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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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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微信禁令阻击战始末

刘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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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245年历史、总计颁布的1.5万多项总统令中,只有极少数被法院限制或否决。在美国华人历史上,这也是第一次完全由一群“草根”自发组织并最终打赢美国政府关于国家安全方面的总统行政令的诉讼战。从长远角度来看,这起有着历史性意义的案件对唤醒美国华人维护自身合法权利或有着深远的影响。只有反抗才会获得尊重。即便是总统的权力,也要受到法律的限制。这里记录的,正是这群“蚂蚁”如何扳倒“大象”的故事。

好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大年三十的早晨,朱可亮刚刚醒来。

2月11日,美国的华人刚刚起床,国内这边已在除夕守岁。大多数人忙着在微信上与国内的亲朋好友问候、拜年、抢红包之时,朱可亮收到了美国司法部发来的邮件——美国政府准备主动向第九巡回法庭和北加州联邦地区法院递交动议,申请暂停微信禁令的诉讼案。

2020年8月6日,美国时任总统特朗普发布总统行政令,以所谓的国家安全为由宣布将在45天后禁止任何美国个人或实体与“微信”及其中国母公司进行任何交易。为了维护美国人使用微信的权利,一群华人律师自发组织起来起诉了美国政府。45天后,在他们的努力下,这一禁令在生效几小时前被北加州地区联邦法院紧急叫停。

在美国245年历史、总计颁布的1.5万多项总统令中,只有极少数被法院限制或否决。5个月后,拜登新政府主动叫停微信禁令案件。

在美国华人历史上,这也是第一次完全由一群“草根”自发组织并最终打赢美国政府关于国家安全方面的总统行政令的诉讼战。整个过程几乎全部由志愿者完成,绝大多数参与者没有一分钱报酬。

华人律师朱可亮是最早发起和参与这一行动的人之一。他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透露,拜登新政府官员在就职不久后,曾就暂停禁令诉讼主动联系他们,“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胜利在望了。”

拜登政府在2月11日提交给法院的动议中称,新政府上任以来,商务部已开始审查之前特朗普政府任期内发布的包括微信禁令在内的决策。美国政府计划对这些决策以及产生的诉讼进行全面评估,以决定是否有必要继续实施原来的微信禁令。这意味着这起诉讼案目前正式进入暂停状态,60天后控辩双方再向法院汇报进展。

美国华人组织的“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在一份声明中表示,“我们认为这是美国政府走出的正确一步,接下来应当在60天后彻底撤回封杀微信的总统令。”

据新华社此前报道,微信在美国境内的月活跃用户数为330万。美国的500多万华人中许多人都是微信用户,他们当中的多数与中国有着紧密的联系。对于他们来说,微信已远远不只是一个应用软件,而是生活与人际关系最重要的纽带。除了华人,美国其他族裔的微信用户,尤其是在中国的美国人,以及与中国有工作往来的美国企业也会受到微信禁令的影响。

从长远角度来看,这起有着历史性意义的案件对唤醒美国华人维护自身合法权利或有着深远的影响。“只有反抗才会获得尊重。即便是总统的权力,也要受到法律的限制。”多位参与此案的当事人对澎湃新闻说。

这里记录的,正是这群“蚂蚁”如何扳倒“大象”的故事。 

八月的坏消息

时间回溯到半年前。

当地时间2020年8月6日晚,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了13943号总统行政令,声称腾讯公司或中国政府可能利用微信收集美国用户的个人隐私信息,基于国家安全的原因,将禁止在美国境内的个人或实体与腾讯及其子公司发生任何与微信相关的交易,并命令美国商务部在9月21日前颁布实施细则。

这份突如其来的禁令就像在美国华人群体中投下了一颗“炸弹”。

禁令宣布当晚,多位接受澎湃新闻采访的美国华人纷纷表示,整个华人社区对此都感到震惊和困惑,并陷入了随之而来的深深焦虑当中。

“当时我在一个200人的北美华人律师群里看到这个消息,还不敢肯定是要全面封杀(微信)。”朱可亮对澎湃新闻说。

出生于湖南农村的朱可亮,1992年考上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现已部分划转至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1996年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攻读法律专业,2000年法学院毕业后拿到了法律博士学位和美国的律师执照,在美国做律师至今已有20年。

