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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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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上(六)

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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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Y大的Elser的合作中期结果发表之后,Elser邀他们先去Y大做个小范围seminar,听听反馈。林亦立这些年深居简出,正经学术会议都不怎么去,这样的小事情本来方纪苏觉得肯定是他去去就好,那天林亦立却说,明天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亲自开车,方纪苏心里问一句怎么不坐Metro North,又稳,又快捷,也不用自己管事,只是没问出口。林亦立当然不坐公共交通。

出发前林亦立问他,“你能讲吗?”

让手底下人站到台前,还真是有个好老板的样子了。来跟林亦立工作之前,方纪苏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建设,他知道林亦立看重名声,跟他做出的成果,credit上林亦立一定是占主导。他既然愿意跟林亦立合作,自然就是同意了这种隐藏条款。只是方纪苏见到的林亦立,跟谣言里的林亦立,原也不是一回事。

事实是只要林亦立坐在下面,也就足够了。开始前十几分钟就满了员,还有些在门口徘徊,也不知是不是都来看热闹的。毕竟林亦立大小算个名人。原先定下的房间是个大房间中间两层活动门,分成三等份,人一多倒是正好把中间门开一开。反响不错,过后观众席问出的问题,听得出是听懂了,不是瞎问。林亦立站起来,他在室内脱了那件灰大衣,里头是件纯白的毛衣,也是在其他人身上难得看见的装束,他穿就可以,反正很好看,自动产生聚光灯在他身上,一手微微扶住演讲的台子,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看着对方,又会扫一扫全场不叫任何一个人觉得被忽略,到停顿处甚至会孩子气地偏着头,是真的有魔力叫人认认真真听他讲下去。

效果好,Elser也很高兴,叫了几个同事留他们吃晚饭。方纪苏想了想,笑着推辞,“我们还得开车回城里,下次再说吧。”

林亦立从他身后走过来,很自然地拍了下方纪苏的肩膀,“没关系,我开。难得来一趟,不着急。”

林亦立心情好的时候,更是没有人会拂他的意。Elser问要不要去跟学校有关系的酒店顶层,自然是这小城里最正式的地方。结果林亦立竟然平易近人,说愿意尝尝此地有名的pizza。

小城靠海,原是码头,往pizza上加白蛤加土豆泥,都是其他地方闻所未闻的做法。

吃過晚餐動身,路上又是臭名昭著的I-95,堵車堵得恨天怨地。方纪苏又忍不住腹诽,大少爷安排起事情来,本来坐火车就不会怕堵车,早些走也不会赶上通勤高峰,偏偏根本不考虑交通问题,这下好了。其实也就是这么想一想,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自己笑起来。

“你笑什么?”林亦立不知怎么注意到了。

“没有。”方纪苏当然不会承认,可是还是笑吟吟的。林亦立撩起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方纪苏觉得了,有点窘迫,顺手打开了座前的挡板。林亦立皱眉“嗳”一声,抗议方纪苏不经允许开他的柜子。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常见的墨镜,说明书,两张CD。方纪苏顺手拿起来,其中一张是很旧的巴赫,他翻过来,忽然发觉这张CD他认得。

“这是我跟George在Strand买的?”——还是买乐谱附带的那种。两人都学过小提琴。“原来给你了。”

林亦立刹车踩死了,两人都朝前晃了一晃。“是你跟他一起买的?”

方纪苏觉出他的一丝伤感,把东西放了回去。他不知道谈Nishimura合不合适,轻声道,“这谱子还在我那里呢。”

兩人沉默以對,方紀蘇便沒有特地找話來說,氣氛也沒有不好。林亦立调整了一下坐姿,仰了仰头,似乎漸漸的疲倦下來。 

这一路上本來就一直是陰沉沉的,這時候已到了天黑得很早的季节,突然下起雨來,一下就很大,瓢潑似的傾下來,更挪不動了。

突然他向右蹭到出口下了高速,沒等方紀蘇開口問便解釋道,“不想開了。這裡離我的房子近,歇一晚明天再說吧。” 

等個紅燈的時候他忽然傾身過來,方紀蘇也沒有驚訝,只想到,“就是這里了”。是開在一條小路上,两侧树木参差,沒有路燈,雨如簾幕,頂上枝枝椏椏相互交錯,紅葉似錦,地上也全是落葉,层层叠叠,柔软腐烂的落叶,叠着新鲜薄脆的落叶,空气中都是雨的气息和雨的声响,愈發沒有什麼實感。他的嘴唇有些涼意,呼吸是温暖细密的,起先有些轻柔,迟疑,试探,方纪苏回应他,伸过去找到了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也是凉的。

