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实验”:为了入戏,这群演员回到了疯狂的1969
记录片《入戏》已在蒙太奇平台上线,包含在订阅计划中。
一群入戏很深的演员
作者:沙丘,来源:凹凸镜DOC
从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到菲利普·津巴多的“斯坦福监狱实验”,再到丹尼斯·甘塞尔的电影《浪潮》。这些作品都告诉我们:集体会影响一个人,而且让这个人变得很可怕。
七月底,我在西宁FIRST青年影展看到的纪录片《入戏》也一样,讲述一群为了演绎“文革角色”的青年演员,在封闭培训过程中,逐渐入戏,上演“文革实验”的故事。
2010年,导演董雪莹想拍摄一部关于演员生存状态的纪录片,于是通过朋友联系到正在筹拍《记得年少那首歌》的导演叶京。叶京曾经拍摄过关于大院子弟“疼痛青春”的电视剧《与青春相关的日子》。筹拍的新片依然追忆青春,讲述1969年干部子弟薛北京随父母从北京下放到四川宜宾,与一群新伙伴肆意挥霍青春的往事。
因为是叶京半自传性的电影,所以他极其看重,强调所以演员必须回到当年的感觉和状态。以文革时代为指导,所有工作一丝不苟的进行着。董雪莹记录了叶京筹建剧组、选演员、培训演员、正式拍摄等几乎影片诞生的全过程。最后她从海量的素材中挑出了培训演员中出现的故事,剪辑成75分钟的《入戏》。
面试演员结束,被选定的13名演员被带到四川一处废弃的军工厂封闭培训。收缴一切电子产品,穿上文革时期的衣服,不能随意外出。在大字报、标语、红歌的环境里,他们每天喊口号、念毛主席语录、练习台词。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
《入戏》用镜头记录下了演员们的转变,从一开始念毛主席语录会绷不住的笑,到后来一板一眼地模仿着文革期间的话语体系和行为准则。观影也从轻松搞笑,变为沉默地凝视,最后甚至感到后背发凉。
封闭培训因为饰演江思远的演员向叶京请假回家看望病重的爷爷,发生了改变。叶京给培训的另外一个演员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认真对待这件事。很快,这位演员将13名演员召集起来,开了个批斗会。
江思远要求回家探亲的愿望被解读成了私心过重。演员们指着墙上一张写有“斗私批修”的文革式海报,言辞激烈地指责江思远将个人的利益置于集体之上。他们痛斥江思远,毁了整个剧组,让新戏不能按时开机。几个演员说到伤心处,流着眼泪讲述了自己的艰难状况,称这部电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而江思远破坏了他们的前程。
没完没了的批斗,演员真真假假的“表演”,渐渐地大家都入戏了。叶京顺水推舟,将事情加码。第三次批斗会时,他从北京剧组派了执行导演和剧组统筹两位工作人员,作为“调查员”进驻培训地点。
江思远的错误被上升为“江思远事件”。他们一边传达剧组的意思,一边将前两天批斗江思远的话又重复了一边。演员们则配合“演出”,将制作好的高帽子挂在江思远头上,并带领大家高喊“打倒江思远”。批斗的语言越来越狠,加入批斗的人越来越多,江思远整个批斗过程都以泪洗面。
最终,江思远离开了剧组,不久电影顺利开机,纪录片在群情激奋的电影拍摄镜头中结束。
很多人认为《入戏》节奏快,时间短,看得意犹未尽,但董雪莹说,她权衡了很长时间,如果加上很多素材反而会影响影片的力量,她想让《入戏》是一个短小精悍的“拳头”。
相对于对文革的过度解读,董雪莹更希望将《入戏》理解成为一个心理学事件。在一个特殊的、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区别极大的环境下,人会如何表现自己并且改造自己的行为。
导演访谈
凹凸镜:对这次FIRST之行感受如何?两场放映都还满意吗?