8月7日一大早,朱可亮回到办公室,推掉了所有事情,将总统令打印出来,逐字逐句地研究完,结果让他感到震惊。

这份总统令最让人困惑的地方是禁令中对于“交易”(transaction)一词的定义。朱可亮发现,禁令最开始提及它是基于2019年5月发布的另一份13873号总统令,在那份总统令中,提到了“敌对外国”在利用各种技术手段攻击美国的信息和通讯体系,按照那份总统令中对“交易”的定义,安装、使用通讯软件以及普通的聊天功能都属于禁令范围。

“如果严格遵循这份总统令,就等于是在美国境内全面封杀微信,并且受到影响的群体会比预想的还要广,甚至包括在中国使用微信的美国人和美国企业都会被影响到。”朱可亮说。

这份总统令援引的法律依据是1977年由时任总统卡特签署的《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这一法案授予美国总统在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后,通过阻止交易、冻结资产或没收与紧急状态相关的国家或个人在美国管辖下的资产等制裁方式来应对任何对美国不利的状况和特殊威胁,违反者可能面临超过30万美元的民事罚款以及20年监禁等刑事处罚。

对于这一可能的结果,朱可亮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作为一个律师,我做的绝大部分案子都和中美之间的跨境业务有关,我的很多客户都是在美国的华人和在中国生活和工作的中国人。微信是我和客户之间主要的沟通方式,如果封杀微信,我们之间的沟通交流方式就会一夜之间退回到三四十年前靠打国际长途电话(的情况)了,这种沟通的成本和效率完全不能和微信比,事实上也就基本上做不了任何国际业务了。”朱可亮说。

让朱可亮忧虑的不仅是工作,还有和国内亲人的联络。微信是他和湖南老家84岁高龄的老母亲之间沟通的唯一渠道。“我没法长期陪在她身边,我们定期通微信、报平安,特别是微信可以视频聊天,彼此可以看到容貌,就仿佛在对面一样。”

可以想象,微信一旦被禁,像朱可亮这样数以百万甚至千万计的太平洋两岸各地的华人将无法顺畅地和亲人们联络,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都将受到极大的影响。

这种预判在一些社会调查结果中也得到了印证。根据美国华人联合会(UCA)去年10月发布的一份关于微信禁令对美国华人社区影响的调查报告显示,受访者中90%的人使用微信5年以上;95%的人每天使用微信;如果微信禁令实施,82%的人认为他们找不到替代品。

彼时各种信息和解读鱼龙混杂,一些自媒体认为不必担忧。“为了澄清事实,引起大家的警觉,我决定要做点什么。”朱可亮说。

当天下午,朱可亮研究了相关的法律,立即写了一份报告,提出了微信禁令的法律漏洞和通过司法程序来挑战这一禁令的具体诉讼方案。晚上,他约了几位和他一样非常关注此事的律师第二天中午开一个视频会议商讨对策。

8月6日晚总统令传来的时候,西雅图的华人律师倪非也在律师群里,他记得自己当时随口说了一句,“我们应该去告美国政府。我是诉讼律师,可以出力。”

倪非11岁到美国,2013年从著名的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毕业。十多年来一直处理各种商业诉讼案件的倪非2015年才开始用微信,然而现在他的工作已几乎离不开它。

“当时我就觉得,从法律上来说,这个禁令至少有三大问题。第一,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关于言论自由的原则;第二,即使依据IEEPA也是有问题的,因为此法案中明确提到了总统无权禁止关于信息方面的交流;第三,违反《行政程序法》,总统令内容含糊不清。”倪非对澎湃新闻一一解释说。

而让倪非消除对此案件一切疑虑、下定决心状告美国政府的,是时任商务部长威尔伯·罗斯(Wilbur Ross)在接受福克斯新闻采访、宣布要封杀微信时说的一句话:“微信基本上是一个汇款软件,因此我们要封杀它。”

