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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皮曩

C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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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聽過幾代以前人們上街頭抗爭的故事,小時候上歷史也有讀過,這是他們城市擁有自由與民主的血淚史。但到了文生這代,已沒有人能體會何謂自由民主了。

第1節 外來者

文生經過某個化學實驗室,特意加快腳步,幾乎已經是小跑步了。等超越了那些她也說不出名字像瓦斯桶的工具後,才漸漸恢復原來的速度,一邊聽著輕快的爵士樂,悠閒的穿過這街區。

她走路輕快隨意的步伐和這裡的居民很不一樣。

天天看著文生的背影,認出是上禮拜在郵局排他在前面的女孩,她寄信前才想到忘了把單據印出來,轉過頭示意讓男孩先處理事情。男孩心想:怎麼會有人來辦事還不知道要先將文件整理好?

女孩走進了咖啡店,抬頭看了價目表ㄧ眼:「咖啡1號」、「咖啡2號」、「咖啡3號」…已經喝了十幾年的黑咖啡,她不太介意是什麼等級的,更不想耽誤後面排隊的人,因此每次正想是否換樣式的時候又改口:「請給我ㄧ杯美式咖啡,中杯,熱的,謝謝。」

但是1、2、3各自代表什麼?

她說的句子總是短短的,事前先在腦中構思的句子——「您好,我要一杯中杯的美式咖啡」,然後應該先說「熱的」還是先說「中杯」?太長了,不知道怎麼完整表達出來,只好說:「美式咖啡」、「中杯」、「熱的」,每次點完餐女孩就會覺得一陣羞愧,想著自己又不是不懂這裡的語言,既沒有智力不足也不是閱讀障礙,為什麼就無法好好的把簡單的句子說出來?

她擔心這裡的人會覺的她很笨。

「小姐,內用還是外帶?」

「內用,謝謝」

或許不應該稱她「女孩」了,文生已經三十歲了,只是對「輕鬆之地」的人而言,她看起來起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而天天是個大四的學生,他也以為他們的年齡相當。

文生用帆布袋裝了一本波特萊爾詩集、一個筆記本,即使用不著還是抓了舊城市的兩百元放在口袋,就到咖啡廳消耗她的上午時間。抬頭看到年輕的男店員,不就是上週在郵局遇到的男孩?她禮貌性的對他點頭微笑,男孩也回以點頭。

繼續埋首已經被翻爛的書。

在這裡,文學作品基本上是被禁止的,但前三個月文生被組織允許按照自己的方式活。此時,她還不認識「輕鬆之地」。

天天在咖啡廳看過文生很多次了,她總是拿著一個軟軟爛爛的白色布包(在文生的世界裡稱為「帆布袋」),永遠點「中杯的熱美式咖啡」,其實她用不著這麼辛苦的唸出句子,在這裡只要說「2號」即可,這裡一切都已經有了規範,甚至不用說「請」或「謝謝」!

遠遠的看著她走近櫃檯,他都可以直接為她做好咖啡,但負責點餐的同事基於規則,當然還是會問文生要點什麼。

他看著她坐在固定的角落,看起她那本破破爛爛的書,時而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又拿起筆記本紀錄,天天特別好奇她在寫些什麼,因為她是目前唯一的外來者。

上禮拜在郵局排在她後面,天天認出她的背影,但按照規定他不能與她打招呼。

人們到郵局是為了辦事,因此不能和彼此講話,多講一個字都可能影響到整個社會的運作,被視為害群之馬,甚至會被冠上「懶惰」的罪名。

天天在這裡生活的有點久了,他的外表已經快要和其他的咖啡店店員一樣。咖啡店的店員統一都要穿黑色襯衫、黑色長褲和灰色圍裙,絕對沒有例外也不能有例外,所有的行業都有規定的服裝。

到了服裝店只要把手伸出來讓店員掃描,對方就會拿出屬於你的衣服。

根據不同的職業,每個人還要剪一樣的髮型,以咖啡店店員來說,就是短短的三分頭,不分男女老少。外來者來這裡不久後便會發現居民們連動作都是一樣的,多或少一個動作,這個機器就會壞掉而無法運作。