董雪莹:说实话,我FIRST那几天状态很差,连续几天睡不着觉,可能有心理包袱吧。FIRST影展是中国最有独立精神的影展,并且影展体系非常完善:影片放映、创投会、产业场、训练营等每个环节都实实在在地帮助到青年导演。后来听FIRST评委李博说,《入戏》能入选,FIRST也是挺着很大风险和压力的,我很感动。
我没想到观众那么喜欢《入戏》,第二场放映已经开场15分钟,门口还排着至少20多个观众,我也跟着协调,但最后还是有观众没能进去,很遗憾。从观影人数和口碑上我还是很满意的。但当我看到《驯马》里的主人翁在QA环节跟观众互动的时候,我很后悔没号召我剧中主要角色过来。
凹凸镜:我在观影过程中和很多观众感受一样,前半段戏谑搞笑,后半段看的后背发凉。您具体聊聊这部纪录片从拍摄演员生存状态到“文革实验”的转变过程?
董雪莹:开始我的拍摄重点放在了演员身上,但渐渐发现叶导个性非常鲜明,并且他对那个年代的情节很重,尤其他在给演员集训的时候,手机全部静音,大家都很集中,当讲到那个年代的故事的时候叶导经常会潸然泪下,演员们也会跟着落泪。
北京两个月的集训,没有一个演员请假。有请假的也被开除了,筹备期就换了三个女一号。他要求演员在进组那一刻起就要远离现代生活方式,跟他一起回到那个年代。这种情怀也好,管理方式也好,整个中国很难找到第二个。但我想拍演员生存状态的想法有点根深蒂固,所以是后期才形成的《入戏》。
其实,《入戏》的素材有点先天不足,真正有效素材不多。庆幸的是我2015年,2016年连续两年入选圣丹斯-CNEX的工作坊,后来才知道这个竞争很激烈,整个华人区每年也就4个左右项目才入选,圣丹斯的导师都是拿过奥斯卡、艾美奖的资深剪辑师,我觉得每个一个行业的资深人士,都不是拼技术层面的了,他们的智慧气场都是相通的,跟他们学到的不只是剪辑的技巧,而是一个词叫open mind。 这个词很重要,我现在都差的挺远。
凹凸镜:你之前拍摄了关于《记得少年那首歌》的电影纪录片,《入戏》可以理解为是从中分离出来的吗?或者它和电影纪录片的关系是什么?
董雪莹:我觉得我进组缘起就是要拍一部关于演员生存状态的独立纪录片,虽然非科班出身,但我一开始我就是有创作初衷和作者思维的。一开始我就不觉得我是在拍幕后纪录片。
其实,电影的幕后纪录片大都是为了配合宣发,你很难做成一部独立的纪录片:第一,剧组很多东西是不让拍的,尤其是知名点的演员,包括工作人员也忌讳,你根本是不自由的;第二,大部分剧组的幕后纪录片,绝大部分是一个花絮,很难形成一部独立的故事。独立是不能受任何人,任何机构,任何资金限制的。我的性格决定了我必须做导演,并且我会为之不断努力。
叶导这个剧组让我拍到了始料未及的事件,是个缘起。看豆瓣有观众说我幸运,我觉得不是因为我幸运才有了《入戏》,因为你就两场戏你也形成不了一部完整的电影,从opening到片尾字幕,每一帧每一秒我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整个后期过程几乎也是我自掏腰包的。最终做了一部完全可以脱离正片的,有价值传递的故事,不是幸运能做到的。
凹凸镜:影片开头,叶京导演对年轻演员不是很满意,甚至引用希区柯克的名言:“演员是牲口,鞭子往哪儿抽他就往哪儿走。”你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
董雪莹:这句话是在选男主角绝望的时候叶导说的。第一,叶导觉得中国奇缺男演员,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觉得外形不错的,但是他一张嘴说话就是一个表演系统出来的,没有特色。第二,叶导觉得现代人没有情怀,孩子们没有应有的稚气。第三,他觉得自己的电影是给年轻的新人演员机会,因为中国绝大部分电影要么用明星,要么是关系户,这种公平竞争的机会确实很少。但他觉得有些演员态度不好,会请假,没有全身心投入,这些就不符合他的创作原则了。
凹凸镜:纪录片中呈现找这些演员的内容不多,当初找这些演员困难吗?
