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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精華版| 我如何探索並寫作島嶼——庫索線上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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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來的人往往具備更先進的思維方式,但島上的思維模式可能尚未與時俱進,這就會導致一些理念上的衝突。不過,這裡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好處——那些選擇移居到島上的人,並非帶著城市人的傲慢。他們往往因為認同並嚮往島嶼的自然生活才選擇定居於此。因此,即使他們明白彼此的思維存在差異,通常也會優先選擇尊重當地的文化。
我如何探索並寫作島嶼

11月14日晚,我們舉辦了「我如何探索並寫作島嶼——庫索線上講座」。本場講者庫索是青年作家,資深媒體人,前《新周刊》主筆,豆瓣 2020 年度好書作者。她畢業於武漢大學新聞系,2015年起移居日本,現居京都,遊走於島國各地。著有《離島:海的彼端,日本的未來》及日本文化類隨筆作品《自在京都》、《縱身入山海》、《我在京都居酒屋》和《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

過去這幾個月,「七日書」寫過許多主題,每一次的寫作期結束後,我們都會舉辦一場線上作家講座,基於我們看到很多作者剛開始寫作、也有著在寫作上自我精進的願望。

有很多作者在參與七日書寫作後給了我們反饋,認為透過這樣的寫作方式能夠更加了解自己、與過去的生命經驗對話。有時候題目會觸及到一些過往的生命經驗,是身心排毒或療癒的一個過程。

本次藉由《離島》出版之際,我們有幸邀請到庫索,與我們聊聊島上居民、外來長居者的生活模式,他們的生命如何與離島交織,展現新的可能性?本文分成四個部分,分別是出版《離島》這本書背後的故事,離島如何定義生活,觀眾問答和庫索推薦的作品。


出版《離島》的背後故事

這些年我一直住在日本,我的書寫和觀察多以日本社會為主。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我收到很多來自中國內地朋友的私信,他們告訴我,在內地也有類似的「離島」實踐。此外,我在這本書出版後不久,認識了離島出版的負責人欣潔。她告訴我,無論是在澎湖還是台灣,都有類似的實踐活動。而且這些實踐與日本的情況有高度相似之處,無論是思維模式、生活選擇,還是對世界的看法,彼此之間都非常相近。更巧合的是,她們的出版社也叫「離島出版」。

這讓我深深感覺到,許多我們以為孤立存在的事物,背後其實被某些隱形的連結聯繫在一起。只是,這種連結往往需要我們去深入探索,才能察覺到其存在。因此,我覺得寫作是一種很好的方式,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層次地發現這些連結究竟在哪裡。

這本書的起點與動機源於我在日本的一段經歷。之前,我已經出版過幾本關於日本的書。在剛到日本的前幾年,我寫了一本書,叫做《縱身入山海》。這是一本遊記,記錄了我在日本各地旅行、與人相遇的經歷。


離島定義生活

搬去離島生活的人和我說,他發現在像東京這樣的大城市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必須依靠金錢購買。你生活中如果想添置任何東西,就只能用錢買,彷彿沒有其他選擇。但是,如果到了島上,或者農村,似乎會有另外的可能性。

當然,在當今社會,要完全實現自給自足是不可能的,但是否能嘗試一種「半自給自足」的方式呢?這是在離島上我經常看到的一種現象:許多人對自己親手製作物品抱有強烈的需求和渴望。

另一點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許多三四十歲的夫婦選擇移居到島上,他們的動機竟然是為了育兒和教育。我會自然地認為城市的教育資源更為優越,然而年輕一代的父母卻認為育兒的一個重要需求是「自然」。他們認為孩子應該在自然中成長,而不是每天連見幾棵樹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和動物親密接觸,只能生活在鋼筋水泥構成的環境中。

他們認為,當前日本的教育存在很大的問題,特別是城市裡的教育。他們不認同城市幼兒園機構所實行的那一套教育模式,因此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一個不是以應試為導向,而是具有更強實踐能力和生活能力的人。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反而有更多人選擇移居到離島上。

還有一點是「社區營造」。許多人對於人與人之間的連結關係有著強烈需求,這也是為什麼在海士町這樣的地方,會形成非常濃厚的交流氛圍。

此外,還有對工作意義的重新理解。日本作為亞洲發展相對領先的國家之一,人們對工作的看法已經發生了轉變。工作不再僅僅是為了賺大錢或追求升遷空間,而是更多地關注於「工作對自身生活的意義」。因此,他們不再願意成為系統中的一顆螺絲釘,反而更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夠與生活緊密結合。