“这句话显示出一个手握巨大权力的人,一个全世界最强大政府的代表,在宣布封杀一个上千万人依赖的基本通讯工具时,甚至连自己封杀的是什么都完全不知道!真是荒谬至极。”倪非说。

倪非认为,从这一句无知的话中,一些美国政客的反华种族歧视动机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他们的动机根本不是为了维护美国的国家安全,如果是的,他们有无数更合法、更合理的手段去监管微信。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全面封杀一个少数族裔时刻依赖的通讯工具。”

8月8日,包括朱可亮和倪非在内的5位关注微信禁令的律师举行了一次重要的网络会议。

与会者在会上一致认为,微信禁令违反了美国宪法和《行政程序法》的多条规定,他们决定联合发起一个推翻这一总统行政令的非营利组织,组织的名字为“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U.S. WeChat Users Alliance,下文简称为“美微联会”)。这一组织将代表在美国境内的微信用户在联邦法院针对特朗普政府发起诉讼,请求法院宣布上述总统令无效。

“我们理解微信或许存在缺陷,我们可以选择不用,但总统没有权力替我们做这个选择。”朱可亮说。

会议当天,美微联会即宣告成立。创始人之一、美微联会会长曹英律师告诉澎湃新闻,他们一开始就坚持一条重要的原则——纯司法化和非政治化。

“我们公开声明,我们是一个由普通的美国微信用户发起的非营利组织,与其他一切组织和机构(包括腾讯公司和中国政府)都没有任何联系。不代表任何政党、不代表任何政府、更是不代表腾讯控股公司,只代表‘美国境内一众喜欢没完没了刷朋友圈、等着盼着抢红包、热火朝天打表情包大战的,最最普通的微信用户们’。”曹英说。

会后,大家随即分头行动,5名律师初步分工:曹英等人负责美微联会的组织和日常运营,同时向各界募款,朱可亮和倪非负责诉讼业务。

2020年8月21日,美微联会向加州北区联邦法院正式递交诉状,起诉美国政府微信禁令侵犯美国微信用户宪法权利。8月28日,美微联会递交初始禁止令动议,提请法院叫停总统禁令的执行。

美国华人的微信保卫战正式打响。

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制作的宣传视频《我与微信》。 视频截图

初期的艰难

在最初的45天里,尽管众人都已预料到这会是一场非常艰难的诉讼,然而在真正去做的时候,才发现难度还是大大超出预期。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包括筹钱、找律师、找原告、写起诉书,这些没有一样是好解决的。而重中之重,是要先解决“钱和人”的问题。

从决定状告特朗普政府的这一天开始,这群华人律师就着手把手里所有的律所业务停掉,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反对微信禁令的案件筹备中。

在最初的阶段,朱可亮几乎每天都在研究案件、研究法律条例,更重要的是挨个联系加州所有的知名律师。

朱可亮向澎湃新闻解释,微信案有五大难点:首先,通过司法途径挑战美国总统行政命令成功率很低,美国两百多年来总计1.5万多项总统令中,只有极少数被法院限制或否决;第二,“9·11”事件后美国总统在国家安全领域有着非常广泛的权力,挑战总统在这个领域的决策更难;第三,作为草根华人,缺乏政治势力和成熟的社区组织,实践起来很难;第四,美国没有类似法院判例的先例,说服法官做一个新的决定很难;第五,时间紧迫。

由于打的是难度如此之高的一场官司,负责诉讼的朱可亮认为必须找到一两个在相关领域知名的美国律师,才有可能增加胜率。但是相应的,他们的费用也不菲,时薪在1000美元以上。这笔支出对于刚刚成立的美微联会来说,是一笔非常大的数目。

不久,朱可亮通过老同事找到了旧金山一家一流的律师事务所,邀请该律所的迈克尔·比恩(Michael Bien)作为此案的主诉律师。比恩曾两次被评为加州年度律师,专门从事民事权利和人权问题的诉讼。他手下还有四五位律师,协助他开展工作。当然,他们都是收费的。