董雪莹:非常难,好几次因为演员的事叶导要放弃。演员其实是选了半年,全国各地的青年演员都来面试,叶导对演员的要求很高:第一看态度,第二看人品,第三看专业。《入戏》里看到的这几个主演都是经过叶导的重重考验才进组的,并且进组也不是签合同,觉得有意向的演员每天都要来剧组集训,整个集训很严格,不能请假,不能迟到,每天从早到晚。
凹凸镜:有观众说这部影片是中国版《浪潮》,是斯坦福监狱实验,你拍摄的时候有意识到这些吗?
董雪莹:《入戏》跟《浪潮》有相似之处,但其实我觉得从电影感和叙事上跟《浪潮》差的还挺远的,好在《入戏》是部纪录片,所以敢拿出来比较。我很喜欢《浪潮》的音乐,可《入戏》请不起作曲呀。我为了《入戏》卖包包,卖首饰,一千多的眼霜换几十元的眼霜。记得2016年为参加圣丹斯-CNEX剪辑工作坊,我推了商业拍摄,重新看素材剪片子,一年没买一件新衣服,你还能说我幸运?
说实话我拍摄期间没有意识到会是现在的故事,我最早剪辑版本版两个多小时,《入戏》只是其中的一个故事,所以“浪潮”是后期形成的。
凹凸镜:演员在四川废弃军工厂待了多长时间?他们真的是自力更生,与外界隔绝吗?你也身处其中,最大感受是什么?
董雪莹:演员们在前兵工厂401封闭式体验生活半个月,但是之前在北京已经有两个月的培训,那两个月培训虽然也很严格,但毕竟集训之后还是要接触城市,回到现实中。不像在401他们几乎是与世隔绝,在401演员们除了见到当地的几个村民,几乎看不到城里的人,并且401的环境从里到外都是按照文革时期布置的,操场上从早到晚放着那个年代的歌曲,早上天不亮就开始就背诵毛选,喊口号,你不“入戏”都很难。
我当时住在山下的宾馆,有的演员让我带点零食,有的演员偷偷问我借手机,记得因为这个事情,还被当时的管理者仓子警告,仓子当时真的对他们管理很严格。
我当时觉得有点魔幻,山上的401经常雾蒙蒙的,我真的觉得演员们穿越了,只是偶尔他们在宿舍偷偷的唱首流行歌曲,玩会杀人游戏,据说也被批评了,你要敢下去买个零食,你一定就被开除了。我很遗憾有些东西没拍到,因为演员们也怕被拍到,当时气氛有点紧张。
凹凸镜:纪录片中将江思远的错误上升为“江思远事件”,后来了解到这是叶京安排的,他后面是怎么给演员解释这件事的?演员们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董雪莹:最早的剪辑版本有叶京导演检查批斗结果的内容,首先是演员们每个人写了封检讨书,由代表读给叶导,叶导跟大家坦言其实就是想借此机会让大家感受什么是真正的文革,他没想着真的批斗谁,当然这个做法肯定会有争议。会议结束后,叶导带大家去山下喝酒,很多人都哭了。演员们的反应当然是释怀了很多。
凹凸镜:这件事对饰演江思远的演员一定造成很大伤害吧?这位演员现在演艺生涯如何?