每個工作者是個機器而整間咖啡廳也是一個機器,這就是創立「輕鬆之地」時的主要概念。

掃描手腕後,個人的姓名、年齡、職業、身高體重及住址就會出現在該人的右側。店員拿了屬於客人的衣服後,會自動在他的帳號中扣點數,三個月能拿一次新衣服,這是組織研究出符合效率的方式,人們不用花時間溝通購物。

到餐廳點菜也是如此,只是餐廳員工還會看到個人過敏原以及因疾病無法食用的物質,否則週一至週日都有固定的菜單,按照居民的身高體重及年齡分配食物。

因此,在這裡看不到過重或過輕的人,只有每個人因遺傳的自然身高差異。

事實上,為了維持社會運作,點一杯咖啡只能停留半小時,按照規定客人也不能多點咖啡,但文生是剛剛搬來此地的外來者,在她正式歸化前不會有人告訴她這裡的制度。


第2節 自由

一個月前,文生在辦公室趕案子,已經晚上十點了,卻不知道自己幾點才能下班。這是連續第十天,包括週末每天從早上九點進公司,忙到半夜才能回家,沒有加班費,只能自費搭計程車回到她的小套房。

這十天她拒絕了三次朋友的邀約、兩次約會,一直延遲約會時間,感情也快維持不住。

老闆承諾文生這波結束後就給她加薪,這可能又是個空頭支票。但她已經超過三十歲,在這間公司堅持了六年,好不容易當上小主管,現在又不能輕易放棄這份工作,只是她每天的生活只剩下工作與睡覺,不論去留都不好選擇。

不只她,「自由之城」裡有一百萬的人都是這樣生活。

他們超時工作賺的錢也就剛好足夠支付開銷,情況更差者甚至要負債生活,他們沒有支薪假期,每隔幾個月就要應付政府提出的各種新稅收,所以她大概也只能認命的不斷加班。活到三十歲,還要熬幾年?

有時想著自己的祖輩為了逃離邪惡的社會主義,而來到這塊「樂土」。這裡卻也沒有真的自由,畢竟所有的一切都有標價,他們的自由只能空想,大多數人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當然,「自由之城」的居民被允許批評政府與政策,對政策不滿意也能上街頭抗爭,這些都是法律賦予公民的權力,但這幾年已經沒人這麼做了。

每個人都只能為月底的帳單超時工作,根本沒有餘力上街頭。

文生曾聽過幾代以前人們上街頭抗爭的故事,小時候上歷史也有讀過,這是他們城市擁有自由與民主的血淚史。但到了文生這代,已沒有人能體會何謂自由民主了。

文生出生的年代早已不在乎意識形態,祖先的抗爭過了好幾代、換過幾次的政府,那些只留在歷史書中。該城的人都相信當代擁有的各項權利就等於自由,但在我看來許多權利根本沒有意義。

那天回到家已超過半夜一點半,進入她居住的五坪小隔間那刻同時從個人行動裝置中接收到通知:「恭喜您,抽中移民樂透,詳情請看左方螢幕」。

她的左方隨之彈出一個虛擬畫面,是「輕鬆之地」的移民宣傳,只有少數人獲選移民資格,「輕鬆之地」有負責移民的機構但評選規則從來沒外流,每個遷入者都是被動選中的,他們至今還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抽中樂透。

廣告中的畫面是居民生活情景,街道非常乾淨,路面上沒有一輛車或是討人厭的野狗,上方的高架橋上有幾個像捷運車廂的東西移動,一排排的房子都長的一樣。

文生從來沒看過這麼整齊的城市,她看過一百年前她居住的城市示範國民住宅的老照片,可能就類似畫面中的房子。但她從來沒聽過有哪個城市沒有車子,她剛好經常被素質不佳的駕駛氣到,無車城市這點正吸引了她。

