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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陽光普照》:孤島躲藏者與東亞家庭的悲歌

Cl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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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中国大陸影片參賽的第56屆臺灣金馬獎,其實並沒有大家想像的淒涼,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大華語區域優秀電影雲集,《陽光普照》橫掃六項大獎,算得上實至名歸。導演鐘孟宏曾憑藉《第四張畫》獲得金馬最佳導演,延續了臺灣新電影的氣質,鐘孟宏的影片故事風格冷靜現實,攝影風格清新自然。他的電影裏也經常出現家庭這一元素,但與“家庭”常見的關聯詞:溫情和柔軟常常常常在他的電影裏失蹤,家庭人物關係的撕裂和重建反而是影片的重點。

《陽光普照》的故事很容易讓人聯想是枝裕和。一個平凡普通的家庭在靜水深流的日子猛遭突變:不懂事的次子因為傷人進了少年輔育院,留下一個年幼的女友和她腹中的孩子,事事優秀的大哥因為高考微小的失利複讀,卻在某天傍晚悄無聲息從高樓跳下。一對中年的父母在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前如何維持家庭,在次子回歸社會後,面對新的小家庭的建立,作為『大人』的父母,他們的愛與恨,他們的心酸無奈與崩潰時刻,全部都是這場風暴後面的汩汩暗流。

如果一定要具體到是枝裕和哪一部電影,那無疑是《步履不停》。大哥李建豪的自戕故事仿佛是續接了《步履不停》那個因為救人去世優秀大哥的前半生,他們的離去都給家庭帶來的永恆的傷痛與關係的重組,這種隱隱地可做讀解的互文關照,仿佛是一種冥冥牽引。兩部電影都將鏡頭聚焦到一個普通東亞家庭內部矛盾、衝突、代際關係以及努力維持的平靜態裏面的失序以及那些難以隱藏的『崩潰時刻』。與《步履不停》的平和克制不同,《陽光普照》在有限的平和克制之間,夾雜了令人難以忽視的『暴力』,當這些『暴力』出現在一個家庭的上空,波瀾浩蕩的颱風之下,身處在風暴眼之中的家庭關係是如何呈現岌岌可危之態,以及那些無能為力的、可以被體諒的『暴力』背後,是隱藏著怎樣的心酸的東亞家庭道德倫理。

細細想來,《陽光普照》裏說得上真正幸福的人有嗎?好像沒有。甚至這一切到最後看起來也並非由小孩子不知輕重的傷人事件造成的。在這眾多忍受著世間苦行的人裏面,李建豪是那個最悄無聲息的一個,在寥寥幾場戲份,他卻讓我落淚最多。在映後採訪裏,許光漢(李建豪飾演者)談到導演在開拍之前送了他一本袁哲生的《寂寞的遊戲》,這本書是解開“阿豪”這個角色的鑰匙,他短暫的一生、他的痛苦與決絕,甚至那個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也是來自於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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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人天生就喜歡躲藏,

渴望消失,這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事;

何況,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

我們不就是躲得好好的,

好到連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曾經藏身何處。

                                                                                                           —袁哲生·《寂寞的遊戲》

阿豪和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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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遊戲》是臺灣作家袁哲生一本帶有自傳色彩的短篇小說集。這本書裏的故事寫盡了寂寞的一千種面孔,也寫盡了一千種試圖逃避的方式,在面對『現代』砸過來的瓦礫和冰雹,作為逃避者—“我”—的一千種躲藏的樣子。這些故事像是一面光潔的鏡子,精准的拓印了現代人那些自以為是的『庸碌』,在一條狹窄的跑道裏,人們齊刷刷奔向標示好的『明朗』和『成功』,像是一頭被綁著周而復始拉磨的騾子,覺得自己方向准極了。

袁哲生在《寂寞的遊戲》裏用了很多場所和狀態描繪試圖去描繪他渴望的無人尋覓的暗處,在這些暗處(他希望)只有自己。潛水艇、牆壁、黑色的聲音...,自卑敏感的少年在人事紛雜的世界裏碰盡鐵壁,在退無可退的時候,最終練就了一身『逃離』本事,好像只要位身於光的另一面,世界終於才能安全一點點。書裏面的“我”最後沒能找到躲迷藏的最佳場所,電影裏的阿豪也一樣,他妥帖周到,規範自律,『必然優秀』是一把四面發光的戒尺,像密集的利刃24小時從不間斷朝他襲來,好不容易找到的『水缸』也被自己活生生地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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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在暴風裏的家庭,阿豪時常嘗試用自己的力量去縫合彌補與家人的關係,保持優秀的成績能讓好面子父親滿足虛榮,帶弟弟女友小玉去產檢替母親分擔壓力,帶小玉去輔育院看望弟弟,他宛如一顆太陽,盡力去祛除這個家庭的緊張和破碎,卻沒能給自己找到可以喘息的庇護所,和《寂寞的遊戲》的“我”比起來,甚至還要可憐更多,畢竟“我”和好朋友們還能有個防空洞。