朱可亮表示,他们原本第一步希望能募捐到10万美元,可以至少支付一位大律师代理诉讼的费用。发起募捐不到一周后,美微联会收到超过500人的捐款,总额接近3.7万美元。但这笔钱对于请顶级律师进行诉讼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我要求(比恩律师)他们必须全心全力投入到这个案子,期间不能接其他的业务。我们也事先声明,尽管我们会全力筹款,仍不一定能及时付清所有的费用。”朱可亮说。

在朱可亮垫付了定金之后,比恩律师同意了这些条件,在8月12日正式接受了聘任,后来经过朱可亮的说服,比恩律师也答应美微联会可以延期支付账单。

尽管如此,后来当美微联会收到一张高达39万美元的账单的时候,还是被惊到了。多位律师回忆称,当时美微联会律师群里一片安静。只有朱可亮律师说了声,“没关系,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果按照这个(筹款)情况去请一流律师的话,坚持不了两天。”朱可亮对澎湃新闻说,“当时我们想,如果没有钱的话,那就只有我和倪律师两人硬着头皮‘赤膊上阵’了。”

此后,由于微信禁令涉嫌违反宪法,另一家在在宪法案件方面经验丰富的DWT律师事务所免费加入。美国前商务部长、前驻中国大使骆家辉在从政前后在这家律所做了二十多年的高级合伙人。这样,包括朱可亮和倪非,美微联会一共有四位主诉律师。

暂时解决了人和钱的问题,还有一个令大家意想不到的困难——谁来做原告?

朱可亮坦言,自己最开始接触的很多华人其实都不愿意做原告,“说实话,作为一个华人出头来起诉美国总统,很多人是有担心和顾虑的。”

朱可亮花了大量的时间来做说服工作。几经周折,最后美微联会找到了5名个人(1名白人男性、1名华人男性、3名华人女性)和一家华人公司作为原告。

原告的选择充分体现了律师团的策略:包括使用微信和中国朋友保持联系的白人、使用微信帮助中国偏远地区儿童学习的华人、用微信帮助患有精神疾病的华人家庭参加互助活动的公益组织、使用微信参加当地教会活动的人,以及使用微信为中餐馆做商业宣传推广的企业。这些个案从各方面体现了微信对不同人群的重要作用和不可替代性,也让律师团可以充分利用美国宪法下保护各种私人权利的法律规定。

至此,美微联会律师团才得以进入到诉讼本身的核心部分。

美国联邦法院系统分为三级。仅仅在一审法院里,一个案子从头做到尾,小案子都需要两到三年,复杂一些的案子,四到五年都有可能。而微信禁令原本会在9月20日生效,留给原告的只有45天时间。

“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完所有程序。为此,我们采取了一个特殊的办法,即在审判之前,先根据总统令可能涉嫌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且有可能对原告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的情况下,向法院申请一项临时禁止令。如果法院同意我们的请求,就可以在正式审判之前,禁止总统令的实施,维持现状。”朱可亮介绍道。

申请禁止令的意义在于避免微信禁令在9月20日生效。否则,即使两三年后美微联会能够在庭审胜利,取消了微信禁令,但是实际上禁令早已生效,在庭审期间必然会对广大的微信使用者造成巨大的损失。

“不过正常情况下,申请一个临时禁止令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同样等不起,于是我们申请了一个紧急程序,加快禁止令的申请。”朱可亮说道,“所有人日以继夜地加班加点,使得我们在两三周内把程序走完了。”

如果最终没有申请到禁止令,朱可亮还做了另一手准备,他打算继续使用微信,引得美国政府对他进行处罚,通过“公民不服从”行为继续使用微信,把案子继续打下去。

“这次封杀微信的命令,让我切身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被歧视’,作为一个在美国已经生活了23年的华人,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而我又是一位律师,我最擅长的就是法律,所以我决心去拿起法律的武器来维护在美华人的宪法权利。”朱可亮说。

然而在如此多的挑战面前,最让美微联会团队寒心的,还是碰到部分华人反对。一些人质疑他们的动机是为了赚律师费,甚至还有人到白宫网站上请愿,请求封杀微信。美微联会的律师们也收到了无数人身攻击和辱骂的留言和信件,甚至包含对他们人身安全的威胁。

五名创始律师之一的袁钢告诉澎湃新闻,他耗费最多的精力是去说服一些华人,“而这是让我最难过的。”

