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钱死去

From The Economist, translated by Elementary.

Dec 20th 2022

在亨利八世^[1]的时候，英格兰看起来就要分崩离析。亲历者报告说，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的乞丐，即使只有一半的胜算，他们中的一些人都会试图割断你的喉咙。所有人都觉得（事实上也是如此）货币正在贬值。道德水准和币值一样在堕落。一位观察者记叙说，在亨利统治的中期，在肯特郡（Kent）的一个不知名的葬礼上，葬礼变成了酗酒和暴食的狂欢，70个男人，每一个都带着他们的女人，一起狂欢。整个欧洲看起来都不太对劲，到1590年代，金融崩溃、社会动荡和战争终于彻底摧毁了整个欧洲。

动荡的根源是一次预想不到的，前所未有的剧烈的通货膨胀。从1500年往前，至少有300年的时间，西欧都让今天的日本看起来如同津巴布韦一般^[2]。英格兰银行的研究员、历史学家Gregory Clark指出，1500年的英格兰，消费者拿到的一揽子货物（主要是食物，但是也包含其他诸如布料和蜡烛的东西）的价格跟1275年时候的几乎相同。

在1500年以后，一切都变了。曾经意想不到的，持续的物价增长，变得不可阻挡。在50年的时间里，全英格兰的物价翻倍。Boston College的Paul Schmelzing研究发现，不久之后意大利的物价一年内增长了5%。到世纪末，法国与荷兰物价增长达到4%。俄罗斯的通胀趋势则在1530年代开始。全球性的通胀于1590年代达到顶峰，通胀率接近每年3%。3%看起来可能没什么，但是要知道，在资本主义时代以前，名义收入的增长几乎是0：任何水平的通胀都会让人们变得更穷。

通胀狂潮延续相当长的时间——甚至，比19世纪早期由拿破仑战争引起的恶性通胀，以及1970年代的恶性通货膨胀还要长久。通胀的严重程度在不同国家也不同。苏格兰的通胀比英格兰糟糕的多。荷兰的通胀可能是最最严重的。

就像今天一样，1500年代的专家们对通胀的原因分歧巨大。1560年代到1570年代在法国的争论是最热烈的。一位名叫Jean Charruyer de Malestroit的专家提出了与美国前财政部长Larry Summers相同的观点，认为价格的增长的压力来自过度消费。Jean Bodin相当于当时的Paul Krugman（保罗·克鲁格曼 ，新兴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派代表，2008年，获颁诺贝尔经济学奖），认为对全球经济系统的以外冲击才是导致通胀的原因。论证的双方都写小册子来攻击对方的观点。历史学家们则延续着这场争论。

像今天的Messrs Summers和Krugman一样，Malestroit 和Bodin的观点都有正确的部分。过度的需求当然有作用。黑死病之后，人口迅速增长，其中很多人涌入城市。在引发对食物需求的增长的同时，这还导致生产食物的农民的数量下降。一些君主还通过操控货币来刺激经济。

1540年代亨利八世的“大贬值^[3]”，把一个金币融化，加入一些不值钱的金属，然后在把它铸造成两个“金币”。通过这种方式，亨利在很多年里可以凭空得到大约GDP的2%的财富。亨利把这些“额外”的收入花在战争和宫殿上。采用贬值货币的做法的不仅仅是亨利八世，还有他的继位者爱德华六世。苏格兰在1538年开始这样做，在1560年又变本加厉。在南部低地，也就是今天的尼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银币在1521到1644年之间经历了12次贬值。

但是如同Malestroit可能认为的那样，仅仅是贬值没办法解释大通胀。一方面来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在1285到1490年间，法国123次采取银币贬值。在这期间并没有通货膨胀。而在1500年代，8尽管很多国家暂缓货币贬值，他们还是遭遇了通胀。从1497年到1686年，西班牙完全停止货币贬值。因此一些历史学家赞同Bodin的看法，认为仅仅是从需求侧来解释是不够的。他们注意到大西洋对岸发生的事情，才是欧洲经济供给侧受到巨大冲击的根源。

大约1545年，人们在Bolivia（玻利维亚）发现了巨量的白银矿藏。Potosí（波西托，玻利维亚城市），这个新暴利行业的中心，成为基督教世界的第五大城市（按人口计算，前四位是英国伦敦，意大利那不勒斯，法国巴黎和意大利威尼斯）。在16世纪的前25年中，就有10吨白银抵达欧洲海岸。到1575年，进入欧洲的白银达到173吨。西班牙作为大部分白银的抵达地，最早经历了特殊的高通胀——但是接下来通胀就蔓延到整个欧洲，远达俄罗斯。