例如,我書中提到一個叫川本的人。我是在隱岐群島的一個小島上遇到他的。他的經歷非常有代表性:他曾經考上大學,離開家鄉,並且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島上。他在東京找到了一份企業工作。川本的家鄉是一個只有五百多人,牛的數量與人口相當的小島。他們家世代養牛,但他從小就認為養牛毫無價值,也賺不了什麼錢,所以他下定決心不會回去繼承家業。

然而,在大學畢業後,他在日本企業工作了幾年,卻突然意識到,城市裡的工作並不適合自己。他給我的原話是:「日本的企業大多數都在做一些無意義的事情。」每天,他只能機械式地整理資料,卻不知道這些資料整理的意義是什麼,只是不得不完成這些動作。於是,他做出了回鄉養牛的決定。

他告訴我,回到家鄉養牛後,他可以自主決定要做什麼、不做什麼。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養牛時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義的,都是為了某個明確的目標而努力。所以,他最終回到了島上,繼續家族的養牛事業。

我認為,有過城市生活經驗的人有趣的一點在於,即使回到島上養牛,他也沒有變成像他爺爺那樣的傳統養牛人。比如,他曾在東京生活,接觸到很多熱愛咖啡館的人,這讓他萌生了開咖啡館的想法。於是,他利用業餘時間去農協打工賺錢,每個月攢下一些錢,就用來改造他奶奶留下的一座廢棄牛舍。他採取逐步改造的方式,每掙到一筆錢就改造一部分。最終,他將這座牛舍改造成了一間咖啡館,並在週末營業。

這座小島原本完全沒有咖啡館,而他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努力實現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我覺得在島上正在萌芽的這些事物,給人帶來了希望。

另一個讓我覺得島上生活有吸引力的原因,是越來越多人意識到城市生活的環境和健康問題。移居小島後,自己種植食物,至少可以確保吃到健康的食材,比如無農藥的大米和蔬菜。出海捕魚,魚類也能保證是安全的。我可以清楚地知道餐桌上的每一樣食物都來自哪裡。這是一種對健康與生活品質的追求,我覺得這樣的追求非常現代化。

儘管這些實踐並不容易,但我認為這樣的嘗試具有很大的意義。有趣的是,不管實踐的難度有多高,只要在島上生活超過十年的人,幾乎都無法想像再回到城市生活。每當提到東京,他們常常會說:「那地方不是人生活的地方吧?」他們最多可以忍受去東京見朋友待個兩三天,但再也無法接受長期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了。

因此,我覺得,這種現象讓我們對什麼是更適合人類生活的環境有了新的思考。也許未來會有更多人選擇移居到這樣的地方,去探索更好的生活方式。

觀眾問答

Q:庫索好。我來自馬來西亞,是在不能旅行的疫情時期喜歡上看你的書。那時候讀了《自在京都》、《縱身入山海》,就成為了你的忠實粉絲。之後讀了《我在京都居酒屋》,很喜歡你把居酒屋店主當職人的視角,帶領著我們「認識到了一種居酒屋人生,是站著的店主人生,也是坐著的客人的人生」。《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讓我很想到京都去喝一杯咖啡。現在,正慢慢讀著你的《離島》。從2019年至今,庫索出了5本著作,基本一年出一本,而且字數還不少。我比較好奇,庫索的日常書寫是怎麼樣的?因為你的書寫不只是純寫作,是需要旅遊、觀察、訪問、考察、記錄⋯⋯這需要花很多的時間和心力,也得有一定的書寫規律。可以請庫索分享一下你的「寫作生活與安排」嗎?

庫索:我的日常書寫其實並不算高強度。從出版第一本書到現在,我基本保持著每年出版一本書的節奏。所以,可能有人會以為我的寫作非常密集,但事實上,我每年大概有半年時間並未進行寫作,而是用來取材、採訪和溝通。之後的半年才會專心投入到寫作中,這算是一個比較常規的工作模式。

舉個例子來說,不同書的寫作過程其實有所差異。我一開始並不是想成為作家的人。小時候,我的願望是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這是從小就埋藏在心中的目標。因此,我大學時選擇了新聞學專業。當時,我和我的同學們都認為這可能是「世界上最無用的專業」。上大學後,我很快對上課失去了興趣,大一時,我還按部就班地上課,但到了大二,我幾乎不去上課了。我基本上都待在寢室裡看日劇、學日文,或者欣賞日本電影。