回過頭去看,阿豪的唯一做錯的就是他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個超人,用如此殘酷的自耗方式進行了一場徒勞的拯救,灼熱滾燙,傷筋動骨,無力回天,即使在陽光明媚的動物園裏,曉貞伸過來的溫暖的手也並沒能罩住他,在遼闊的孤島荒原裏,他沒有同伴。

然而當悲劇進行到下半程,這些拯救又好像湊效了些。阿和複歸社會後,家庭再次處於緊張狀態裏,父親一言不發悄然離家,阿和的愧疚顯而易見,母親努力維持住的表面和平消失殆盡,在這樣焦灼狀態下,阿豪再次挺身而出。

在給父親午夜托夢裏,挺拔溫柔的他出現在光明籠罩裏。在光影斑駁的午夜小巷子,四周寂靜無人,父親踱步其中,他施施然尾隨其後,儼然平日一同散步的模樣,溫和熨帖的笑容都是對垂頭的父親妥當誠懇的勸慰,那一段對話所蘊含的潛臺詞稍微一咂摸就能品出來。

                                                     ———

“爸,你要去哪里啊?”(——爸爸,這麼晚了,你怎麼不回家啊?)

“前幾天我有回家裏找你,但沒找到你。”(——我想你們的時候回家看你們了,但沒看到你,還是要回家啊,我怕以後想你了,回去也看不到你。)

“什麼時候啊?”

“就前幾天啊。”(——我經常回家的,像平常一樣啊。)

“找我有什麼事嗎?”

“就是來看你啊。”(——媽跟阿和我都看到了,就你沒有,很想你啊。)

“爸,我不陪你了,我往這邊走。”(——爸爸,我真的走了哦,不要傷心哦,你還有阿和啦,他也是你兒子。)

“你要去哪?”

“回去了啊。”(——不要總是掛念著我,要多看看身邊的人,你也要記得回家哦。)

這場午夜托夢戲感人至深,我看好幾遍都難以自持。這是一個令人動容的和解時刻,它用遺憾的逝去去修補撕裂的現世關係,在另一個世界的兒子用他慣常方式告誡他倔強的父親,學會珍惜身邊的人,不要再次重複悲劇。它的『神性』在於:逝去親人的魂魄重返分崩離析的家庭,以一種心酸但無可奈何的訓誡點破和警示這種破碎,重新創造了一個和解時刻,從而庇佑了一個即將崩塌的家庭和一段舉步維艱的父子關係,大概到了這一時刻,所有人都會原諒這個孤獨躲藏者的『自私』逃離吧。

                                                         ———

東亞文化語境裏的家庭戲充滿獨特魅力在於:『家庭』這個場域和空間蘊含的複雜性和曖昧性遠遠高於西方,它的運行法則和敘事邏輯不止表面一層,就像語言學裏『高語境語言』概念,東亞電影裏的家庭空間也是一種“高語境空間”,在這樣的空間不需要『公正』和『平等』,它與現代性迥異,它是古典的,前現代的,人情式的,暴露於眾人的,毫無邊界的,是混合了微弱的法典和龐大道德的產物。這個空間裏的父親們們擅長製造撕裂,而母親們則熟稔修復重建。

《陽光普照》當然也沒能逃脫這樣法則。在這個普通的家庭裏,母親天然地承擔著結構功能,父親悄然地享受著母親讓渡的權利,順便自然地認領了『父權暴力』施行權。

                                                      ———

陳以文憑借精湛的演技以父親阿文這個角色奪得第56屆金馬最佳男主角。與堅毅誠懇的母親相比,這個角色因為太過於典型的東亞性而充滿被解讀的趣味。阿文是個非常典型的東亞父親,他好面子、愛擺譜,還常常釋放自以為是的父愛挽救行動。很多人感動於山頂剖白那場戲,日光懸頂,青天在上,面對妻子直白的質問,他微駝背向太陽懇切辯白自己對家庭和兒子的付出,以一件升級殺人『暴力』去終結一場騷擾,如此荒誕的手段令他的“父愛”變成一樁心酸的笑話,故事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扛刀少年騎著摩托車疾行的雨夜,悲劇變成一個輪回。那句『我就只是個駕訓班教練』重複三次並不能赦免他所有的過錯。