畫面中出現了旁白:「您是否厭倦了無止境的加班?是否每個月底都被帳單壓的喘不過氣?付不出保險、房貸與税金?生活還有未來嗎?您可以馬上改變自己的處境,選擇移民到『輕鬆之地』,每天只要朝九晚五、週休二日,確認您可以輕鬆擁有自己的房子,不用擔心房貸或房租,每個勞動者保證享有各種保險。居民只有享受現在,把人生中其他煩惱交給組織!」

最後出現幾個當地人穿著相同的衣服,愉快的笑著。他們全都看起來一樣,只是當時文生沒有發現。

記得,在文生的那個時代已沒有人討論「自由」,人權與女權的抗爭與她太遠了。他們早已習慣絕對的資本主義,生活中的煩惱都與金錢相關,每個人唯一追求的只有財富,也不記得歷史上那些社會主義國家最終的結論。

文生心中納悶,真的可能有這種地方嗎?若有可能這樣生活,當然要移民過去!

畫面自動停止了,出現兩個按鍵要她選擇——「我要移民」與「離開—放棄機會」。雖然很心動,直覺不太安心,大部分的好事都可能是惡作劇,所以她按下了離開鍵。

畫面又出現新的字幕:「我們知道您可能無法立即放棄目前的生活,您還有一次機會,選擇試住在『輕鬆之地』三個月,若您現在按下『離開鍵』,則會永遠喪失申請移民的權利!」

又出現兩個鍵「我要申請3個月試住」、「離開-永久不得移民」。

於是她決定先申請三個月。


第3節 規則

在文生決定要到「輕鬆之地」試住的隔日一早,無預期的被老闆強迫放無薪價。

她曾經讀過如何透過工會爭取權益的資料,但據說工會已經停止運作五十年了,雖然這個團體仍然存在。反正已經決定離開這裡,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接著三天,「輕鬆之地」的移民局透過虛擬螢幕和她溝通。

告訴她只要帶一週的換洗衣服和私人的娛樂設備,其實之後也用不太到這些東西,其他的生活必需品都會有人為她準備好。

他們相約第四天早晨出發,組織的人控制了一台小型飛行器到文生住的大樓側門,約莫半小時後就抵達目的地。

下了飛行器之後隨即有一個穿著像司機的年輕男人來接應,那人帶領她到一個透明的辦公室裡,辦妥簡單的簽證與試住手續。

文生也被植入晶片,辦事員說她若決定離開會再把晶片移出。

年輕男人說:「我們在晶片內給妳一個月的生活點數,頭一個月妳還不需要工作,希望妳能先適應環境。」

文生:「那我要怎麼找工作?這裡的工資水準如何?」

年輕男:「組織會安排適合妳的工作」

文生發現他似乎不太愛講話,這正好符合她的期待。

她很討厭在工作場合或生活中和人漫無目的的聊天,而且一抵達「輕鬆之地」她就發現街道特別乾淨,除了少數的行人外什麼都沒有,花草樹木也被修剪得很完美。

有點奇怪的是每個路人都穿灰色衣服,難道這裡正流行灰色嗎?

文生原來居住的城市裡是色彩繽紛的,她一時覺得很新鮮,「輕鬆之地」看上去很整齊。她本來的穿著風格是低調的,但來到這裡卻變得特別明顯,她馬上感到格格不入的害羞感。

這就是這裡創立之初的目標,要人們去除各自的個性,追求集體的一致性。

還有一點,文生看到大家走路的步伐頻率有點不自然,似乎都有個目的。但現在不是下班時間嗎?她記得廣告上說這裡「朝九晚五」,而她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晚上六點了。

這裡的時區和文生的城市是一樣的。

後來她才搞懂這些人現在要去「標準餐廳」用晚餐。

這對她而言又是一個全新的經驗,原來每個街區都有固定數額的咖啡廳、餐廳、診所、學校和郵局。

吃早餐在咖啡廳、吃晚餐在餐廳,午餐統一在工作的時候發放,這裡的人沒有吃下午茶或宵夜的習慣。或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但若是生活中所有習慣都已經被規範出來,自然也不會想到可以在非三餐時間用餐,「輕鬆之地」的人之所以輕鬆是因為他們不需要思考組織規範的其他事情。

