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一半的真话——外甥式升华
11分钟的小短片《二舅》曾经很火,我看了;虽然细节上有些问题,故事,还是感同身受的。它那一度的热,大概也跟我们在网上说话的人,都有这样的一个近亲或者远亲有关。
我有三个舅舅,我的二舅比片中的二舅大十几岁的样子。由于五十年代末饥荒期间的政策,我的二舅从西北某省的一家矿上被清退回家务农了,塞翁失马吧,谁知祸福呢?但是,这次从工人到农民的命运的反转,他应该非常难过的。但这也没啥好说的,人可以做什么工作、在哪里工作,很少能由主人翁来决定;每次政策的刀切下来,都会切到一大票人,没有见留下多少情绪。—— 而且,我姥爷的哥哥家,经历了灭门之祸,我舅舅他们身上,先天都有“亲戚不良”的“刺字”,不敢乱说乱动,更属寻常。
我的三舅比片中的二舅略长几岁,虽然未能踏上77级高考的黄金专列,但还是凭借比较公平的统一考试制度,考TNND地出来,进入“人生平顺组”,做老师,后来还兼任学校的官员,退休。写到着,我都得赶紧地拜拜天地,敲敲木头,祝愿他老人家平顺安宁。
片中的二舅,遭逢疾病或者培训不良的赤脚庸医,身体残疾,但自食其力有余,养子孝亲,甚至在村子成了老人村的时候,成了社区的维护人之一,这个当然值得尊敬。
并且,如果二舅真的如外甥所升华的那样,“既往不追,未来不迎”,清醒而快乐、惜时如金地过着他的每一天,那我在尊重之外,另有一种是我乡我土人的共情与自豪,因为他不管自己外在的境遇如何,都尽可能安之若素,在独善其身之余,惠及家人与乡梓,施施然有君子之风?可惜,我们没有听见二舅的声音,所以,这一段君子不器、安贫乐道的风骨是否真地自愿而安详,付之阙如。
有人讲苦难不值得歌颂,其实苦不苦,不能由事件之外的人代发感慨,事件之中人真实地主观感受才算数。二舅的无声,造成了网上庙堂和江湖各自的是非。
片末外甥赞叹被官方热捧,只是这种升华,从小学指定教材一念十年、读惯了这样文体的人,不仅常见不疑,连眼皮眨一下、脑筋多跳一下都多余,不这样说,还想咋滴? 但庙堂公然想引用外甥的替代式升华,继续操弄大众情绪的时候,网民开始用各类智慧、逻辑驳斥加蓝标的猴蛇与水军,也算是小心翼翼地自我解放吧,值得庆祝。
网民很大声地说二舅“苦”,这个也是替二舅感受人生。只是,有些他应当有发言权的政策和执行,他没有知识、能力、机遇、渠道或者权利发言,只能默默承受。这是我们共同的处境,也是能在网上写字的人特别不平的地方——我们都在承受一个被命名为“富强”金鼎,却没有国家主人可以与命运共舞的安详从容。这是网络江湖不甘心而发声的原因:我们和二舅的生活能有不同,差别只是运气而已。
当然也不乏一起抗鼎的人,不需事实参与国是,只要自豪感就足够,所以他们很可能很认同短片引用的毛说过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云云,自带干粮跟雇佣军一起工作。只是毛的这长句得加上不同的主语,我们才能各自认领自己到底在那一小撮里:“我们这一小撮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另一些人,再让另一大批人去排除万难,这才争取到我们这一小撮人的更大胜利!”当然,忽略这几个主语之间身份的巨大差异,更能笑傲出万众一心、排山倒海、很有民族气焰的嚣张来。
外甥式升华,通过引用《棋王》小小不然的质问,放过了谁才有权利、最大程度地参与讨论自己生活其中的制度,硬生生把“治于人者”与“治人者”和谐起来。所以,网友们才开始问,二舅是硬被踹了一手烂牌,残疾了就不能参加高考了,制度公平么?残疾了却没有残疾证,制度公平么?老人村的地,是什么人在经营着?他和姥姥,可有差强人意的养老金和医疗保险?—— 制度和它的执行,是我们可以最大程度掌握的、自己的社会命运,这个,我们现在能有多大程度的参与感和发言权呢?从江湖网民只能指桑骂槐,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可知……
如果人无法参与决定自己的社会命运,转而陶冶个人修养,庄敬自强乃至扶老携幼的生活,当然是好的;惯于用似是而非,以拨弄众人情绪为了的胡前主编和他的朋友们,“田园诗化”了二舅的生活起伏,重复杰斐逊《独立宣言》的前言的一半,竟然从这样的认命里读出了上下一心、安详和谐的民族精神; 胡主编应该不会忘记杰斐逊另一半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