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花没有

固执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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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终于直面自己这辈子所想讲的那句话。

他见过花没有



by 固执彗星




我觉得每个人一生中都只会有一句话想说。夸夸其谈的人也好,沉默寡言的人也罢,在他们或多或少的言辞中,都会留下那样一条细细的缝隙。一条细细的缝隙,细到只够容纳一句话,细到那句话既居住于此,又被困于其中。

这句话是如此重要,却又略微隐形着。它并不虔诚地存在于近处,等待你转过头发现。它总是在躲藏,从可被观测的宇宙逃离,进入你只能在梦中遇见,醒来却全然忘记的空间。

所以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那句话,我们真正想述说的那一句话,或许正是一生中从未从唇间如晚风般擦出的那一句。我们从来没有说过那句话,因此我们所有说出的话,不过是想象般预演着那致命的一句。所有侃侃而谈的叙述,都是那句话的奴仆,所有欲言而止的停顿,都是那句话的叹息。

你或许会问了,郑老师,你或许会问我,我怎么就肯定那句话真的存在?

我知道它存在,因为我早已经找到它了。人类活着,并不为了其他的事情,正是为了那句话。当你找到那句话,就可以进入那句话所隐匿的空间,你就可以从这个可观测的宇宙消失,成为超新星爆发的一束光线。

如果可以由我决定的话,郑老师,我希望那束光线可以进入你眼里。




起雾了。

雾是一种非常不同的介质,和雨雪都不同。它是充满黏性的有色的风,会附着在途径的每一处表面上,伸出千万只无形的手指,扒住可以依傍的东西。

当然,雾也分两种:自然的,以及人工的。人工的雾,从嘴里出发——就是人类用以说话的那个器官——它原本是温暖的,接触到玻璃后,立刻凝成湿冷的一片。人类想要在起雾的玻璃上写字的原因,大概是来自一种最原始的本能,驱逐寒冷与未知的冲动。

郑号锡伸出手想触碰那扇玻璃,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使他不得不放下手指。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在玻璃上写什么,当你有太多东西想写,就会变成彻底的文盲。因此,这串脚步声是恰好的,使他从云雾中解脱出来,使他回到可观测宇宙,与无知共存。

“郑先生,”来者轻声说,“女士在会客厅等您。”

“谢谢,”郑号锡点点头,接着从扶手椅上拿起他的背包,跟着管家走出起居室。

管家已经上了年纪,走路的时候脚步微微有些深浅不一。他们正在往走廊深处走去,长而宽的走廊几乎不像是个走廊,而像是一个过于狭长的房间。这个走廊里肯定能横着放下一张床,郑号锡在心里想,轻轻吸了吸鼻子。

“这么多年了,”管家突然开口,“您还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郑号锡想问,但是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其实很清楚这句话语的指代,他只是下意识地认为话题应该继续下去。但是他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突然想起,人一生想要说的话其实只有那么一句,多说无益,只是徒劳。

所以他沉默了,跟着管家走到长廊的尽头,接着左转,进入一间开阔的屋子。他险些被刺伤了眼睛,因为那间屋子是那样的明亮,与方才昏暗的走廊截然不同。屋子里,靠近花园的一面皆是大片的玻璃,透亮着,连窗外的浓雾都难以抵挡这样的澄澈。

“您好,郑先生,”站在窗边的女人开口。她穿着一身不合乎日间需要的晚礼服,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脊背耸出两座尖利的山峰。

“您好,金女士。”郑号锡向她走去, 管家在身后轻轻合上双扇门。

女人转过来,那张与身上华丽晚礼服不同的尚未化妆的容颜流淌过来,像一串泪水。“关于您造访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女人说,“我有一整个白天可以打发,您可以问所有您想问的问题。”

郑号锡沉默了一会儿,把背包放在窗边的地上,抬抬下巴示意女人手中的东西,问道:“我可以喝一杯吗?”

“当然,”女人笑着抬手指向茶几,“请自便。”

郑号锡走过去,听见女人在身后说,“我当您是我的家人,所以就不为您斟酒了,不是我失礼。”

“谢谢,”郑号锡把扣放着的酒杯正置,倒上半杯酒,“谢谢您这样想。”

他又重走回女人身边,还未站定,女人又轻轻开口:“您是从首尔过来的?”

