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胃

我从小就觉得奶奶的胃跟一般人不一样。

每次家庭聚餐时，很少看到奶奶上桌吃饭。等我们都吃完了，把碗筷收拾好端到厨房，奶奶才会上桌。她专拣我们吐在桌上的骨头吃。她有时候用筷子把骨头上的肉剃干净，有时直接上嘴咬，有时把整块骨头嚼碎吞掉。

小时候不懂事，以为奶奶有胃病，只能吃别人咀嚼过的食物。我就亲自把自己吃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装到碗里，给奶奶吃。奶奶接过我递过的碗，笑得很开心。然后我姑姑看到了，报告给我爸妈，他们把我一顿教训。当时我根本不理解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来我发现，家里的大人不仅教训我，也教训奶奶。只要奶奶拣剩菜吃，他们就骂她。堂哥跟我解释说这是“为奶奶好”。我不明白他们哪里为奶奶好了，他们只是骂她、奚落她、嘲笑她，语气里永远带着愤怒、贬低和不耐烦。你从中感受不到一丝对奶奶的爱，只能看到一群人对一个邋遢老太婆的嫌弃。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奶奶没有胃病，而且拣剩菜吃是一个很不卫生的习惯。但无论别的大人如何骂她，她就是屡教不改。我骂人的功力肯定不及那些大人，连那些大人都没法改变奶奶的习惯，所以我确信自己也一定无法改变她。想通这一点，我就从来都没学过那些大人，从来没骂过奶奶一句。

后来，只要奶奶跟我单独吃饭，我就会放任她去吃剩菜。

前几年，我最后一次跟家里人吃年夜饭。由于爷爷刚刚过世，那些大人不放心奶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商量着轮流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去住。他们想听奶奶的意见，问她想先住大姑姑家，还是二姑姑家，还是大伯家，还是我家。奶奶不想谈这个问题，大人们逼她做决定。可她就是不说。他们又开始骂她。结果奶奶哭了，先是悄悄抹眼泪，然后开始抽泣，最后放声大哭。越哭他们骂得越狠，直到我的后妈——一个嫁入我们家门没多久的女人——把她拉到门外。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这个家。我逐渐明白，奶奶的胃没有毛病，反倒是那些大人有一颗吃人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