文生的手腕上出現了紅點通知,剛剛那個年輕男說看到通知就壓一下左手心,然後會看到從組織來的指示。

「晚餐時間,請跟眼前看到的路線走到餐廳」她跟著地板上亮著的綠燈路線走。

大約走兩分鐘就抵達餐廳。

這是一個隱身在某棟透明大樓中庭的餐廳,入口有個像電影院售票口的設計,穿著全白衣褲、戴著頭罩及口罩的人要她把手伸出來,對方一掃描看到文生的訊息就給快速替她準備一盤食物。

文生看了一眼說:「這份量對我而言有點多耶……這是豬肉吧?我不敢吃豬肉。」

白色衣服的人冷漠回應:「妳是48公斤、160公分沒錯吧?」

「對啊,剛剛才量的,應該很準。」

「那這就是妳的晚餐!」

「可是我不敢吃豬肉啊!」

「豬肉?那是什麼?這裡的食物都是根據個人所需的無機營養成分合成的。」

「好吧,謝謝!」

她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不過這個肉還算好吃。

頭一週,這裡的一切對文生而言都很有趣。

和她來自的城市完全不同的生活體驗,每天時間一到就會收到通知,她會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做什麼。在原來的城市,文生有絕對的自主權,可以半夜兩點吃早餐或是早上十點吃晚餐,過重和營養不良的人特別多,人們總是討論著如何減肥、如何健身。

到頭來有什麼意義呢?

文生以前就覺得自己周遭有太多不按規範生活的人,她不明白為什麼幾乎沒人在乎街道的整潔,但是生活在自由世的界太久,也說不出哪裡有問題。從小社會課教導他們現在所有的生活狀態都是歷經了血淚史,應該對能享有的一切感到自豪,畢竟他們的城市是走在時代的尖端,後來有許多地方都以「自由之城」為標竿。

曾經男人和男人是不能組成家庭的、曾經所有的人都必須受義務教育、曾經你不能在路上亂丟垃圾,可能會有人檢舉你……曾經晚上不能開派對,原來那時的人還會告你製造噪音!

容我再度提醒你,她的世界也是奉行個人主義的,你能想到所有的事都有「權利」,同時也是高度的資本化,政府能限制或幫助人們的部分很少,只是政府趁著民眾忙著追求財富時默默地推出多項稅收。

政府的存在感實在太低了,因此那裡的人已有五十年沒抗爭。

或許這是種陰謀?他們的祖輩抗爭幾十年得來不意的生活狀態,後代一出生就享受絕對的自由,在政府不介入私領域的條件下,捨棄的是過去執政者給予他們生活保障的承諾,那裡並沒有各項社會保險,他們又怎麼會思考自己生活的現狀?

文生是由兩個男人養大的,她以名字稱呼他們、那裡的人們有權利全裸上街、所有的寵物都能跟著主人上街亂跑,街道髒亂惡臭。

沒人在乎公共場所的環境,因為他們都忙著工作賺錢,公園已好幾年沒人進入。雖然根據市民所繳的稅,政府絕對有資金處理公共財,但是又有誰會注意到呢?

目前她還不用工作,組織允許她早上能待在咖啡廳,她慶幸自己把詩集打包進來,好讓她能消磨時間。說起來有點諷刺,她來自的地方允許每個人自由運用時間,但她已經將近有十年無法好好看書了,甚至忘了出社會前閱讀曾帶給她的娛樂價值。

但她同時也發現其他人好像都快速的喝完咖啡就離開,為什麼他們不會想坐在咖啡廳裡休息一下?也沒有看到朋友結伴喝咖啡聊天,這裡的人似乎都很孤僻。


第4節 移民計劃

正因為來自完全極端的世界,「輕鬆之地」的一切在文生的眼裡至今都是好的。

儘管有些地方讓她不明白,好比為什麼要穿一樣的衣服、不能選擇自己吃飯的時間跟餐廳、工資是配給點數而非發薪資。但她已經認真思考要移民至此。

來這裡兩週後,她被告知兩週後要工作,因此組織開始為她安排職位。

她事後想起整件事情很詭異,所以我漸漸不確定她會不會選擇留下。當時文生只覺得這大概是一種「異國風情」,畢竟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辦事文化,她起初是以新鮮的角度來評價。

