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雨

amis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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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丟出寶貝球擊中目標,明明已經將那隻該死的皮卡丘收進去了,但球體在地上低溜溜的轉了兩下,牠又蹦搭出來,示威似的朝我晃了晃尾巴,然後一溜煙的跑了。

「馬的!」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我惱怒的放下手機,只是想抓隻皮卡丘有這麼難嗎?連手遊都欺負我。

「你這樣不行啦!」歡快的男聲在我頭上響起,我抬頭,見到一個頭頂微禿的中年阿北。

「這裡有個BUG,我教你怎麼樣絕對可以抓到!」阿北打開自己手機,熱心的示範給我看怎麼鑽遊戲漏洞,最後順利的收服那隻班吉拉。

我心悅誠服的看著他「你到底怎麼抓到這個BUG的?」

「沒有啦.....就那個阿,優兔逼上面有在教阿!你也可以去看!」面對我的恭維他有些害羞的摸摸頭頂,打開youtube連結讓我觀看。

「哩垮吼(你看),丟喜繼诶郎阿(就是這個人),他很厲害捏!」我也輸入關鍵字找到那個頻道,順手按下了訂閱,打算之後回去慢慢研究。

此時阿北的手機發出震動,他驚呼「有超夢!」

「在哪?」我精神一振,我也要抓超夢!

但阿北一臉為難地看著我「肖連诶,你的等級還不夠啦.....」

喔幹,我倒是忘了這件事了。

此時越來越多人發現這裡出了超夢,三三兩兩的夢可保玩家漸漸往地標物移動,現在是吃完晚飯的時間,上了年紀的玩家出沒之時,不少人經過時對著阿北打招呼。

「李哥!吃飽未?」

「快點!有超夢阿李哥!」

「李哥我組你你快一點!」

阿北看來是個受歡迎的人呢。

他匆匆遷過腳踏車,把手機接上行動電源「肖連诶,我剛剛給你放櫻花了,你先練等!下次再帶你打道館!」他扔下一句話給我,騎上腳踏車追著人群的尾巴一下子就不見了。

我低下頭,手機上的夢可寶地圖下著櫻花雨,怪正一隻隻的冒出來,我皺皺鼻子「我快沒有大師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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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阿北是在公園邊的全聯,我剛下晚班,正好掏出手機打算看一下附近有沒有怪可以抓,阿北就推著推車叫住我「嘿!肖連诶!你還在玩吼?」

我倒是滿高興見到他的,有幾個遊戲問題正想找人問問「沒啦!就打發時間。」

「很多人都沒耐心,一下子就不玩了,現在有耐心的年輕人不多了哈哈哈!」阿北....阿不對我說李哥,絮絮叨叨的跟我抱怨「....肖連诶,你怎麼這麼晚才下班?」

我嘆了一口氣「加班阿.....」工作不順利就算了,還要幫白癡同事擦屁股,今天的班估計也是白加了。

李哥滿眼同情地看著我「幸好我已經退休了。」

眼看我的退休之日遙遙無期,我決定換一個話題「跟老婆出來買東西?」

「沒有啦!」李哥又露出那種害羞的表情,他指了指全聯裡面的一個阿姨說「我載依來的。」他說那個阿姨叫阿真,是個苦命人,老公早死,好不容易把唯一的女兒拉拔大,眼看著都已經結婚生子了,想不到一場車禍帶走了小倆口,獨留下1歲的孫女。

原本已經是享清福年紀的阿真姨再度接下養育的責任,喪女之痛讓她小中風了兩次,左腳有時會無力,所以李哥常常開車載阿真姨來全聯買生活用品,順道讓悶得發慌的小孫女放風。

「她也有玩夢可寶!是我教她玩的。」李哥嘿嘿的笑「我跟她說就當作復健這樣出來走一走也好,不要都不動,人要活就要動!」

此時阿真姨結帳出來,李哥趕緊上前去幫她把東西裝進推車,小孩真是種閒不得的生物,她在推車上爬進爬出,結果差點摔下來,我三步併作兩步的衝上前一把將她推回車內。

驚魂甫定的女孩跌坐在車內,癟著嘴不敢哭,阿真姨邊罵邊把她抱出車外「再玩啊!摔死你這個小孩!」

阿真姨連聲跟我到道謝,然後瞪女孩「跟葛格說謝謝!」她拿眼角瞄了我一眼,然後迅速躲到阿真姨身後瞪我。

死小孩...

