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先父趙紫陽百歲冥壽文(文:趙家兄妹)
明報2019年10月14日登出趙紫陽子女為其父親百歲冥壽寫的紀念文章。
再過幾天(10月17日),是我們的父親趙紫陽百歲冥壽的日子。
這是人類有歷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百年;是中華民族在火與血中淬煉的百年;是交織着希望與絕望、激情與苦難的百年;是伏屍千萬,血流成河的百年。
先父出生於河南北部的農家。我們的曾祖父、祖父是鄉紳;按後來的稱呼叫地主。先父晚年說,就是農民。
中原地區殷實農民積累財富的手法不多,無非是勤儉、攢錢、買地。祖上也不例外,只是勤儉到極致而已。先父回憶兒時光景,印象最深的就是家中那兩口大缸,用來醃漬家族常年食用的鹹菜,用的是從鹽鹼地中淘洗出來的「小鹽」;而「大鹽」,即一般的食鹽,是捨不得買的。
傳統的中原農民,只要稍識文字,就有忠義報國的意識。這些現在已經淡薄了的古代精神,卻是當時北方鄉紳深入骨髓的觀念。抗日救國,出錢、出力、出人,他們是不會猶豫的。
這家秉承傳統的農戶,重男輕女是當然的。先父年幼時,趙家是一個三代同堂、一起過日子的大家庭。曾祖父是當然的大當家。吃飯時,只有他的碗裏有白麵饃饃。他有時會拿起一個,對着長孫兒說:「賞你一個,拿去吧。」據我們的姑姑後來說,曾經還被允許過蘸着白糖吃呢!
他是長孫,又是獨子。在姐姐羨慕又安分的側目下,吃着姐姐可能從來都不知道滋味的食物。大家也許都會猜想:這男孩將來會是個自私、懦弱的人吧?但是,常識是會捉弄人的。先父後來居然成長為一位具有悲天憫人、天下關懷胸襟的人。
他看不得別人受苦,對剝削、壓迫有着本能的仇視;他看不得不公不義,對苦難、人權有着天生的敏感。他在1980年代說過:「如果我們國家的人權不如人,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
他有為別人着想的習慣,總是怕麻煩別人;他怕受到殷勤的侍候,會有如坐針氈的感覺。對奉承的人,哪怕是出於真心,他會神情尷尬;來探訪的故舊如帶着禮物,他會有受辱之感,卻又不知如何拒絕而不知所措;在眾人面前,說一些應景而無用的話,應該是高級幹部的基本功,而他卻覺得困難。
他愛動物,不論是自養還是野生的。他晚年時,家中院子裏出現了一隻黃鼠狼,因錯吃毒鼠藥踉蹌着即將死去。看門的人捉住扔到了大門外。先父聞知,一反常態,大為生氣,責令立即找回來。
他的秘書在回憶文章中說:對諂媚逢迎的人,他感到難受;對張顯權勢的行為,他感到厭惡。秘書感慨道:「高高在上、手握重權多年,權力怎麼對他沒有腐蝕呢?」
對於權力,先父與其他一些人有不同的理解;他認為,天下是大家的,我們是為大家辦事的。他一生臨淵履冰,言行謹慎。但在泰山壓頂時,卻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為什麼呢?他說,因為「我們欠老百姓太多,我們正在還債!」
還債的情結,先父縈懷多年。據我們所知,許多老前輩在文革結束後,都有這種濃重的內疚情結。他們覺得,對中國人民,尤其是中國農民,欠得太多。這就是為什麼要進行改革,為什麼改革要從農村開始的原因吧?
那真是一段激動得令人心悸的歲月。全黨同心同德、全國欣欣向榮、官民朝野互動。大家都以為,國家必然會就這樣走下去,走向世界先進民族的前列。
一個資源缺乏的國度,因改革而取得了巨大成就,原因是什麼?一直沒有說清楚。民間學者克服着資料不全、當事人離世等困難,在孜孜探尋着。有一位具思想家特質的女學者,有感於這史詩般景象所蘊藏的深刻原因,思考着,希望用幾句話概括這波瀾壯闊的歷史年華。她後來說,深邃浩瀚,難以做到。中國向何處去?應該走什麼發展道路?國家似乎仍在搖擺。先父經過深思熟慮,認為:以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和鄧小平「改革開放思想」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是民族繼續前進的指導思想。這個路牌指引的,是一條能走得通的路。
我們的民族,百年來似乎運氣不佳,在重大的歷史關頭,作出正確選擇的機率不高。現在,新一次歷史的選擇正在降臨,幸運之神,會再次與我們擦肩而過嗎?