那天一早,組織派人到她住的套房找她。那人穿著制式的西裝,在文生的世界裡已經沒有人穿得如此呆板,但她看過某些歷史劇裡面的上班族都是穿類似的衣服。

西裝男的臉前方有一面玻璃,是他的隨身電腦。依照他們談論的話題而自動出現相關資料,也能隨時接收組織傳來的訊息。

對方來到文生的房間,地面突然冒出兩個椅子讓他們坐下談事情,房間就是一個全白的空間,這裡的一切都要去個性化。

要睡覺的時候按個鈕床就會自動出現,廁所和浴室在這層樓的四個角落,使用前必須先在房間按下有馬桶或蓮蓬頭圖示的鈕,然後螢幕會指示她要使用哪一間,以去除等待的時間。

使用完畢後,會馬上有人來清掃。在如此高度科技化的世界裡,打掃依然還是以人工進行。

那天組織的人來幫文生安排工作,起初先了解她在原來城市的工作。

「妳想過之後要做什麼工作嗎?」

「我原本是做廣告相關,你們有推薦的公司嗎?」

「廣告?公司?這是什麼意思?」

對方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告訴她,在「輕鬆之地」並不需要廣告,只有針對外部做的「宣傳」,就是文生在之前的城市看到的廣告。

事實上,他們的最高領袖所帶領的組織掌握了所有的產業,全部都是獨占市場也沒有類似公司的機構,但以文生三十年的生活經驗,當下無法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西裝男一臉驕傲的說:「組織已為大家安排最好的產品,也依照個人所需分配給每個人,我們這裡講求公平。所以妳的職業在這裡並不可行!再想想看妳可以做什麼?」

「我會畫畫也會寫作,或許可以到出版社工作。」

對方停頓了一下,似乎從玻璃找資料後說:「我們這裡能在出版社工作的人都是由組織挑選出來的,身為『資深高級公民』才有可能進去。」

「怎麼樣才能成為『資深高級公民』?」

「我當然不清楚,那是上面決定的。」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其實工作並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只是為了維持這個社會運作,反正每天就工作七小時,一週工作五天。妳不需要在意自己做什麼,所以這裡才會稱為『輕鬆之地』!」

「好吧,那由你直接幫我安排工作。」

西裝男走後文生突然想起哪裡怪怪的,他是不是沒有輪廓?

剛剛被他的隨身電腦吸引了,文生一直在試能不能也看到螢幕中出現什麼,所以才忽略看對方的臉。仔細想起來,好像不是玻璃擋住臉才看不清楚他的輪廓,而是他根本沒有輪廓。

她開始努力回想兩週前,飛行器抵達這裡之後遇到的第一個年輕男長得怎麼樣?

再次強調,她來自一個高度個人主義的世界,每個人都致力於在外觀表現出個性,她眼中只有自己,極少注意到其他人的臉。因此我們才能輕易的從其他城市找人來此居住,那些自私慣的人,又如何會關注到這些細節。

當時她看到不同職業的人都穿著自己的制服,還陷入在整件事情的新鮮感中,根本沒發現這些人的五官是模糊的。


第5節 臉

怎麼可能大家都沒有輪廓?

文生的好奇心瞬間被燃起,在她祖父母的年代曾經盛行「整型」,那時的人喜歡把自己的輪廓修得和天生長得漂亮的人一樣,後來變得很多人有一樣的臉,而失去了個性。

她一直覺得這段過去很荒謬,是什麼樣的人會把自己的特色修掉?

難不成這裡的人也做「整型」,把臉都做成平平的?