关键的文件

在接手微信案之前,比恩从来没有听说过微信。

在朱可亮向他解释了微信对于华人社区的重要性以及微信禁令会对华裔社区带来的影响后,比恩决定接下这个案子。

“我是一个犹太人,犹太人在历史上一直受到压迫和歧视。我们的宗教和历史告诉我们有义务帮助反对排外主义,并尊重每个群体的权利。我个人对美国的排外、反华和反移民倾向感到愤怒,这导致了许多限制性的法律、政策、种族主义言论和暴力。微信禁令就是一个危险的官方种族主义和仇外心理的表达。”比恩对澎湃新闻说。

比恩认为,微信禁令案对于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互联网与言论自由政策和总统权力的限制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为禁令会对一个少数群体造成如此大的伤害,特别是在新冠疫情下这些人如此依赖微信,这一事实增加了说服法院阻止禁令生效的紧迫性和重要性。

比恩还向澎湃新闻介绍了这场诉讼面临的诸多挑战。在起诉书中,原告律师团队必须向一位对微信完全不了解的美国法官提供证据,证明微信对于华人社区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以及与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的权利的关联;团队还要证明微信与美国常见的社交和通讯软件有何不同;此外,律师团还必须提出足够的法律理论来支持对微信禁令的挑战。而且在美国的法律体系中,这案子没有先例可循,因此打赢的难度更大。

此外,微信禁令以所谓的国家安全问题作为基础,这使原告团队的压力更加沉重。比恩介绍说,通常美国法院对政府提出的国家安全问题非常“顺从”,宪法权利常常让位于国家安全(例如在战争或国家灾难时期)。而国家安全问题的证据可以不必对原告律师公开,原告方也无法知道美国政府是否掌握了证明微信确实危害了美国国家安全的确凿证据。

事实上,整个诉讼双方争论的焦点也主要集中在这两个方面——微信是否真正威胁了美国的国家安全;即使微信真的威胁了美国的国家安全,美国总统所下令采取的全面封杀的方式是否符合宪法。

第一点,也是美微联会律师团队在整个案件中最担心的一点。“从我开始写第一份研究报告时起,我就始终担心美国政府是否真正掌握了什么‘实锤’的证据,证明微信确实危害了美国的国家安全。作为普通微信用户,我不可能掌握这类信息,如果美国政府最后在法庭上提交了这类证据,官司就不用打了,因为任何一个主权国家都有权利保护自己的国家安全,这一点毋庸置疑,无可反驳。”朱可亮说。

然而9月17日首场听证会召开9天前,一份关键的文件打消了他的担忧。

9月8日晚10点半,美国司法部给美微联会律师团发来了一份50多页的书面回复,同时附带了1200多页的书面证据。

“我当时很紧张,花了两三个小时快速看了材料,看完之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那天晚上,我是带着微笑去睡觉的。”朱可亮回忆道。

在此前几周的交锋中,美国政府的律师始终没有拿出直接的有力证据。在把他们向法庭提交的1200多页书面证据都研究了一遍之后,美微联会律师团发现里面所列举的大都是网上可以查到的公开报告。美国政府并没有举出任何微信直接威胁到美国国家安全的证据,只有主观上可能存在的“威胁”或“危险”。

朱可亮说,“几位律师看了之后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一下子感觉心里有底了。”

首场听证会前一天,美国司法部突然给律师团发了一封信,称愿意和解,并做出相应的承诺。

“他们信中的第一句话看上去很好,说将不会追究美国普通微信用户用于私人或者是商业目的使用。”朱可亮说,“但是越往后看就越不对。后面实际上还有一大段文字(内容)。”

当时律师团正在紧张准备第二天的听证会,对于司法部的突然来信,律师团召开了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我们的一致意见是这个和解回复没有达到我们的要求,所以拒绝了。我们回复说明天听证会继续打官司。”朱可亮说。

意想不到的是,司法部随后将当时处于保密状态中的这封信交给了法院,并主动公开给美国媒体,被《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广泛报道。