我第一次看這場戲時,不甚理解這場戲的調度,它太『薄』了,很薄是因為故事全靠父親嘴裏說出來。對於這個家庭而言,好不容易彌合的縫隙,即將再次面臨新的崩塌,這種多義含混的場面:仿佛悲傷,似有荒誕,又潛藏著無能父愛表述的場面,全靠一場“說”來完成,對於這部電影而言,這個場面就顯得又小又薄了。後來重看的時候,似乎也能理解這場的調度,相對於想像中揣測的調度而言,山頂剖白恰恰也是一個父親的道德暴力和母親的建制崩潰時刻的交相呈現。那句重複了三次的『我就只是個駕訓班教練』實際上是這位父親無能的藉口,一個將自己置於『不被審判的道德位置』的藉口。

暴力是權力施行的表徵,普通意義暴力都是對他者的剝削和侵害,唯有一種暴力可以被有限度的赦免,我稱之為『道德暴力』,這種暴力常常拿著文化正當性當底色,以法不責眾的權利隨意氾濫,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過失之後,最後還希求眾人之同情。

                                                             ———

在《陽光普照》裏,影片中的『父親』阿文,對這樣的道德暴力用得順手。面對庭審現場的阿和,他乾脆俐落的放棄,將父子關係推入深淵,鏡頭裏阿和止不住的淚水並非也全都是做錯事的悔恨。他去找補習重考的阿豪,將一句“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當成“聖旨”發放下去。對好不容易回來的阿和他不加理睬,冷暴力對待。風暴即將過去,以為平靜即將到來之時,他憤怒殺死菜頭,以為是個父親所為,殊不知也再次將家庭推向崩塌。所有的這些,並非一句『我這只是個駕訓班的教練』可以抹平的。東亞的父親們常常願意也能給自己找很多理由撤退,最後都變成別人口中的“他有苦衷”、“他也不想的”、“那他能怎麼辦嗎?”.....類似的被赦免對象。沒有辦法替阿豪和阿和們不感到難過。

可能與表演者氣質有關,影片中母親琴姐這個角色太不典型了。她身上沒有“犧牲性”,也沒有歇斯底里,她是個冷靜克制的母親。影片中摘取了她人生中的很多至暗時刻:次子入獄、長子自殺、次子女友我以為她都應該是崩潰的,無序的、失控的和無望的,但她都沒有,她是天生的接受主義者,掙扎不常有,穩妥倒是時刻保持,她不茫然,當然也說不上多堅定,充滿一種中性的安全力量,然而細細咂摸,這個家庭的運轉其實都是她在支撐,某種意義上她才是家庭結構的核心,一個內在和外在統一的支柱性核心。

柯淑勤的表演很克制,她擁有一副挺拔堅毅的身形,但偶爾迷糊的臉龐和常常失焦,這種自身特質的矛盾讓她在處理人物關係的時候格外令人著迷。因為日常生活鮮有戲劇時刻,一旦遭遇極具張力的場景時,這種爆發常常會帶另一個充滿想像空間的支線故事。山頂剖白一場戲裏,這位一直都在承受和克制的母親面對丈夫平靜的雨夜殺人事件敘說時,她的崩潰終於傾瀉而出。即使這個家有過很多次崩塌和撕裂,大兒子自殺去世,兒子入獄後複歸,本來以為事情在慢慢變好,卻突然面對丈夫殺了人的真相,沒有哪一刻像此刻如今這般令人心碎,讓她站在陽光普照的山頂上卻仿佛置身至暗時刻。

而在最後那場戲,面對小學就學會偷車開鎖的次子,她沒有責難他,而是接受了他的邀請,順從坐在偷來的車後座上,任由兒子載著穿過長長的街道,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漏到她臉上,這張迎著微風和陽光的臉沒有那種明確堅定的情緒,這依然是一個日常時刻,一個沒有戲劇的時刻,這兩場充沛的情感戲,我們很容易想像一個母親背後沒有說出口的力所能及。她寬容丈夫的謀殺,寬容兒子的偷盜,放下長子的逝去,頭頂一個太陽,讓自己變成陰影,遮蔽住了身邊的人。或許,這才是真正能夠得到的眼光普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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