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金翅雀
从外表看,它与别的冠鱼狗没有明显的区别。黑白两色的羽毛明快简洁,冠羽蓬蓬立着,脑袋大,几乎没脖子,喙粗短,停栖不动的时候自然流露出几分憨厚。成长经历也很平凡,稳稳当当地长大,习得生存本领,有惊无险的日子一天天过着。后来,它遇到另一只冠鱼狗,有本能与仪式加持,毫无迟疑便坠入爱河。那日的情景它记得很清楚:爱侣贴着水面飞,它也贴着水面飞;爱侣仰头望树望云,它亦仰头;爱侣落在河面的拱桥,它也停落。
拱桥该有几十年历史了吧,桥墩是石块,桥面是三合土或混凝土,布满鹅卵石。当双脚碰到鹅卵石时,它突然忆起自己本来是一座桥,它的恋爱并非偶然涌生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天,不,也许不算久,冠鱼狗的寿命并不长。总之过去的某一天,当这冠鱼狗还是一座桥的时候,爱侣落在它身上,追踪水下鱼儿的行迹。爱侣飞走之后,它仍念念不忘,情之所钟,由桥变成了和爱侣相似的鸟儿,希望如此便能得到亲近、理解、谈笑与陪伴。哪知形体改变,记忆也遭封藏,直到重逢爱侣时,它才回想起本真的自己。
它向爱侣解释过往,爱侣并不相信,但深受感动,说这真是一种触动心灵的修辞方式。从外表上看,它们俩都只是寻常的冠鱼狗,但这故事令它们变得明媚夺目。诚然,或许只有它们才能看到对方羽毛上闪烁的光芒,但只要你相信,光芒就存在。伴侣所言极有道理,极温柔甜蜜,也是果断的否定,令它伤心了。它感受到它们之间的隔阂,仿佛这段关系也有了瑕疵。修辞,说得难听些,不就是矫饰吗?甜言蜜语谁不识得说呢?可它爱意深挚是事实,为了证明这一点,也为认清自己,它花费许多时间在河上飞翔,希望找到熟悉的风景,想起自己曾经架在何处。
寻访途中,它在竹林底下遇到一只狸花猫,差点被其利爪撕碎。它匆忙飞到几里之外,吞下一条肥鱼压惊,猛然又忆起自己曾经也是猫,变成鸟儿是为了逃命。——要逃避什么,它始终没能记起来。
从那一刻开始,它不再感觉自己曾是一座桥了,那么,它的恋爱并无特别之处,羽毛上的光芒,个个冠鱼狗都有。然而它也不愿承认自己曾经是猫。爱侣让它顿悟前身,恶猫亦可,难道要将爱侣与猫相提并论?什么认清自己啊,什么前身?不如就当一切只是幻想,从始至终,它只是一只冠鱼狗。然而此后的三两年,在许多次相遇里,它又回想起别的前身模样。猫否定了桥,黄葛树又否定了猫,电线杆否定了黄葛树,蜗牛否定了电线杆,鹿角否定了蜗牛。它无法平常看待这些怪念头,不受其影响,于是越来越糊涂了:曾经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它曾经是这一切?