今天剧烈的通胀，仅用一年或者差不多的时间，就已经带来深层的社会和政治后果。由于实际收入下降，消费者信心跌倒了谷底。人们普遍对现任官员不满。有关生活成本的抗议行动如雨后春笋。

和16世纪通胀的后果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16世纪开始的时候，平均真实收入用货币衡量大约是每周7便士，之后就下降，下降，一直下降。直到19世纪，它们才重新拥有相同的购买力。这对于生活水平带来的巨大的冲击造成的结果远远不止前面提到的乞丐成群和道德沦丧那么简单。整个欧洲，社会和政治都变得极其不稳定。

在1986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Jack Goldstone（现在供职于George Mason University）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从1550年到1650年发生大面积的国家崩溃。1572年的法国，圣巴多罗买大屠杀（Saint Bartholomew’s Day massacre）牵扯天主教和新教的暗杀，导致数千人的死亡。1590年代中奥地利，芬兰，匈牙利和乌克兰都生了变乱。从1598年开始，俄罗斯经历了它的“麻烦时代”，一段长达15年的混乱。三十年战争开始于1618年，直到1649年英格兰的查理一世被处决才结束。在16世纪的前25年，全球范围内每10万人中就有6个人因为冲突死亡。从1620年代到1640年代的每一年，每10万人中就有60人毁灭。因为巫术受审和处决的人数激增。

不幸福的精英们要对这些这混乱负部分责任。贵族们通常依靠定额支付（比如租金）获得收入，所以大通胀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比那些可以简单的涨价的人更为严重。1560年代到1570年代的法国和比利时，这种不平等变得更加明显，因为中产阶级过的收入更好但是富裕地主们反而利益受损。难以接受经济分歧的土豪们开始煽动变革。

Ruff and tumble 拉夫领的坠落^[4]

更麻烦的是政府。长达数个世纪的零通胀或低通胀塑造了他们安排国家财政的方式。君主们经常按照固定的租金出租土地，有的租约甚至长达99年。关税通常按照名义价格征收。当通货膨胀发生的时候，这就很成问题。从1570年代中期到1950年代中期，西班牙的税收用现金来计算的话，是固定的，但是这些钱的购买力却下降了。政府的支出却飞涨，因为支出是变动的。在1530年以后的100年里，征募一个士兵奔赴战场的价格上涨了5倍。

长此以往，通货膨胀就导致国家的力量变弱，同时陷入债务危机。政府采用了所有的手段来增加收入。在1544年和1545年亨利八世抛售了诸如土地等很多国家财产，价值超过15万英镑（超过当时GDP的2%）。17世纪早期伊丽莎白一世的时候还有很多小规模的抛售。Mr Goldstone指出，爵位被史无前例的被滥授，主要是为了收费。借贷猛增的同时，很多放款者又加息。在14和15世纪，违约很少出现，但这时却成倍发生，法国（1558,1624,1648），葡萄牙（1560），西班牙（1557,1575,1596,1607,和1647）年都发生了对外国的债务违约。

终于，大通胀结束了。人口增长减缓，减少了对于商品和服务的需求。君主们掌控了货币和财政政策，承诺以后减少违约和贬值的频率。贵金属流出美洲的速度也减慢了。同样的，人们从大通胀世纪得到的结论也清晰明了。不论产生通胀的原因是什么，通胀起飞的社会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生活水平下降那么简单。

1. 亨利八世（Henry VIII；1491年6月28日－1547年1月28日），风格类似于中国的汉武帝，极其能折腾，也极其雄才大略。他的宗教改革等很多做法深刻的影响了英格兰历史。 ↩︎
2. 2000年以来，日本的通货膨胀率（CPI）大部分时间都在0左右，甚至大部分时间是负的，直到20年以来才上升，2023年1月的CPI是4.3%。而津巴布韦，以滥发货币和恶性通货膨胀著称。（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japan/inflation-cpi） ↩︎
3. 在金属货币时代，货币的价值实际上是由所含的贵金属的量决定的，但是因为铸币一般都有“面额”，导致货币实际的金属含量不再重要，再加上技术并不十分复杂，所以私铸货币，通工减料，劣币驱逐良币成为世界历史的共同现象。在亨利八世前1700年，汉武帝就已经那么干了。 ↩︎
4. Ruff，即襞襟，或音译作拉夫领，是一种用于装饰衣领的丝织品，于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中期流行于西欧地区的上流社会之间（维基百科）。伊丽莎白一世画像上佩戴的就是这种领子。拉夫领的坠落，这里指的是上流社会受到的冲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