现在回顾美国司法部这一举动的目的,朱可亮认为:“一个目的是为了迷惑我们,一个是为了打乱我们阵脚,转移我们的视线。另外它(司法部)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影响第二天听证会的主要论点,事实上第二天听证会的争论焦点也确实改变了。”

9月17日,关于微信禁令的第一次听证会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北区联邦地区法院通过网络直播公开进行。听证会结束以后,法官劳蕾尔·比勒(Laurel Beeler)没有明确表示会什么时候宣布判决。18日一大早,美国商务部就突然发布了微信禁令的实施细则。

细则针对美国个人或实体作出了多项规定:禁止应用商店提供下载或维护微信的程序、代码或更新的服务;禁止为微信提供在美国的网络托管等服务;禁止在美国境内开发或访问微信的代码、功能或服务;禁止通过微信提供转账和付款服务等。这些细则如果完全实施,无疑意味着微信在美国将“全面断网”。

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商务部细则出台后,18日当天美国用户的微信下载量比前一天猛增了150%。

18日一早,朱可亮就被电话和短信吵醒,手机整天都在嗡嗡作响。细则出来以后,彻底改变了此前诉讼的重点。律师团所有的成员都来不及洗漱,马上召开视频会议商讨决策。

“在前一天的听证会上,法官指出的最重要问题是总统令含糊不清。周五(9月18日)实施细则一出来,这个问题就解决了。这是美国司法部狡猾的地方,但是在诉讼中这些招数也是很正常的。”朱可亮分析道。

9月18日上午,司法部的律师将商务部的“实施细则”递交给法院。原告这边,律师团8点就已经开始起草针对商务部细则的回复,在上午10点45分递交给法院,提出了他们的观点,即为什么商务部的细则并不能改变整个案件的走向。

上午11点45分,法官召开了一次临时安排的紧急听证会,在听证会上法官明确表示,商务部公布的细则改变了很多事情,微信禁令与其实施波及的范围已经非常清楚,法官本人需要听听双方的意见。

经过商议,法官要求原告律师团修改诉状与动议,增加商务部细则出台后的内容回应,之后司法部也可以进行回应,9月19日下午1点30分再就动议进行的第三次听证。

“当时我们就在会上商讨了一个时间,我们要尽量给法官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同时还要保证她在20日之前能够做出判决,所以我们只有全力以赴去做这个事情。”朱可亮说。

原告律师团在18日下午3点30分递交了修改的动议,在下午6点递交了修改的诉状。半小时后,司法部递交了针对修改动议的回复。当晚8点,律师团又递交了针对司法部回复的一项回复。

19日下午,加州法院罕见地在周六举行听证会,这也是该案连续第三天举行听证会。

朱可亮透露,当天正逢犹太新年,原告律师团最主要的出庭律师比恩律师是犹太人,他也放弃了休息继续出庭。朱可亮强调说,“不是重大的案件,不是这么紧急的情况,双方律师和法官都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

法官在听证会上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让朱可亮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法官问的第一个问题针对司法部,关于微信禁令确切的生效时间是在周六(9月19日)的午夜12点,还是周日(9月20日)午夜12点。

“就是说法官实际已经同意我们禁止令的申请,她想把这个判决写得准确,也要确认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时间来准备这个判决。”朱可亮说。

事实证明了朱可亮的推断,9月20日,法官对禁令做出长达22页的判决书,发布了在全美国均有法律效力的初始禁止令(Preliminary Injunction),在微信禁令即将生效前的最后一刻将其叫停。

法官在判决书中写道,“禁止使用微信将侵犯数百万主要依靠微信的华裔美国人的宪法第一修正案所赋予的权利,他们主要依靠微信与在美国境内以及与中国的亲戚和朋友交流。而美国司法部提供的微信对国家安全构成所谓威胁的证据又明显不足,几乎没有证据可以表明禁止所有美国用户使用微信可以解决这些担忧。法官还指出,微信完全禁令有明显的替代方案,例如政府机构禁用微信。”

法官的一纸初始禁止令,使得微信在美国暂时免于被禁。千万美国微信用户暂时松了一口气,华人社区一片沸腾,纷纷在朋友圈表示,“胜利了!不用卸载微信了!”美微联会打赢了第一仗。