它向好友吐露过心事,从未得到理解,更别提建议,朋友们认定它不过是想多了。恋情不知何时变得多余,悄然结束,伴侣的形貌举止都已如涟漪般消散,梦中也没出现过。它越发焦躁不安,思前想后,决定来这山谷向您请教。您已经失踪好久,它知道,但仍想来碰碰运气。历经重重艰险,它成功抵达目的地,可惜寻而不遇,又腹中饥饿。它停落在小溪边的枯枝上,观察水面情况,想要捕一尾鱼。
我就是在溪边遇到它的。意气相得,我们共度过一段欢乐的时光。哦,不只我们俩,还有许多朋友。鸟儿们从四面八方聚爪在这山谷,体型不同,经历各异,但大多非常友善,我几乎没感受到敌意。你之前经历过什么?之后不得不面对什么?在山谷里,这类问题并不会消失,但是真神奇,我们都很放松,不会着急弄清楚。我听渡渡鸟讲,曾经有一只北极燕鸥来山谷,说它遇到过时间之岛。在谷中,时间虽不会暂停,但是似乎流逝得比别处慢。或许因为与平常相比,我们更细致地看听说闻,郑重地度过每一秒,大脑接收到的讯息更多,运转得更快,所以我们才会感觉时间变慢了吧。过去不可追,也不需痛悔,未来不着急开始,我是这样想的,可能许多鸟儿跟我一样,所以大家都暂时收起棱角,显得平和。我记忆力不算好,可能很快就会忘记这些天在谷中的经历,但是我感受到的喜悦与平静已经烙印在身体里,将会成为余生的慰藉。
说说我自己吧。我陪伴朋友来拜访您,中途与它失散了,寻寻觅觅,也不见它的踪迹,所以我就来山谷里等它。我朋友也和那冠鱼狗一样,心头盘桓着一件事,希望得到您的指点。这心事也是突然出现的,它认为自己并非自蛋壳中诞生,本是画里的一只金翅雀。它厌倦了孤零零待在画布上,感觉金色正从翅膀流失,便逃跑了。最近它开始思家,想回到画布上。可是在那幅画里,它被锁链拴缚,永远只能维持相同的姿态,只会被当作那画家心象的再现,灵魂的延伸,并非真实的生命,和一只花瓶有什么区别呢?我知道它厌倦活着,又无自我了结的勇气,所以想回到这种生死之间的状态。就算它真想寻死,又为什么要到画布上死?我们的来处不是非得成为我们的归所,死在哪里,哪里便是最合适的死地。我苦心劝说,它终于放弃寻回画布的念头。然而眷恋感仍旧折磨着它,它希望您能斩断它对画布的依赖,让它获得自由。我已经等了一年多,朋友还没来。它可能打消见您的念头回去了,可能死了,也可能已经找到了那画布。
游隼一伙入侵山谷的事,别的鸟儿已经在树洞里讲过了吧,我不再细说。庆功会已经举办过,该悼念的友伴都已悼念,该吹的牛都已吹了,该邀买的名声也已经邀买。我要补充一些细节,关于那只冠鱼狗。
寻您不遇,它思索数天,终于想好要对您说些什么。它正准备飞进树洞时,游隼一伙闯来,尽是些气焰嚣张的猛禽,恫吓鸟儿们取乐。谈判失败之后,鸟儿们斗作一团,我们俩也离开梧桐树,想要帮助朋友们。
天公也知山谷遇劫,在我们头顶堆满乌云。因场面混乱,冠鱼狗不小心撞到了一只大嘴乌鸦。它对我说,它又忆起一种前身,它本来是一道闪电。这一次,它相信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接着,它飞到空中,正好在大嘴乌鸦正上方,果真化成闪电,点燃了那大嘴乌鸦。
着火的乌鸦四处冲撞,要不是它,游隼一伙也不会早早退却,我们的损失会更惨重。我们感激它,哀叹它的悲惨命运。除了我,没有鸟儿看到冠鱼狗的变化。我也不准备向鸟儿们坦白事情真相,就让它作为烈士留在大家心中吧。唉,那只冠鱼狗,它停在枯枝上时,翘着尾巴,自然流露出几分憨厚与天真,我多么喜欢它。它化作闪电就是了,为什么要连累大嘴乌鸦呢?
注:金翅雀,雀形目燕雀科金翅雀属鸟儿,喙浅粉色,双翅有黄色翼斑,飞翔时如同精灵,主食是树木和杂草的种子。
冠鱼狗,佛法僧目翠鸟科大鱼狗属鸟儿。体长41厘米左右,是我国体型最大的翠鸟。常在江河、溪流、池塘及沼泽地上空飞翔俯视觅食。繁殖期2~8月,在河流、小溪的堤岸上,用嘴挖掘隧道式的洞察作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