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传媒毕业生的一点迷思
小时候别人问我的梦想什么,我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当作家”,自幼喜欢流连在文字的精巧之间,对写作有种执念,但是当什么样的作家,作家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很幼稚,没有想过。
中学的时候在语文课本上读到鲁迅,第一次学会“针砭时弊”这个词,以手中的笔做利剑,来刺穿社会的弊病,真好啊,即便杀不死,也有种正义感在。
青春期的我特别喜欢写作,每周都写一篇短小的现代诗,或者模仿着写一首宋词,洋洋洒洒写在纸上,写完了就在同学中传阅,小本子慢慢变得皱巴巴。少年不知愁滋味,年少的人总是在情绪的河流里泛滥,把个人心中的涓涓细流看作一片汪洋,尽数倾泻在一张纸上。无病呻吟的句子单薄无力,体现了少女苍白的人生阅历,回头再看时…根本不敢看。
大学本科,误打误撞学了新闻,知道中国有范长江、张季鸾、邹韬奋,为“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新闻理想深深着迷,如果说所有的观点都是一种意识形态、所有意识形态的输出都是不同程度的洗脑的话,那彼时的我算是深深地被记者职业天然的社会责任和正义感洗脑了。青年心中熊熊燃烧的理想火焰,加上多年来对文字的迷恋,深觉记者真是最理想的职业。
大概所有抱着新闻情结的学生都会看《南方周末特稿手册》,群星璀璨的年代里,记者以笔代刀,直戳人性和社会的病灶。那几年记者还能做负面报道,读者可以在南方周末读懂中国,特稿里没有遮遮掩掩的春秋笔法,细节尽显的故事复盘了无数个振聋发聩的现实。谋篇布局、草灰蛇线,特稿记者用复杂的文字结构展现真实的新闻故事,像看小说一样过瘾,特稿太让人着迷了,每看一篇就像在文字的世界里多活了一辈子。追寻文字的美,呈现复杂的真。任谁也抵挡不住这样的魅力。
大二下期,受到一位学长的启发,知道了香港的传媒课程。看到即将留学的毕业生们在台上激扬文字的模样,心生向往——这才是我想成为的人啊。然后拼了命的想去香港这个地方读研,这里不仅有王家卫张国荣,不仅有童年回忆里的港剧,还有观察中国的独特视角,这里有我的新闻情结。
「这一行,实习经历很重要,能出作品最好。」前辈这样告诉我。于是放暑假前,我厚着脸皮去找老师,争取实习机会,有幸和老师结缘,在大学四年里,去了本地的两家不同媒体实习。西南地区的传媒发展和南方、北京的差距谈不上天壤之别、但也难以相提并论。我一直以为报社里都是「文人论政」的有志青年,和同部门的小姐姐谈论起某件社会新闻(具体是什么我真的忘了),我大概义愤填膺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呢,太过分太没有人性了吧。对方冷言冷语: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好严肃啊。我愣住,继续问:你为什么要继续做新闻呢,不觉得现在的平台和新闻本来的样子很不一样吗?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混口饭吃。
原来,「正义感」是做记者最基本的品质,而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它。别笑,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在我和当时的圈子里。
香港传媒研究生的课程申请竞争一向很大,中间的艰难过程不再赘述……好在2018年秋天,我终于如愿以偿来到最喜欢的学校。那年十一月,学院邀请了普利策新闻奖得主来开讲座,「巴拿马兄弟」讲述他们在海量数据里挖掘到最有用的数据以及报道数据的过程。同学们都听到热血沸腾,能这么自由地做批判性报道,太棒了吧!