“嗯,”他点点头,“去首尔呆了几天。”

“回你们的学校了吗?”女人笑着问。

郑号锡抿了口酒,“去了,就是为了那个去的。我已经和所有他认识的人聊过。”他扭过头看向窗外,看那雾蒙蒙的一片,看远处的山脉已经融化,冰冷地融化,好像在那个山脉的境界,温度越低越容易融化,温度越高越容易冻结似的。“在首尔的学校,我见了一些老师,”他继续说,“有一些老师甚至是他战前的同学,好像永远凝固在那个学校似的,再也没有离开了。”

“您希望他也没有离开,对吧。”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往下坠,不像是发问。

但郑号锡偏要反驳,不知是为何,只知道他应该反驳。就好像爱人正借他的唇齿说话,要辩论一个无可容忍的揣度。“我没有,”郑号锡说,或许不是郑号锡说,“我希望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无论那些事情是什么。”

女人停顿了很久,最终伸出手,指向庄园远处的一块空地。她的胳膊微微颤抖着,好像举起手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您看,”她说,她的声音倒是坚定而有力,“那个地方原先有一棵树,树上还有一个树屋,是我哥哥最喜欢去的地方。夏天的时候,他总是在那里睡觉,而不是家里。我说他是‘树上的男爵’,他问我为什么是男爵?”女人突然笑了,“我哥哥就是那样的,对于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他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发问,从不担心自己会显得无知或痴傻。”

“他的确是那样的,”郑号锡用食指蹭了蹭鼻子,“ 他一直是那样的。”

“我告诉他,《树上的男爵》是一本书,很好看,他应该去看看。”女人转过头看向郑号锡,又好像是没有捕捉到她期待的表情似的,又重新望向庭院。“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看那本书,因为在那之后不久,他就离开了。”

“他看了,”郑号锡点点头,“因为他曾经从树上爬过来,到我的宿舍找我。”

女人笑了,她脖颈旁边的晚礼服的坠饰,随着她身体的颤动,一同轻微地摇晃着。“那是你们相识的开端吗?”

“不是,”郑号锡摇摇头,“那是我们相识的结束。”他举起酒杯到唇边,却一滴也没有咽下去。因为那些久远而明亮的记忆,已经溶解在他手中的酒杯里,比毒药更可怕,会辣到他的五脏六腑。



“你不怕死啊?”那时郑号锡是这样问他的。因为教师宿舍旁侧的橡树还未及壮年,伸进窗台的枝桠仍会随风摇晃。

他摇摇头,“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他说,“郑老师,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你先进来,”郑号锡把窗户推到最大的弧度,伸出手。他们其实离得很近,那时郑号锡的手只要再往前伸三厘米,就能与他的指尖相撞。或许那时郑号锡应该更凑近一些,因为抵在窗台的小腹,其实并没有被窗棂卡得生疼,如果撩开衣服来看,也不过是微微发白的程度。

所以那时自己为什么没有把手伸得更远一些呢?郑号锡偶尔会问自己。偶尔,的确是偶尔,在他回想起那一幕的一千三百七十八万次中,只有两千二百一十六次,他曾经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把手伸得再远一点呢?

总之那时郑号锡没有把手伸得再远一点,只是停在离他三厘米的地方,微微颤抖着,像是在企求。

或许那样的企求并不如郑号锡回忆中那般明显,因为他,他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郑号锡伸出的手掌,接着说:“今天热吗?”

“今天热吗?”郑号锡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的问句,接着收回手,又插回裤袋,像他所习惯的那样。“今天热不热,树上的男爵不知道吗?”