在那三年裡,我幾乎看過了六到七成的日本電影和電視劇,也因此對日本文化有了深刻的理解,這為我今天的生活埋下了伏筆。後來來到日本的原因,則與當時中國新聞行業遭受的重大轉折和重創有關。我當時在國內一家頗有名氣的雜誌工作,眼見許多同行陸續離職。我也開始反思自己的職業方向,尤其是因為我曾經寫過很多與日本有關的文章,便決定更深入地了解這片土地,於是選擇移居日本。

至於《自在京都》這本書的誕生,起初只是因為我在國內一個人氣頗高的公眾號「人物」上寫了一些專欄文章。後來,朋友們建議我將這些文章結集成書,還介紹了出版的機會。於是,我將專欄內容整理成一本書,沒想到出版後反響不錯。

之後,我陸續在日本生活了五、六年,在這段時間裡,間斷地寫了一些關於日本旅遊的文章,記錄了我去過的偏僻地區或深度遊的經歷。最終,這些文章集結成了第二本書。

其實在那個時候,我對於寫作的想法還是比較模糊的,寫作方式也較為隨意,並沒有考慮進行更系統、更深入的創作。但當我真正想要嘗試更系統化、更深入的寫作時,疫情便到來了。這也是為什麼會有《我在京都居酒屋》《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這兩本完全根植於京都的書。因為在那兩年,我無法旅行,而過去我的寫作大多以旅行為主。於是我就在想,既然不能旅行,那就寫我身邊正在發生的事吧。

同時,我也希望調整自己的寫作方式。過去做記者時,你知道的,記者的寫作是完全客觀的——文章中幾乎沒有「我」,所有的內容都是為呈現採訪對象或事件而服務的。當我從新聞寫作轉向寫書時,我卻有些過猶不及。在那種更具文學性的寫作中,我加入了太多「我」的部分,彷彿把之前在新聞寫作中缺失的個人情感和感想,全部一次性爆發出來。所以,前兩本書中存在這樣的問題。

到了寫《我在京都居酒屋》和《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的時候,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於是嘗試在其中加入記者時期的視角。特別是在寫《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時,我採用了一種更接近新聞寫作的方法,不再僅僅是我的體驗和感想。我約訪了每家咖啡館的店主,和他們面對面聊天,進行數小時的深入訪談。

有趣的是,我發現喜歡《我在京都居酒屋》的讀者卻不太喜歡《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因為他們覺得後者缺乏體驗感。而喜歡《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的讀者又不太能接受《我在京都居酒屋》,認為它不夠專業。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形成了一種有趣的「流派對立」。我的讀者們有個明顯的特點,就是他們會把我的每本書進行比較。而我嘗試在五本書中運用五種不同的寫作方式,因此每本書的反響都存在分歧,沒有哪一本是完全獲得認同的。

雖然如此,我覺得這樣的嘗試非常有趣。沒有寫《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的經驗,我或許無法完成《離島》。我的日語學習基本是從來日本前一兩年開始的,我當時報班學習,也請了老師。考過N2後,我才來到日本。然而,來日的前幾年,我的日語僅能應付一些即興或隨機的交流,像現在這樣進行深度分享式的面對面談話,早期是完全無法做到的。

正是在日本生活多年後,並通過寫作《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這本書,我進行了一個試驗:看看自己的日語能力是否足以與人們進行更深層次的對話。結果我發現自己可以實現這一點,這才讓我有信心去創作《離島》。

在寫前幾本書的過程中,我逐漸明白自己應該以何種程度存在於作品中,也掌握了如何運用過去在國內從事新聞工作時的一些更專業的記者式方法,去書寫非虛構的內容。正因如此,我開始著手進行《離島》這個項目。

《離島》的寫作方式與日常書寫不同,它更強調深入的觀察與探索。為了寫這本書,我幾乎在每個島上都生活了一段時間。這段生活期間,我並不直接進行創作,只是偶爾記錄一些日記。當所有島嶼的取材工作完成後,我才回到家,開始一段約一年左右的專注寫作期。這樣的節奏似乎也成為了我之後寫作與生活的主要模式。

目前正在進行的新書創作也是類似的流程。我剛完成了一段為期將近 50 天的取材旅程,但現在還不會立即開始寫作。當下的重心是進入第二階段,消化更深入的資料。明年春天,我計劃再次進行一次約 50 天的取材。待這些工作全部完成後,我會留在京都,回歸日常生活,專心進行寫作。

