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岛屿精神,另类人生 · 第五天

和非親家庭生活45天|七日書 Day5

冰忌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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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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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嚴肅思考了一下,食物之於那時的我意味著什麼,發現它的功能就像我和真實的人可能產生的關係那樣。

2024年的夏天,我接受學生家長的邀請,前去大洋另一頭和他們度過一個半月,學生是活潑的三姐妹,和我學了一年的華語。

她們稱自己的家為河屋,位於全長217公里、流經賓州數個城鎮的斯庫基爾河畔。經過一段時間的熟悉,我覺得它更像是船屋,幾乎每天清晨河面的漣漪都會透過日出的光撞進我的臥室,並帶來忽高忽低的起伏和波動。

六點過後 綠色的飛蟲大軍會陡然降臨的河屋

和想像的教學生活不同,我付出了的更多是情感方面的高強度勞動,包括傾聽女主人表達對孩子的期待、負責調停三個孩子間的矛盾,有時候還給印尼家事阿姨提供未來職業何去何從的建議。

那一陣子,我感覺自己在情緒的浪潮裡乘著皮艇浮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我把照顧所有人的感受都當成自己需要攬下的擔子。當中,我最無力的,還屬孩子們對家事阿姨的輕慢態度,她們流露出的厭惡也刺痛我,如果今天位置不一樣,我是否也免不了要遭遇跟阿姨相同的對待?

英文不是阿姨的強項,但她能說一口流利的華語,也愛唱90年代的老歌。有次,我們試圖召喚智能管家Alexandra,她想跟著哼潘美辰的《我曾用心愛著你》給我聽,只是曲庫裡沒有收錄這首歌,但捕捉到關鍵詞是中文歌,音響就放了一通拜年賀歲歌,我們兩個大笑不已,為在這陽光明媚的仲夏早早就嚐到了新春的滋味。

「Alexandra怎麼這麼笨,好笨哦。」

阿姨的個性很直截痛快,有話從不藏在心裡。她有一雙靈巧的手,她做的小魚乾和香蕉乾是整個家都喜歡的零嘴。她告訴我,來美國前她曾在台灣住過十年,前前後後做過看護工、也跟著社福機構四處演出過,最後一份是跟人合夥包下工地蓋屋,但合夥人直到現在還沒把款項結清給她,頂多是過年紅包發大包一點。

我詫異他們現在居然還是可以對話的關係,不過好像在她看來,對方並不是惡人或是有意拖欠,只是有自己的難處。阿姨似乎對人的寬容度特別高,她口中的看護家人對她很好,但同樣也是他們,讓她四季都睡在樓梯口。

越熟悉阿姨的為人,我對她的愧疚就越深。我抵達河屋的當天,女主人就私下找到我,囑咐我保密,不要向阿姨透露自己拿了報酬,而且是遠遠高於家事勞動的數額,她不希望對方覺得不平衡。甚至要我必要時,可以托辭說錢不重要、我們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而這呼應了後續阿姨尋求我的看法時,她提到的遲遲無法離開這個家的原因,就是她感激女主人,感激她像看待一個親人一樣看待自己。可是每天的勞作也是真實的,澆花、除草、遛狗、熨衣、鋪床、擇菜、煮飯、打掃...這些讓一個家每日運轉得平穩所付出的時間和技能,在市場上的價值是可以實質衡量的,但當情感的因素被捲進去,就陷入了灰色的地帶。

就這樣,抵達河屋不久後,我陷入了遠途旅行引發的一連串連鎖反應。我時常感到飢餓,哪怕我吃了一頓正餐,又挖了一大盤甜點,但總有一股無名的需要被填滿到不能動彈、不能思考的衝動湧上來,我的理智知道,這些飢餓是由孤獨和焦慮喚起的,在真正的「充飢物」降臨前,食物的地位不可能被替代。

我嚴肅思考了一下,食物之於那時的我意味著什麼,發現它的功能就像我和真實的人可能產生的關係那樣,有時是蛋糕和糖霜的依附關係,有時是月相和潮汐的共生關係,有時是孤獨和自由的辯證關係。

當時,我在可以被看見和不被看見的地方都試圖懺悔過。

作為一個外來者,我受到了家庭內部成員相當大的歡迎,我和他們同吃同住,參與包括從宴客到渡假的所有行程,然而構成我們關係的核心詞是類似生產和消費的字樣,我本只是提供專長以換取酬勞,卻由於進入「家」的地界,就進入了他們的階級、他們所代表的道德。

我認為,一個人可以透過自賦的方式獲得地位,但如果地位是由轉贈而來那就會形成一種不公正的交易。你可以想像,就連從住處窗口望出去的湖、雲朵、灌木都可能形成對良知的譴責,總而言之,享有不屬於你的東西,就等同於經歷一場嚴重消化不良的積食症。

也許,我的不安亦來自於對掠奪、剝削的敏感。

一旦我意識到,財富積累的過程中涉及到無節制的斂取或是投機的尋租,我就無法平靜地任由自己當作不知曉。現在的我會說,在可能的情況下,保持界限,就像對所有熱愛並希望親近的事物保持某種距離,這將使我得以擁有彼此的陪伴更長、更久。

對岸的樹叢後是火車軌道 平日只能聽到過站的鳴笛聲
日落之後的光彩和電塔的水中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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