他仍旧骑在那根树枝上,青嫩的树枝轻轻摇晃,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他的重量。“我问的是你,”他说,“我问你,今天热吗?对于我今天热不热,和对于你今天热不热,是截然不同的。”

“不热,”郑号锡那时是这样回答的。偶尔,在回想起那天时,郑号锡也会思考,如果当时自己说“今天很热”,也许他就会从树枝上爬下来,钻进他教师宿舍窄小的窗户,与他进行接下来的对话。但是那天的确不热,前夜刚下过雨,就连树枝也是湿嗒嗒的。

“我要走了,郑老师,”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开口说。

郑号锡舔了舔嘴唇,又用食指蹭蹭鼻子说:“去哪儿?”

“去前线,”他说,“我被征召入伍了。”

“什么时候走?”郑号锡问。

“三点,”他说,“下午三点,不是凌晨三点,是PM,不是AM,你应该能分清吧?”

“我可以,”郑号锡说,“PM是下午,AM是上午。”

“我之前总是分不清呀,”他略带不满地说,“直到今天,我终于分清了。”

郑号锡张了张嘴,又闭上。就如他的嘴一样,他也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你知道你不会死的,对吧,”郑号锡说,“你只是被分配到一台电脑前,所有的战争都在那里完成。”

“我知道,”他说,“可这并不妨碍我的告别。”

“如果战争结束,”郑号锡从桌子上拿起一瓶水递给他,因为他显然已经很口渴了。“如果战争结束,”郑号锡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他笑了,笑的时候整根伸出的树枝都跟着摇晃。“这是求婚吗,郑老师?”他歪了歪脑袋,眯起一边眼睛说。

“如果你活着回来,这就是求婚,”郑号锡说,“如果你死了,这就是墓志铭。”

“谁的墓志铭?”他问。

“我们俩的,”郑号锡回答。




“您想去看看他以前的房间吗?”女人突然说。

郑号锡笑了,“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或是一部电影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和你去看看?在他童年的房间,我会发现那些使他之所以成为他的东西,接着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物件。那个至关重要的物件,使我想起最他的他。”郑号锡摇摇头,“我已经受够了那一套了,好莱坞电影,在尘封的房间里唤起的回忆,我其实并不需要。他的童年,他短暂生活过两年的这个庄园,你真的觉得我有必要去看吗?”

“对不起,”女人轻声说,表情却没有多少歉意。“我和哥哥,我们真正的童年的住宅,已经被战争毁掉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准确地讲,毁掉我们记忆的,并不是战争。网络战争末尾投下的那颗反物质炸弹,毁灭了半个日山。那个灾难波及的圈,刚好在我们家的边缘。您能想象吗?就好像你往地上甩去一块泥巴,它溅射的最远处的一滴泥渍,正是我们家的栅栏。所以我们家还完好着,事实上,炸弹降落的那一刻,我正在花园里玩耍。”女人耸耸肩,“我毫发无伤,哥哥也一样。是在战后的市政建设中,我们家的那片土地被买走,变成现在的市博物馆。所以,毁掉我们家园的,不是战争,而是和平。多么荒诞,是不是?”她侧过头,不再看向郑号锡,“在我哥哥的书里,也写到过,不是吗?”

窗外的雾开始渐渐消散,就好像它们总是带着某些见不得人的光采似的,一定要在正午的烈日出现前离开。因此,落地窗尽头的山脉显现出来,在朗然的日光的映射下,显出其绵延的不休的抵抗。

他曾经和郑号锡说——那时他躺在郑号锡的床上,脸朝向除了裂痕一无所有的墙壁,说:“你有没有想过,郑老师,被大陆碰撞挤压而成的山脉,其实正艰难地抵抗着大陆其他部分都变成高原。”他转过身来,手指钻进郑号锡的发间,“郑老师,是不是正是因为那些山脉的存在,你窗户外面的这棵橡树,才可以成为橡树。”

“郑老师,”他喋喋不休地发问,“如果你的宿舍也是在高山之上,外边是不是就不会有树了?”

“高原上的确很难有橡树,”郑号锡说,“但是总会有其他树,或者是像树一样高的雪堆。”

“郑老师,”他轻声说,“你想当橡树还是雪堆?”