江河流水,逝者如斯。在歲月的黃昏中,那昔日最後的餘暉,即將消失於歷史的桑榆之下。
中共在歷史上的經歷和起伏、經驗和教訓,為世界之僅有,既是包袱,也是財富。中共在文革、「批林批孔」、「批鄧」這些浩劫中,無形中錘煉出了一大批「群眾運動專家」。這些有着安撫群眾、化解僵局經驗的各級幹部,練就了一身柔軟的功夫;他們具有虛與委蛇、巧於柔化的獨門絕技,是寶貴的財產。先父曾要求各級幹部,「要具備在中小動亂中正常工作的能力」。今天回看,這些功夫,如能保留下來,對造就海晏河清、國泰民安的社會,是何等的福分。戾氣太重,終非社稷之福。
失去了以理服人的耐心,失去了妥協寬容的勇氣,就會失去進步的能力。
1980年代初,河北省有位造反派頭頭,在面臨清算的時候,給中共中央寫了一封信。他沒有說自己的事,卻提出了解決河北存在問題的一些看法。先父看後,稱讚道:「造反派中真是有能人啊。」是的,那些建國後培養的大學生,在群眾運動中湧現出來的佼佼者,當時如能及時地解脫他們,哪怕是一部分,甚至一小部分,將是多麼可觀的一筆人才財富?可惜一代豪傑,近於全毁。對此,有識之士,常常扼腕嘆息。
多少舉世無雙的思想、多少興滅繼絕的學問,那些「為之百年猶不足,毁於一旦而有餘」的瑰寶,因領導者的不了解、不認同、不喜歡而毁掉了,無復再生。
今天,我們面臨的,是思想的退化、理論的缺失;失去了龍騰虎躍的深刻探索,看不見微弱閃爍的智慧火花;既沒有人道關懷的點滴溫暖,也沒有動人心弦的絲毫感動。這是百年未見的精神困局。
家父曾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一動手,打死了就沒有了。」後來,真的動手了,真的打死了。人心收服的努力、道義資源的培育、百家爭鳴的局面、政治改革的設計……全都化為烏有,「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在中共年輕的時候,聚集了一大批民族的英華,他們理想崇高、堅強勇敢、不計得失。那真是「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讓人說不清、道不白的是,在短得讓人驚異的時間內,那些精神、那份傳承,突然都無影無蹤。幾位風中之燭的老人,被稱為「最後的良知」,徒勞地痛心疾首着,也相繼寂滅了。
古人有言:「野無遺賢,乃盛世之氣象。」而今,經過多年的優敗劣勝的「逆向淘汰」後,有道是:剛正耿介者寥若晨星;寡廉鮮恥輩洋洋大觀。
這些「其興也勃,其亡也速」的現象,在中國歷史上並不罕見,但如此神速,如此徹底,亙古未聞。
曾經,家父在與我們閒話時說道:「膽小的人有原則。」此話頗費解,因為是悖論;膽小的人,怎麼會有原則呢?後來我們明白,他說的膽小的人,是指不敢肆意而為的人。在眾所皆知的那件事上,他是一個「膽小的人」,他選擇了苦路,他懼怕那悠悠後世的罵名。「心之所善,雖九死而未悔;違君之痛,長太息而掩涕。」嗚呼!自古君臣相濟多美談,而有始終者,難矣哉!
先父的一生:學生時的熱血、抗戰時的艱難、建國時歡欣、饑荒時的迷茫、文革時的絕望、天府大地重生的喜悅、改革開放的豪邁、八九的痛楚以及晚年的沉思,這一切,早已是過眼雲煙,將慢慢地消逝在歷史長河的淌流中。唯有他以最後的行為,向中國共產黨人發出的呼籲,仍在迴響:我們希望改變中國,希望改變世界,為什麼我們不能改變一下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