我擠出微笑,形像阿形像,不需要跟小屁孩計較這個......

「妳平時瘋成什麼樣,不要再那邊假鬼假怪,還不快跟人家說謝謝!」阿真姨不好意思地跟我說「歹謝啦,她比較害羞。」

「沒關係.....」

「妳跟葛格說謝謝,等一下阿北給妳玩Pokemon好不好?」李哥對小屁孩使用賄賂之術。

「蜀叔謝謝......」

............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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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騎著腳踏車走在路上,天氣有點冷,上坡段的路並不好騎,且以大人的體型來說這車超嫌小了點,上面還有著卡通圖案。

這台腳踏車高齡30歲,其中一些零件甚至已經停產了,所以根本沒有人願意修,是他自己去腳踏車報廢場一台一台的翻找出同款的車型,再自己動手裝上去的。

那天他突然想起久未謀面的兒子,曾纏著他要一輛腳踏車作生日禮物,他跑去大賣場精挑細選了一番,滿懷期待的等在家中,想在放學時給他一個驚喜,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兒子冷漠的眼神。

「你回來幹嘛?」開門進來的兒子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提著晚餐,口氣沒有情緒。

「我打工很累,媽等等就回來了,所以請你早點離開。」

「你走的時候請順便帶上門,今天寒流來很冷。」

他有些不高興,哪有晚輩這樣跟自己長輩講話的?

才剛要發作,兒子一句話便擊碎了他所有的怒氣。

「我已經20歲了你知道嗎?」兒子的目光冷冷地掃過那台展新的腳踏車移開,眼皮下是隱隱的不屑。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離開那個家,那個曾經是他家的地方。

這是報應,他心裡清楚,一下下踩著踏板吃力的前行。

年輕時好賭,他用妻子的名義四處向人借錢,十賭九輸,再賭再輸,妻子跟他吵過、罵過、拿菜刀抵著脖子威脅過,他不是沒想過停手,但他想贏阿!哪怕是一次也好!他就想看那些嘲笑過他的人吃鱉的樣子!等他贏了大錢,他一定會對妻子好,對兒子好,他要帶他們出國、去環遊世界......

直到最後黑道找上門來,便開始了他長達10年得躲債生涯。

他不知道自己那數千萬的債務最後是怎麼解決的,只知道有一天在小吃攤看見當初那個組頭被捕的新聞後,他才偷偷摸摸地回到原先居住的城市。

騎著騎著他有些累了,上了年紀的膝蓋已經讓醫生警告了好多次,再這樣操下去可能就要換人工關節了,他沒錢換人工關節,卻沒辦法停止騎著腳踏車四處抓寶。

聽說這是年輕人最流行的遊戲,他記得兒子以前也是遊戲迷,遊戲機還被他沒收過,所以他知道這個遊戲以前才不叫什麼寶可夢,是叫「神奇寶貝」。

如果有一天他遇到兒子,頭目多難打都沒關係,這一次他等級練很高了,他可以帶兒子打,兒子如果不會他可以教,PVP被欺負沒關係,他有傳說級的神奇寶貝,保證讓那些敢欺負他兒子的人哭著叫媽媽。

這一次爸爸一定會在,好不好?

他太累了,從公園回家的路今天怎麼這麼遠呢?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只好下來牽著車走,走著走著,意外看見熟人的背影,他上前拍拍那個人的肩膀。

「肖連诶!又見面了!阿你怎麼每次都這麼晚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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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李哥,旋即鎮定下來「你也是阿,這麼晚了還出來打遊戲。」

「沒有啦,朋友約的啦。」李哥咧著嘴笑「我們這群老人平時沒什麼休閒,就玩這個,上次還一起去合歡山抓寶!」

我們一起並肩在路上走著,今夜似乎是農曆十五,月亮又大又圓,李哥開口道「肖連诶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子。」

我搔搔頭「我叫蕭華,叫我阿華就好了。」

「這個名子.....」

我嘆了一口氣「我爸這輩子所有的幽默感都花在幫我取名這件事上了。」

李哥的情緒突然變得有點低落「你跟你爸爸....感情很好吼?」

「沒有,他很早就死了。」我誠實地說「以現在的講法來說,他是在部隊裡出了意外。」

李哥安靜了一下,走了兩步似乎很艱難的開口「....你會不會怨他。」

「怨什麼?」

「.....他就這樣丟下小孩....這、這樣很不負責任,你還那麼小.....剩你媽媽一個人這樣.....不對,你那個不一樣....囡仔割嫁細漢(孩子還這麼小),巄洗哇诶母丟(都是我的錯).....」李哥的情緒很不穩,最後幾句話幾乎是嗚咽的在說。