“ 没什么所谓,”郑号锡说,“我想当一个可以说话的生物。”

他笑了,笑的时候酒窝钻进郑号锡的脖颈。“郑老师不如直接说‘我只想当人’就好了啊,何必拐弯抹角。”

“你觉得人类是唯一会说话的物种吗?”郑号锡侧过头,看向他轻轻翕动的鼻翼。“别说话,闭上眼睛,睁大耳朵,你听。”郑号锡说,“除了人类,万事万物都在细语,只有人类的嗓门太大,盖过了一切的交谈。”

然后他们陷入沉默,因为他们都在聆听,聆听世界所述说的话。也许世界也有那样唯一一句想要述说的话,因此所有旁的言语都显得寂静无声,只有耗费千百倍力气,才能听闻十分之一。




“我昨天才看完,”女人说,“他的书,看完最后一章了。这些年您四处寻找他散落的文字集结成册,真的很感谢。”

“您喜欢吗?”郑号锡问。

“说实话吗?”女人反问。

“嗯,”郑号锡回答。

“不太喜欢,”女人说,“特别是关于故乡的描述,让我感觉他对家的回忆,就好像是市政建设的推土机,碾平了一切真实存在的快乐。”

郑号锡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就是推土机一样的人啊,不,或许是播种机,在碾平原有的快乐之上,播撒其他的幸福。”

悠长的沉默像冬日的雨,不仅要滴在你手心,更要冰冷地渗透进去。郑号锡伸出手,接过女人手中已经空荡的酒杯,走向沙发旁的茶几,为他们斟酒。

“我有用不尽的白天,”女人在他身后突然说,“白天我总是一个人,没有人在意我存在。到了晚上,我先生总是有数不尽的社交晚会要参加,于是我又突然现身。”她走过来两步,接过郑号锡倒好的酒杯,在沙发上坐下。

郑号锡也坐下,像雪堆一样摊漫在沙发之上。这个沙发或许是他曾经坐过的,郑号锡因此格外熟悉。他喝了一口酒,抬抬酒杯,对女人说:“这就是您总是穿着晚礼服的原因吗?”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女人摇摇头,“有时候我希望能够拥有我哥哥一半的智慧,有时候我又意识到他的智慧正是招揽厄运的原因。”

郑号锡看着眼前的女人,突然觉得她是那样的眼熟,就好像是他穿上了晚礼服,懒洋洋地半卧在沙发里,只抬起半边眼皮看自己。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也正是这样,懒洋洋地半卧在沙发里,斜着眼看郑号锡。

“学长好,”他说,但是并没有挪动半块肌肉以示尊敬。

“你是一年级新生吗?”郑号锡问。

“嗯,”他含糊地回答。

“一年级新生现在应该回宿舍了,”郑号锡说,“你早就应该回宿舍了。”

“对不起,学长,”他轻轻说,“但是我好像找到那句话了。”

“什么?”郑号锡皱着眉头问道。

“那句话,”他闭上眼睛,头向后仰去,几乎要钻进沙发靠背与坐垫之间的缝隙。“学长,你找到了吗?”



“所以,”女人打破他的回忆,“您想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郑号锡沉默了很久,侧过头看向女人。“我想问的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说:“他见过花没有?”

“花?”女人重复了一遍,“花?您是说,真正的花?”

“嗯,”郑号锡点点头,“真正的花。他见过吗?”

女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您见过?”

“我没有,”郑号锡摇摇头,“在战前的那场灾变后,所有植物都不开花了,我当然没有见过。”

“那您又何必问他?”女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郑号锡的眼睛,“我们都是那场自然衰变的后生者,怎么会见过花呢?”

郑号锡舔了舔嘴唇,放下酒杯,看向女人:“他告诉我,他见过花,真正的花,不是人造的,不是图片里的,不是书上的。真正的花,他说,是带有音调的,当你凑近它,会听见它的旋律。”

“我相信,应该不用我来教您历史,”女人笑着开口。“那场网络战争,又被称为花的战争,因为所有的抗衡,都是为了那一株世界上最后的花,为了那一个奇迹,一次不合常理的盛开。那盆花最后的下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嗯,”郑号锡点点头,“它消失了。有人说它被偷走了,至今仍旧秘密地培育在某个温室中。有人说它枯萎了,它的枯萎就像一场日落。还有人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花,花是一个幌子,是世界集团用于发起战争的旗帜,它可以是一个虚像。”

“那您呢?”女人偏着头问,“你认为那盆花去哪儿了?”