董雪莹:思远比较单纯,当其他演员都保持一个高度警惕的状态下,只有他趁所有人不注意去跟叶导请假。事发之后他很难过,一直哭,他父亲的扮演者优哥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优哥是演员中年龄最大的了,人生经历最丰富,采访中,优哥说:他给思远讲了很多他自身的经历,思远就不哭了,他觉得这个事情对他来说不是坏的。思远目前在四川一个培训中心工作,偶尔也拍戏。
凹凸镜:“江思远事件”中我最大的感受是有些演员其实是知道幕后有策划的,他们就顺水推舟的进行表演。如果是表演,其实就达不到观众说的“文革实验”,对此你怎么看?
董雪莹:其实当时大部分演员都不知道叶导用意,如果说有演的成分,是因为叶导要求必须严厉。当时大家的心态都不一样,有的怕影响这个戏的开机,有的是真的被洗脑了,有的是想保护思远……因为大家对朝夕相处是有感情的,最终知道他要走很多演员都哭了。
我觉得是不是演的并不重要,我希望他们都是演出来的,那样我就不会有任何心里负担了,《浪潮》的故事从头到位是表演,不也没影响效果吗?
凹凸镜:为什么“江思远事件”之后,影片很快就结束了,观众没能看到事件的结果,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当初结构影片是怎么考虑的?
董雪莹:很多观众觉得《入戏》节奏很快,时长太短,但这正是我两年的剪辑效果。叶导检查批斗结果,叶导带大家山下喝酒,开机之后叶导听说有人闹矛盾训斥演员,电影一波三折拍到一半的时候后换男一号,包括关于演员的采访……这些之前的版本都有过,但我都拿掉了,因为我觉得加上这些戏会影响影片本身的力量,我就是想让《入戏》是个一短小精悍的拳头。
凹凸镜:叶京看完《入戏》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董雪莹:他觉得一般吧,因为我很多东西确实没拍到,叶导这个角色在纪录片也没立起来,这是挺遗憾的,否则《入戏》的会更有深度。但他对这个故事是认可的,他给我发微信说过:这个纪录片最大的价值是他成功的给演员们洗脑,让演员们回到了那个年代。
凹凸镜:作为一个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你拍完这部纪录片,对文革的有没有一些新认识?
董雪莹:肯定有,那段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但是现场我采访一些中学生,他们根本没听说过文革,这个有点可怕。我觉得那个年代是红色的,人们疯狂愚昧,但又相对纯粹,比如他们对物欲的需求是最低的,据说睡觉都是不关门的,因为每家长的都一样。跟这个年代截然不同,现在的中国,尤其一线城市男人和女人之间,人与人之间是缺乏安全感的,我接下来的电影会探讨这个主题。
凹凸镜:影片也侧面反映了一次演员的生存现状,他们在批斗大会上都说为了这部影片牺牲了很多,可以到现在影片依然也没和观众见面,感觉挺讽刺的。最后聊聊你了解到的这个行业吧。
董雪莹:FIRST影展回来我给每个演员打了电话,他们感慨万千,因为他们真的为了这部电影付出了太多,有的辞掉8年的工作,有的推了片酬比较丰厚的戏,有了为了几场戏要付出半年多的时间。
从培训期到杀青他们没有一天的假期,拍摄期间没有他们的戏他们也要到现场学习,全程不能带助理,不能带椅子,不能外出吃饭,不能有亲朋探班,整个剧组规章制度非常严格。叶导的剧组跟中国其他剧组都不一样。并且叶导在现场脾气不好,演员们经常会挨训,但是没办法,演员这个职业竞争太激烈,能争取到一部有知名度的导演所指导的院线电影太难得了。像《入戏》里有个演员说到:你资方不熟,副导演不认识,给你这样一个角色是不可能的,很多次我签了合同还是被资方的人换掉了。
我了解的行业,其实《入戏》有所展现了,我觉得做过演员的人看了都会有感受,比如FIRST放映有两个学表演的男生,他们看完很激动,很有感触。
《入戏》已上线蒙太奇视频点播平台,欢迎前往观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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