如果是一直在閱讀我每一本書的讀者,他們會很敏銳地察覺到我的變化。這是讓我自己感到非常開心的一件事,就像是和讀者一起成長的感覺。

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想過要成為作家,剛來日本時,我只是經營自己的公眾號。在出完第一本書後,那個公眾號就停止更新了,變成了一個廢墟。疫情後,我第一次回國做活動,那時我已經大概有三四年沒有在國內參加活動了。我記得當時剛剛出版了《咖啡館比其他河流更慢》和《我在京都居酒屋》。在活動現場,很多讀者提到我當年在公眾號裡寫過的一些文章,甚至還能清楚回憶某篇文章的內容。當時的主持人笑著說:「我發現你的讀者與其說是讀者,他們更像是在玩一個養成遊戲。」

其實,寫作這件事本質上是為了直面自己的內心,但在這個過程中,卻意外地實現了與他人的連結。我們經常說,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其實很難,要真正做到內心的聯繫更是困難。然而,寫作卻像是一種魔法,能瞬間把彼此的內心連結在一起。


Q:我也曾在香港離島·二澳做農場見習農夫,因為很想更貼近自然與大地。想請問,有看到介於城市與離島之間的年青人嗎?不想待在城市,但可能也無法長時間留島,會有中間或第三種生活方式嗎?

庫索:選擇把離島作為第二據點,其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交通費用非常高。如果要承擔這樣高額的交通成本,確實會讓這樣的生活方式變得更具挑戰性。但今年我在北海道發現了一個特別的例子。一位來自東京的狂言演員(傳統戲劇演員)和他的太太一起搬到了富良野附近的地方,開了一家咖啡館。他的生活方式很有趣,他把工作和生活分成了兩個地方:需要工作的時候就回東京工作,沒有工作的時候則回到北海道的家裡過生活。

這種模式其實是將工作與生活進行了地域上的分隔。我覺得現在有一個很好的趨勢,就是隨著遠程辦公的普及,越來越多人可以在家裡通過電腦工作。在日本尤其明顯,疫情之後,許多公司都採取了「在宅」(日語,意為在家辦公)的方式。如果未來大部分企業都支持在宅工作,那麼選擇在小島或農村生活的可能性將會大大提升。

這也是我在和小島上的居民聊天時,他們非常期待的一件事情。他們希望能吸引更多外來者到島上生活,於是思考什麼樣的人可能會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當然,要實現這種生活方式,其最大的前提就是解決工作形態的問題。大多數人在小島上無法自己創造一份工作的情況下,如何確保自己的收入來源成為了關鍵。

不過,這也引出了另一個問題。當一個人有足夠的錢時,他可能會開始思考如何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如果每天在島上只是無所事事,短期內可能會覺得很愜意,但兩三個月之後就可能開始感到迷茫和空虛。所以,對於這類人來說,也許可以選擇沖繩附近的小島,潛水、看魚,偶爾放鬆幾天,但要長期生活,還是需要找到一些能實現自我價值的事情去做。


Q:提問:在地人會如何看待那些離開城市到島嶼生活的人們呢?另外,這些離開城市、來到島上的人們,往往又會有哪些不適應的情況?

庫索:首先,我認為需要了解的是,這些「離開島嶼生活的人」大多數其實是島上居民的下一代。他們的上一代人可能大多數留在島上,而下一代人則陸續離開了。

對於這樣的現象,作為父母,他們通常認為這是一個很正常的生活選擇。畢竟,他們自己也很清楚,在島上長期生活可能缺乏未來的發展機會。他們會說:「這就是一個這樣的小島,島上什麼都沒有。」

城市來的人往往具備更先進的思維方式,但島上的思維模式可能尚未與時俱進,這就會導致一些理念上的衝突。不過,這裡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好處——那些選擇移居到島上的人,並非帶著城市人的傲慢。他們往往因為認同並嚮往島嶼的自然生活才選擇定居於此。因此,即使他們明白彼此的思維存在差異,通常也會優先選擇尊重當地的文化。

總的來說,從城市移居到島上的人們,往往因為真心喜歡這片土地的文化與生活方式,而努力適應當地的習俗與規範。這份尊重與包容,也正是他們融入島上生活的重要關鍵。


Q:您有喜歡的旅行作家嗎?或對你有影響/印象深刻的作品或作家?

庫索推薦:

  • 司馬遼太郎,《豐臣家族》、《新選組血風錄》、書寫日本各地的「街道をゆく系列」

  • 井上靖,《敦煌》、《天平之甍》、《樓蘭》

  • 日本作家向田邦子的作品

  • NHK紀錄片《絲綢之路》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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