四周的黑暗不懷好意的湧動,沒有聲音的喧嘩,明明是空無一人的街道,我們身後卻傳來野獸的氣息,原來如此,我認得這個氣味,老熟人了。

我停下腳步,對著虛空無聲的說「晚安。」

.....不要礙事....

我把手插進口袋「我的人你們也敢動?」

按規矩來....我們已經下記號了.....

「關我屁事。」我揚起冷笑,我不管不代表我不知道,既然現在人在我眼前,就不要想輕易帶走。

身後的黑暗發出憤怒的咆哮,但街道卻依然安靜如死,李哥只是一無所覺得把外套拉得更緊了些。

滾開....!!!

我索性轉過身直視如墨的黑暗「來啊。」

森冷的殺意蔓延到一半卻如同撞上牆般停滯了,我可以聽見那些飢渴的呻吟和貪婪的喘息聲,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拐不到健康的人類只好找虛弱的人魂是吧?算盤倒打得挺響,這鬼打牆也十分完美,可惜碰上我。

他們發出不甘的尖叫,然後如潮水般退去,四周終於回復正常的溫度,李哥回頭問我「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有貓。」我淡淡的說,抓著腳踏車的龍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邊才對吧?」李哥困惑的停下來。

「那邊是高速公路,你再往前就要上國道了。」我放緩聲音,他們沒有完全離去,依然在遠處虎視眈眈,但那是我能力所不及的地方。

「真的嗎?奇怪,這條路我很熟阿。」

「我爸阿,是個軍人....」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只好開口「他從軍的時候,我娘...我媽哭著求他不要去,但他說"男兒墜地志四方",連夜收拾包袱跟著他那票豬朋狗友一起去了。」

男兒墜地志四方,裹屍馬革固其常。

我爹這輩子胸無點墨,這點吊書袋估計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結果他最後連馬革裹屍的資格都沒有,在軍中被人誣陷,就地軍法處置,屍體自然不能送回家中,我們連他究竟死在哪裡都不知道,還是他的下屬藏起他的遺物偷偷給我們送回來的。

「說不怨是騙人的。」我苦笑一下,領著李哥往他家的方向走去「因為他的關係,累我考了十年的科舉,直到戰事結束聖上給他平反了,為了補償我們這一脈,我才終於撈了個小官來做。」

在文才上我還真不愧是我爹的兒子,資質平庸,但要問我為什麼這麼堅持的考了十年,是因為我始終記得我剛學會寫字的那晌,他有多高興,得意的抱著我跟人炫耀,其實我不過就會寫個"大"字而已,他卻把我當作神童般稱讚,好似我已經會吟詩做賦了一樣。

他常說自己雖然生在書香門第,卻沒有半點文才,但他兒子我不一樣。

「以後是有大出息的!」他常常這樣說,記憶裡的他滿面紅光,鬍子笑的飛了起來。

「我其實不恨他....」我若有所思的說。

李哥聽呆了,忍不住問「.....你是誰?」

我沒有回答他,停下腳步輕描淡寫的說「不重要,看,你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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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著我的眼光看過去,卻被驚得跳了起來,李哥小小的住處燈火通明,明黃色的布幔搭起靈堂,身穿黑色套裝的人來來去去,有幾個是我見過跟李哥一起玩遊戲的朋友,他生氣的扔下腳踏車上前,正準備破口大罵時,卻讓掛在靈堂正中央的黑白照片震的啞口無言。

他站在原地好一會兒說不出任何話,最後低下頭苦澀的開口「我以為是夢.....」伸出手撫著左胸。

照片裡年輕的李哥帶著墨鏡,身穿飛行外套,身後一台野狼125,對鏡頭比出大拇指「他們還真會選,我這張最帥了。」他端詳照片自言自語的說。

此時要啟靈了,棺木讓工人抬著要往戶外移動,一個披著麻布的男人繃著臉跟在後面,劣質音響不停重複著單調的梵唱,法師舞動手裡的法器引導棺木走向,司儀讀起了靈祭文,有個工作人員湊上前去對著男人低語,他卻變了臉色。