灯变了,林亦立转过身去继续开车,手很自然地松开了。过了这一刻,也就再回不到从前了,有了这一刻,也就再也无法重来,无法删除撤销,方纪苏望着车灯照着,闪着银光的路面,仿佛还能碰到他的鼻尖,他的嘴唇。这样想来,林亦立之所以愿意来这一趟无所谓的讲座,之所以选择开车,之所以晚饭后才出发,都好像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故意。方纪苏是痛痛快快地跳了进来。

其實離林亦立那裡已經很近了,但是就是這麼一會兒也不能等。是在個出了名的好地段,简直是在森林里,沿着车道开进去,很庄重煞有介事的一栋石头房子。

林亦立取了兩隻玻璃杯,回過頭問他,“要些拔蘭地嗎?”雖然是從車庫直接上來,沒有淋到雨,可是此時氣溫急降,林亦立又刚把暖气打开,确实有些冷。这屋裡頭是白色为主的法式现代风格,精致得处处都是悉心打理的痕迹。看着不像空关着的,甚至比上次跟文歆去的那上东区公寓更有人气,方纪苏也没有那种异物感。

这间厨房四面都是窗,显然是改过打通的一大间,细巧的白色木格子,环成一道拱形,雨水打得急管繁弦,头顶明亮的暖光下,林亦立回头看着他。脸上很奇异的,是一种冷淡又无奈的神情。

方紀蘇並不需要酒精來助興,他喝了兩口就走近前去,輕輕拿走了林亦立手裡的杯子。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看到林亦立還在睡。他是嬰孩的睡姿,側著身,雙手蜷著,半邊臉孔甚至埋在枕頭里。

方纪苏自去洗漱完了,俯下身去轻声叫他,“Erin。”

他没醒,反而更深地把脸埋下去。不是度假,兩人都還有事,本來前一天就應該回去的,方纪苏凑近了,轻轻推他,“Erin,起来了。”

林亦立睁了眼,方纪苏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觉屏息等他说些什么。可是林亦立没说话,抬起手来,抚上了方纪苏的鼻梁,又一丝丝划过他的脸颊下巴喉结。昨天晚上或许太过迷乱,林亦立在床上特別順服,感覺非常不對,卻無可救藥地具有挑撥性,方紀蘇不是愣頭青也受不了。林亦立睁了眼,懒洋洋抚摸挑逗着他,他明白过来,这一晚上,什么也不会代表,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需要删除或撤销,因为本来就不存在。

方纪苏俯下身去,压住他,吻他,林亦立笑着扭头躲着他,這時方紀蘇聽見他說,“stop it.”笑意底下是冷淡的命令語氣。他立刻放开他。

回到纽约,林亦立果然举止如常,好像他们仍是纯粹的专业关系。方纪苏开始很怕跟林亦立独处,即使每周单独开会也开始选在茶水间或lab里。

十一月底,正好是冬天将要开始,快要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温度降下来,却下的是雨,落在地上就成了一层薄冰。上班的时候方纪苏正好碰见文歆,虽然住得近,想着走路也不方便,就邀他一起去。

不过五分钟的车程,一路上文歆没说话,方纪苏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在停车时候,文歆忽然开了口,“You slept with him.”不是问句,不过是公事公办陈述语气。

方纪苏惊得差点一脚油门撞上车库的墙,“什么?”

“没什么呀。”文歆是笑着的,“是好事呀。恭喜你们。”

方纪苏只觉得是嘲讽。结结巴巴说,“不是……并不是……我们也没有……”没有什么?没有后续,没有任何承诺,没有任何亲密言语,只不过是一时需要安慰。他只不过可能是想George了。

方纪苏忽然想起那次跟着文歆赶到林亦立家里,想起文歆很自然地随身取出的那串钥匙。

他们是真的睡过的。之前没往这上面想,现在回过头去看,还要再怎么明显。所以文歆愿意留下来,所以文歆愿意跟林亦立耗这么多年。方纪苏头开始疼起来。

“Hale,我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也讲不清他对林亦立是什么感觉。他愿意在林亦立身边,想要跟林亦立一起工作,但是他一直认为这是纯粹的专业判断,至多加上一点当年的交情。直到在那没有路灯的小道上,交通灯红色阴影下,雨水的帘幕里的那个亲吻。

文歆笑,还是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悦,“你不是故意的,Erin Lin是故意的不就行了。”

“他很喜欢你的,你感觉不出来吗?”

文歆直接下了车,方纪苏没有跟上去。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方纪苏是有点觉得,林亦立对他特别地假以辞色,所以他从来没发现林亦立有哪里难相处。可是他还是一直相信这都是专业判断,林亦立要继续研究,难道有比他方纪苏更好的合作人选吗。

直到在那没有路灯的小道上,交通灯红色阴影下,雨水的帘幕里的那个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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