又觀察了幾天,發現有些人臉上還是看得出差異——看起來越權威的人,五官越是平淡,為組織工作的人就沒有輪廓,而咖啡廳的店員或在住宅區打掃的清潔人員還是能看出個人差異。

原本她覺得規定穿一樣的衣服很方便,她這輩子都在努力展現自己的個性,在這裡可以減少一項和人競爭的機會,或許大家就能和平相處。但若要她失去自己臉上的特徵,這未免太超過了。

還沒有人和文生討論到這個話題,她不確定是自己想太多還是這裡的人沒發現大家都沒有輪廓?當然他們有五官,但是五官平淡的只是發揮其功能,而不具個人特色。

她心裡想著:我能和誰討論這件事,才不會冒犯到「組織」?

她決定去找在咖啡廳見過的某位男店員,那是一位看起來比較友善的年輕男生,而且也是文生唯一認得出的臉。

天天看著這個女孩有種很特別的氣質,她每天都坐在咖啡廳的角落看書或寫字,過了一兩個小時會再到櫃檯多點一杯咖啡,上面的人有下指令讓她隨意點咖啡,她要坐多久都可以。有時她會花很長的時間偷看鄰座的人,很久後才喝起那杯快被她遺忘的咖啡,然後將視線移到咖啡廳那片玻璃,看著某處。

這個人也太愛浪費時間了,難道她來自的世界沒有規定待在咖啡廳的時間嗎?

幾次陳天天回到家之後還想著女孩點咖啡時低沈的嗓音,她的斷句方式好像有種魔力,一種絕對的肯定,好像這杯中杯熱美式咖啡有多重要,而「輕鬆之地」的人講話都是統一的口氣與腔調。

其實根本沒有美式咖啡這種說法,但上面的人就說只要給她2號即可。

她和「輕鬆之地」的人完全不同,雖然一樣都是黑色頭髮和褐色眼睛,應該是同一種人種但她看起來和其他人不一樣。天天一時無法說清楚,可能是她現在還穿著她故鄉的衣服,文生似乎喚起他某部分的回憶。

天天也是個移民,十歲時雙親過世而被陌生人帶來這裡。

他早已習慣這裡的一切,但一開始也曾為了無法認清楚班上同學或老師而感到困擾。後來才明白在這裡並不需要維持人際關係,沒認出別人也無妨,文生讓他想起在舊世界的一些片段。

例如,他的名字叫做天天,而這裡的人並沒有名字;他也想起小時候和朋友討論未來要做什麼工作,但來這裡之後一切都很輕鬆,大學後會有人幫你安排工作;還有,以前不是每個人都穿一樣的衣服。

原來人類有可能選擇自己的工作?

文生到櫃台看了一眼天天,低聲問他:「你上班時可以講話嗎?」

天天說:「不太方便。」

「但我有些事很好奇,不知道可以問誰」

天天思考了一下說:「不然我等一下假借到妳位子旁邊打掃,妳把想問的事情寫下來,我再看我會不會回答。」

「好,謝謝。」

我從來沒明確指示居民不能和外來者討論「輕鬆之地」,也沒有明文規定上班時不能講話,但在這裡沒有人會閒聊或是表現出好奇心,他怕拖累組織的運作,因此天天不敢直接放下手邊工作和她聊天。

文生當然也能感受到詭異的氛圍。

她明確知道自己想問的問題又怕打破某種看不見的「協議」,反覆思考後在筆記本上寫下並撕下:

是我多心嗎?我覺得每個人都長得一樣。可是你和其他人長得不太一樣……

你知道為什麼大家看起來都一樣嗎?

天天到她那邊打掃時,其他客人都已經離開了。

他收到紙條看了一下,小聲的說:「我不知道妳來自什麼樣的城市,但我從小在這裡受教育,組織教我們要成為一體,我們的社會很講求公平,每個人都一樣。」

「這樣還是說不通,為什麼大家長得這麼像?我的意思不是影射每個人都很沒個性,而是這裡所有的人都沒有輪廓!你看得出來嗎?」文生講到這裡有點激動,她很難想像大家都看不出來這點。

「我們不在乎長得一樣,越是沒有個人特色,越代表榮譽感……」天天回答完也覺得哪裡怪怪的,他接著說:「其實我看過外面的世界,我剛到這裡時也因為認不出其他人感到困擾,但不久後我就發現根本不需要認識其他人,組織會直接與我們溝通,告訴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事。反正不管今天跟編號幾號一起上班,就是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這樣是為了維持整個社會的運作」