「跪?我他媽為什麼要跪!?」他暴怒的抓起頭上的麻布摔在地上「就是這個人害了我和我媽那麼多年!我們幫他扛了幾千萬的債!他倒好,躲起來在外面爽!」

「一封信、一通電話都沒有,就裝做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跑回來,把我們當什麼!?」

「現在好啦!就這樣不負責任的死了!連喪事的錢都是我們出的,你到底有什麼用!?」他衝上前瘋狂捶打棺木,其他人驚呼試圖攔住他,扛棺木的工人們紛紛走避,一個不慎失手讓棺木掉在地上,上頭的小窗被彈開,露出李哥安詳的面容。

男人終於撐不住,趴在棺木上放聲大哭,現場也跟著亂了套,哀泣之聲此起彼落。

一旁的李哥早已是淚流滿面,他試著想抱住男人,卻怎樣也摸不到,哀求的對我說「真的不行嗎?」

我默然。

成住壞空,再多的痛悔再多的眼淚都喚不回那些曾經的時光。

「巄謀阿(都沒了).....」他征征的看著眼前的一團亂,嘴裡喃喃的念著「金價巄謀阿(真的都沒了).....」然後跌坐在地上,哭的像個孩子。

身後傳來鐵鍊的聲音,我轉頭看見來人是熟識的鬼差,大大鬆了一口氣,做了個手勢請他們稍等。

我慢慢蹲下來,讓自己跟李哥的視線平行「時間到了。」

李哥臉上蜿蜒著鼻涕和眼淚「一定要走嗎?」

我不敢接腔,閻王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不過是仗著有些交情才讓鬼差放水。

他慢慢收起啜泣「拍謝.....還不要臉問這種....」看見鬼差手中的枷鎖,他有些畏懼「......我是不是要下地獄?」

「我不知道,核算功過不是我的業務。」我只是個死外包。

在嗩吶震天的演奏中,李哥個棺木又重新被抬起來放進靈車,那個男人哭過之後終於比較消停了,雖然臉上仍殘留著彆扭的神色,依然跟著工作人員得指示在靈車後跪下。

孝女的哭聲與嘎吱嘎吱的麥可風雜音混在一起,司儀操著破鑼嗓子大喊。

「起靈!!!」

男人看著靈車啟動,忍不住激動的喊了一聲「爸!」

李哥如同被電到般全身一震,死死的瞪著男人好一會兒,然後像終於放下了些什麼般,順從的讓鬼差給他戴上枷鎖,卻躊躇著不肯挪動腳步,他眼光遊移在靈堂裡,好像在搜尋什麼。

我心裡一動。

「去全聯的那天,其實是她的死劫,因為你載她回家所以躲過了,過了這坎,她會福壽雙全平平安安的一直活到80歲。」多虧我的白癡同事。

李哥聽了感激地看著我,因為帶著枷鎖不方便,他只能向我點點頭,一高一矮兩個鬼差確認完他的身分,矮的那個帶著李哥先走了,剩下另一個沒有離開。

「你這樣是洩露天機。」高個子鬼差忍不住對我說。

我的情緒不太好「拎北沒勞保沒健保沒特修沒年假,還打了死契,怕個屁?難不成還怕你們扣我退休金?」

莫名其妙被我嗆了一頓,他也不生氣,只是搖搖頭,追著李哥離去的方向而去。

我在靈堂裡站了一陣子,直到手機發出震動,我習慣性的點開寶可夢,然後對著螢幕發楞。

此時靈堂裡已經幾乎沒有喪客了,只剩寥寥幾個工作人員忙著整理環境,我跳起來衝了出去,低下頭重新看了一次....

一圈接一圈的櫻花雨從李哥家門前起,層層疊疊的往火葬場的方向蔓延,落英不停的撒落在虛擬的地圖上,形成一條粉色的蛇龍,我抬起頭仰望真實的夜空——自然,什麼東西都沒有。

棺蓋之後,你將被誰、被如何記憶?你又將記得誰、思念誰?

我用手遮住眼睛,想不透怎麼月光竟也會刺目。

那夜,在夢可寶遊戲裡,太平洋某島國上的某段路下了一整夜的櫻花雨,日本總公司不明所以,把工程師留下來加了整夜的倒楣班。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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