刻畫是動人且超脫現實的。現實是兩個階級的人不可締結姻緣，但是堅守愛情的人不是迂腐頑固的。他們看到的永遠是世俗標準背後真摯的心和靈魂。現實不可改變，但是人可以擺脫現實枷鎖。

《黃真伊》裡的兩個人，一個是不可多得的朝廷棟樑，一個是以藝術為生命的藝妓。也不是不能拋去一切，只是一旦拋去，他們的才華會被埋沒，理想會化為泡影。如果他們都厭倦朝堂和教坊的生活，想要的不過是偏安一隅，一日三餐，朝朝暮暮。隱居避世是最好的選擇，真正超脫了現實。可惜他們不是這樣的人。

特別動人的地方在於真伊願意犧牲自己，成全金正翰的前程。而金正翰也甘願為賤民，成全真伊的才華，陪在她身邊。悲劇就是這兩個人看清了現實，也可以超脫現實，但是最終選擇了訣別。

和摯愛訣別將會是真伊內心再也化不開的痛苦。我又想起了百舞說：

——要把愛狠狠放在心底，跳到能笑著看痛苦為止。

——藝妓最重要的不是酒，才藝和愛情，是痛苦。

劇中雖然用了很濃重的筆墨去刻畫每段愛情，但是整體又不是一個重點在愛情的作品。刻畫風月，但又無關風月的故事很有格局，特別有深意。他們風光霽月，唯我念念不忘。

尾聲

《黃真伊》強調的是「身為下賤但靈魂高貴」，是「只有真心才能打動真心」。電視劇非常優秀，只有24集，但是節奏明快，人物鮮活飽滿。

封建社會背景下，沒有比煙花柳巷的風流往事更讓人好奇的傳聞，也沒有比妓女的人生更複雜多面的女性故事了。

歷史上真實的黃真伊的風采，應當比電視劇更絢爛。

比起電視劇裡百舞半哄半引導，真實的黃真伊是出身貴族，但自願為妓。古時候朝鮮身份世襲從母而不從父，黃真伊的母親是士大夫的妾室，所以哪怕她降生在高門，也是賤民。

她應當更加看透權貴階級的虛偽和醜惡，更痛恨迂腐狹隘的出身論。能在等級嚴明的封建時代留下詩作曲譜，留下真名和藝名，留下嘲弄王公貴族的有趣故事，這本身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其本身叛逆獨立，浪漫有詩意的個性，在她的遺言中就得以窺見：

“ 我生前喜歡熱鬧，不喜孤寂，因此把我葬在行人多的路邊吧。還有我生平最喜音律，所以我死後入葬時，不要奏哀樂，給我奏風月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