“是他拿走的,”郑号锡回答,“不是偷抢,而是正大光明地拿走的,因为那盆花原本就属于他。”

“属于他吗?”女人问道。

“您很漂亮,”郑号锡突然对着女人说。“就像我夸赞您漂亮时,您的美丽是属于您的。那么当我说他正像一盆花时,那盆花也是属于他的。”

“他是什么样的花呢?”女人笑着问。

郑号锡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您不如问:花是什么样的他呢?”




花是什么样的他呢?郑号锡问自己,就好像这个问题真的有一个正确回答似的。

“学长,”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郑号锡从思绪中抽身,转头看向他。

“为什么人类会说话?”他抿了抿嘴,酒窝皱起来。

郑号锡咬了咬嘴侧的腮肉,接着说:“因为人类的大脑格外发达,这样发达的大脑使得我们拥有创造语言和文字的能力。”

“不是啦,”他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着,从床上爬起来,三两步走到书桌前,手掌一撑跳上桌台,垂着眼帘看郑号锡。“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人类想说话?”

“因为在某些时刻,人类产生了‘讲故事’的需要。他们需要将今天所经历的事情传授给部落里的其他朋友,以避免他们重蹈覆辙。”郑号锡耸耸肩,“因为‘需要’,所以‘想’。”

他的上半身向前折叠,手掌仍旧牢牢把着书桌的侧边,但脸已经与郑号锡的脸凑得很近。“学长没有想过吗?不是因为‘需要’才‘想’,而是因为‘想’才‘需要。或许第一个开口说话的猿人,只是因为在傍晚站岗的时候,站在洞穴的尽头眺望远处的天空,看到金黄夕阳中映出一抹淡淡的粉红。他想要把这抹粉红告诉所有人,因此他‘咕噜咕噜’地振动声带,发出人类的第一句话。”

“所以人类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在金黄的夕阳之中,仍旧存着一丝粉红’,是吗?“郑号锡仰头与他的目光相会,感受他们的鼻息在鼻尖的漏隙中窜动,像课本上写的蜜蜂采花粉的情景一样,有些轻微的痒,但更多是生命迸发的狂喜。

他没有说话,只是凑近,亲吻郑号锡的鼻尖。于是郑号锡伸出手,扶住他的后脑勺,接着亲吻他的嘴唇,然后是他的眼睛、耳朵、鼻子,最后又回到嘴唇。

那个时候郑号锡尚未意识到,原来人类选择亲吻作为亲密的动作,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只是单纯的因为亲吻时,你我都无法说话。在这沉默的十秒钟,人类离那句话最近,无限接近,几乎就要触碰到那句话转身而去的裙边的蕾丝。

那句话,那句人类一辈子独独想说却又不能的话,在亲吻时于唇齿间穿梭,进而随血液一同脉动至心脏深处。

我们的心脏或许一直知道那句话是什么,但是它藏得太深,传递不到大脑,因此大脑补偿性地将其想象至外太空。它离得足够远,所以不可惜。



“打扰了,”他从沙发上起身,“我该走了。”

“您不留下来吃晚饭吗?”女人说,“我猜厨房已经备好了两人份的食材。”

“我以为今晚会有晚宴,”郑号锡转头看向女人,“所以您才穿着晚礼服。”

女人笑了,“我是这样以为的,与您的晚宴,两个人的晚宴。”

“那么我想不必了,”郑号锡说,“您可以赶赴您先生所在的社交场,也可以吃一顿一个人的晚餐。我希望您能享受一个人的晚餐。”

“我没有试过,”女人笑着摇摇头,“我或许应该试试。”

“那么,”郑号锡站起身,手里拎着他的背包,“我该走了。您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考虑。”

女人也跟着站起身,她肚脐上方的流苏晃动着。“您现在要去哪儿呢?”