发起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的5名在美华人律师。 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网站截图

“开始”的结束

首仗胜利仅仅4天后,美国司法部就在9月24日向地区法院递交动议,申请暂停执行之前颁布的初始禁止令。10月2日,司法部同时向更高级别的联邦第九巡回上诉法院递交申请暂停执行地区法院初始禁止令的动议。这意味着出现了两个法院同时审理微信案、美微联会必须“两线作战”的局面。

10月15日,美微联会律师团和司法部在地区法院第四次出庭,就司法部暂停执行初始禁止令的动议做口头辩论。10月23日,地区法院驳回了司法部暂停执行初始禁止令的动议。10月26日,联邦第九巡回上诉法院也驳回了司法部申请暂停执行初始禁止令的动议。美微联会取得了第二次和第三次胜利。

除了司法战场之外,美微联会团队也通过别的渠道来极推动案件的早日结束。去年12月,朱可亮就透露美微联会已经跟当选的拜登团队取得了联系,向他们递交了相关的材料和文件,希望说服他们继续坚持封杀微信是没有理由和好处的。

这些沟通得到了积极的结果。一个月后,拜登新政府在农历除夕(2月11日)宣布,已提交申请,要求上诉法院暂停审理微信禁令案件。司法部称,正在重新评估特朗普的总统令,之后上诉案讨论的问题范围可能会缩小,上诉甚至可能撤销。

拜登政府的动议申请称,“美国商务部将致力于维护国家安全,同时也将确保我国经济的活力,并保护个人的权利和数据隐私。”美微联会指出,这是从微信禁令发布以来,美国政府首次在微信案件里承认美国微信用户在宪法下享有“个人权利”。

不过也有分析认为,上述表述与特朗普时期并无两样。而美国司法部目前的“暂停”也并非“叫停”,更不是撤诉,案子仍在继续,相关方每隔60天需要更新状态信息。如果双方不能和解,法院仍要给出一个最终判决。

不过,就目前而言,美微联会仍可以说是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至少这个春节,美国华人可以放心地用微信过年了。

美微联会的五名创始律师之一的吴圣洋律师说,在他居住的纽约当地华人社区里,有华人见到他后向他鞠躬感谢,这让他感慨不已。“读法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可以在这么小的事情上保护到大家的利益。”

在初始禁止令宣布后,美微联会的募款数字呈暴发式增长,仅两天时间就突破了100万美元,创下了华人募款的纪录。

据美微联会会长曹英介绍,截止到目前,收到来自美国1.8万名支持者共计107万美元的捐款,绝大部分都已用于支付比恩的律师费。目前剩下的现金是31.7万美元,同时还有30多万美元律师费未付。

“1.8万华人就能捐款100万(美元)。如果我们能够有18万华人捐款,就能有1000万。团结就是力量。只要华人团结,就可以用法律力量,来捍卫做人的尊严和生存的正常。”一名华人在为美微联会的网站上留言道。

事实上,除了直接参与案件的律所和律师外,还有50多位华人律师志愿参与到整个诉讼案的进程中出谋划策。在他们组成的临时志愿者团队中,他们自主分工为不同团队,有负责文书整理书写,有负责实时更新网站,联络媒体。人们可能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亦是这场微信禁令阻击战的重要一环。

曹英还透露,诉讼案结束后,他们准备成立一个专门为在美华裔维权的法律援助基金。目前,美国还没有一个专门维护华裔权利的援助基金。

2021年的春节是如此的特殊,疫情之下全世界许多华人“就地过年”,微信成为了国内外亲朋好友联络的主要渠道。

大年三十的晚上,朱可亮通过微信视频给家人拜年。

“和往年比,今年有点小激动吧,差点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也算是通过自己努力抗争才保卫下来这个权利。”朱可亮感慨道。

回顾这次诉讼,朱可亮总结说:“这是美国华人历史上难得的一次草根行动,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它彰显了美国华人团结起来的力量。这说明在美国的华人完全可以组织起来,用美国宪法赋予他们的合法权利去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这是我们打这起官司最大的意义。”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