事實上,天天不明白為何大家漸漸失去輪廓,他只知道和榮譽感相關。不過一開始他的回答說到了關鍵。

正是因為「輕鬆之地」追求集體主義而要求每個人放棄自己身上或個性的特徵已達到一體。

大家談到組織時,都是充滿著感激與驕傲。


第6節 階級

我曾說過,西裝男在和文生討論工作時說到能在出版社工作的人都是資深的高級公民。我在成立「輕鬆之地」時就將公民分成了九種等級,現在懶得一一介紹,我至今還未這項創舉感到驕傲。

在這裡,每個人從六歲開始受教育一直到他五十歲退休,唯一追求的目標就是為組織服務。

越遵行規範的人得到的等級越高,但我很公平的讓每個公民的起跑點都是一樣的,按照不同年齡被送往同年齡層居住的住宅。相信我,讓大家從小離開父母絕對是正確的決定,不論父母被歸類在什麼等級都不會影響組織對你的看法,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是屬於組織的,他們的出生一點也不重要,這裡沒有世襲的貧窮或富有。

越高級的公民並不會得到較高的點數或利益,一切都是為了榮譽感。

我猜想從你們認識的世界價值觀來看一定無法理解。但我讓這份榮譽感能從外表顯示出來,就是文生看到的那些失去個人輪廓的人。

我們這裡強調公平正義,而文生來自的城市奉行個人主義並追求自由民主。

而他們每天累得跟狗一樣,哪來的時間思考這些?

想起來就覺得可笑,五十年前他們還看不上我們,總說自己是該區域最民主的「國家」,而此地被塑造成未開化的地方。高度全球化之後,現在甚至連「國家」這個詞都被取消了,現在都是一個個的城邦。

只有「輕鬆之地」能被稱為是「國家」,這是我們的驕傲。我們還有自己的政府和固定土地,也有獨特的法律制度,至於其他的城邦都只跟著遵行一百年前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法律。

但現在其他地方的居民紛紛想透過各種方式移民至此。

我在世界上每個人的行動裝置中送出了追蹤個人作息的病毒程式——他們竟然都還落後的沒有植入晶片,我總能抓出那些早出晚歸的可憐人,有高達70%的人選擇直接移民,其餘99%的人願意來此試住,試住三個月後願意留下的人則將近百分之百。

至於少數不願意留下來的人,很不幸的在飛行器送他們回到原來的居住地的過程中都剛好發生了災難,這或許是當初設計飛行器的工程師發生的失誤,我們還在研究原因。


文生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也被植入晶片。

這晶片是我花了二十年請最頂尖的科學家團隊研究,自動幫我們篩選出真正追求組織內一體性的人,分為九種公民等級,外在會因為越忠誠信仰集體利益而越模糊,人們看到輪廓模糊的人就會因此感激他們為組織的奉獻。

晶片除了個人資訊外還能感應到人們內在對組織的忠誠度,也就是他們是否真的有丟掉個人價值?雖然大家表面都相信放棄個人利益是正確的選擇,但人性本是自私,少數人無法在內在真正服從,我們無法從外觀上看出。

反之,居民若漸漸對組織失去忠誠,開始追求個人私欲或對集體利益有所質疑,晶片也會感應出來,而將輪廓一點點的歸還給他們。這些人將永遠帶著個人色彩的皮囊,一輩子羞愧活著。

週遭的人看見他們容貌再次轉變,勢必敬而遠之,不再尊重他們,最終被組織唾棄。

不過,在事情還沒發生前,我不喜歡恐嚇「輕鬆之地」的居民,後果會如何也只能讓他們自行猜測。

對了,想想看現在還有哪個地方能讓你五十歲退休?我們絕對世界上碩果僅存最輕鬆的國度。你們或許好奇現在是公元幾年,但統一的曆法是作為其他全球話城市規範社會制度使用,對我們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

若您想移民至此,隨時都能在個人行動裝置上按下十個「#」符號與組織聯絡。


(寫於2017.07.19)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