“去他的树屋,”郑号锡说。

“可是他的树屋已经不存在了,”女人摇摇头,“那年冬天他在树屋里烤火取暖忘了熄灭,整棵树都烧焦了。”

“我知道,”郑号锡笑了笑,“他告诉过我,关于他树屋的每一件事。”

“那么……”女人偏着脑袋,略有疑惑地看向郑号锡。

“他没有告诉过您吧,”郑号锡不知为何竟感到一丝欣慰。“那棵烧焦的树的枝桠,被他砍下来,带去了山脊的悬崖边,插在那里,像一根十字架。”

女人摇摇头:“他没有告诉过我,我想那是他的秘密,只能告诉你,但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他告诉郑号锡这个秘密的时候,已经死了。

他死了之后,信件很久才送到郑号锡手里。因为那时首尔被炸平,已经不复存在。那些联系地址上精心写下的邮编,已经成为死气沉沉的数字。

他告诉郑号锡,他在悬崖边上种下了烧焦的橡树。如果郑号锡还活着,如果那块悬崖还存在,那么或许橡树会开花的。

郑老师,他在信里写,你知道吗?橡树是世界上最大的开花植物。如果它开花了,全世界应该都看得见。虽然我不知道橡树花长什么样,但是我想大概很漂亮吧。

郑老师,我觉得每个人一生都只会有一句话想说。夸夸其谈的人也好,沉默寡言的人也罢,在他们或多或少的言辞中,都会留下那样一条细细的缝隙。一条细细的缝隙,细到只够容纳一句话,细到那句话既居住于此,又被困于其中。

你或许会问了,郑老师,你或许会问我,我怎么就肯定那句话真的存在?

我知道它存在,因为我已经找到它了。



雾气已经全数散去。郑号锡站在悬崖边,望向山谷那头连绵的山脉,好似倒卧的男人。

悬崖的边上没有花,但是那根烧焦的树枝插在那里,好像这么多年的岁月凝固在它的枝头,已经变成比花更珍贵的结蕊。

也是在这一刻,郑号锡突然明白自己这一辈子所活着,所寻找的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

在他第一次碰见郑号锡的时候,他说:学长,我找到那句话了。

要是那时,自己能够立刻明白就好了。在郑号锡回想起那一幕的一千三百七十八万次中,有两千二百一十六次,曾经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明白那句话。为什么没有在那样一个夜晚,在大雪纷飞,窗玻璃上结满人工雾气的那个夜晚,在与喝醉的他四目相对的那个夜晚告诉他:我明白,因为我也已经找到那句话。

那么在他赴死的那一秒,还有千分之一的思绪可以回溯,记忆起他们曾以眼神颔首的时刻。

所有他生前认识的人,还活着的人,都被郑号锡走访过了。郑号锡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故事,无论完整或残缺。那些故事,也终将变成这个可观测宇宙中游荡的话语,被某一个用力倾听的写作者捕获,成为悲伤又断续的记录。


郑号锡走到那根烧焦的树枝旁边,伸手轻轻触碰,也料到它的结局。在郑号锡的手指触碰那根树枝的万分之一秒,一些凝固的时间被打碎,因此岁月的车轮飞速旋转起来,将树枝碾碎成风中飘散的尘粒。

那些随风而去的树枝的残骸,亦是它话语的回忆。它在这空旷而荒凉的山谷中,孤独地自言自语,这样持续了十五年。也许就在郑号锡明悟自己所执念的那句话的同一瞬间,这根树枝也明悟了它的语言,因此无畏地消散了,没有任何留恋。

郑号锡放下背包,脱掉外套,接着是毛衣,然后是裤子。他赤裸地站在悬崖边,好像一根烧焦的树枝。

接着他纵身一跃,从悬崖跳下。

他下坠,重力与他额头抵额头,像一场残忍的角力。

在这样剧烈的下落中,他突然调转了方向,向天空飞去。他穿过云层,穿过星星,穿过可观测宇宙,穿过一切的已知和未知。

于是他终于直面自己这辈子所想讲的那句话。


那句话很简单,只有三个音节,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知道金南俊的那句话也是如此。




-全文完-

THE END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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