还有一件很棒的事,我学会了一个词,「同温层」,原来那样尴尬的、话不投机的场面不会出现在同温层里,在香港,很多曾经靠直觉、难以名状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但我也得到了一些新的疑惑。
在一次和学校有关的面试里,对着两位资深媒体人老师,我用并不流利的英语斩钉截铁地说:我以后一定要留在香港做记者、做我想做的报道,做一个记者该做的事情。他们没有抬头。
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意识到,尽管这里有相对宽松的言论和文化氛围,但香港的新闻写作方式和我热衷的特稿大相径庭,港闻向来以博出位和「煽色腥」出名,资深媒体老师也会告诉我们,news is not here;另一边,中国大陆的非虚构热潮正旺,有公共价值的新闻议题层出不穷,然而言论审查的力度……不言自明。
矛盾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人羡慕做记者、学新闻的人,「因为你们可以用不同的角度去看世界,你们能接触到我们平时接触不到的人,还能近距离聊天呢」但我发现,许多人接受采访时,是戴着面具的,如果我的亲和力和彼此的缘分可以让对方摘下面具,那他这时对我说的话,究竟是对一位朋友说的,还是对一个记者说的?我要做一个出卖朋友的人,还是采写细节不全的记者?我的新疑惑还有很多。
周保松老师说,知识分子做的事情使得他们活出了时代的矛盾,这个时代本身就很矛盾啊,一些前辈会对我们说:你们95后可以活出自己时代的样子,即便现在的人认为十几年前是黄金时代,但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个开始,后来才知那是顶峰呢。南周特稿手册里写道,“吊诡的是,「真实」和「理性」在中国新闻业都变成了很稀缺的事情。”
十多年前是如此,如今更不复从前,读者只能用克林姆林宫学试着读懂中国,能不能读懂还另说。
现在再看面试的那个回答,我只想给那个时空的自己一巴掌,我好可笑,好幼稚啊。噗
结课以后,我整个人都陷入焦虑之中,越焦虑就越难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开始病急乱投医、四处发简历,香港水泥森林耸立,传媒行业的体量却小之又小,更容不下一个怀揣新闻理想的我。如此一来,我求职更没有章法,慌了阵脚,甚至把触角伸到了不喜欢也不曾了解过的其他行业,对方很快发来回复:简历不适合。五月夏日,心却瞬间凉了半截。
想来自己真是破罐子破摔,一个简历和学历都不适用该行业的人,HR怎么会接受呢?
于是,我找到浸会大学的一位学姐,她曾做过多年记者,然后投身到保险行业,听她说到保险行业的种种光鲜和高昂收入,我的心态动摇了,开始报名考牌照、参加培训,忍痛买下一身成熟西装,装作大人模样,我走进五光十色的海港城。
周末,我坐在海港城的大楼里面,听着保险公司的培训,台上的讲师西装革履、一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模样,大谈洗钱、夫妻财产隔离、合理避税、境外收入征税等。“你们读书很认真,知道规则,但这是一个人性扭曲的环境,懂得规则还不够,要懂得潜规则。”他将中国大陆的处事潜规则称之为「智慧」,也对CCP的脑回路了如指掌。这样的精英人才,正是踩在社会规则之上、利用规则的人。
这样的人厉害吗?厉害,不是每个人都能厘清一整套社会底层逻辑,有的人选择抵抗它,于是被边缘化;有的人选择利用它,成为既得利益者;有的人用避世的姿态,远离它,寻得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还有人究其一生,都没有踩在这套规则之上。
社会的规则就摆在那里,你看清不看清都没有什么不同,但看清以后要往哪边的岔路走,是个人价值观的体现。
来这里培训的人学金融法律专业居多,坐在我后排的一个男生踊跃发言,频频站起来提问,给老师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下课后,还有一群学生围着老师问问题、加微信。我故作成熟地穿着西装,看着厕所的镜子,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培训结束,一众人在门口等电梯,聊到各自工作经历中涉及到的案例,津津有味。我看着他们,只觉格格不入。
我打开微信,跟朋友发消息说,新闻行业揭露批判的巴拿马文件,却是金融行业要潜心研习的;活跃的培训课同学听离岸公司的避税操作听到「两眼发亮,愉快非常」,我想到一个多月前,听到周保松和朱涛老师讲知识分子和公共空间,下楼闻到传理大楼的花香,感觉自己「两眼发亮,愉快非常」。
这两天的我两眼无神,非常不快。
前段时间,妈妈第二次来香港,去海港城的阳台看夜景。妈妈和我聊起天,深感世代间的知识断层严重,她已经指点不了我,「未来的每一步都需要你自己走啦」在最后一堂课上看到这条微信,忍不住鼻子一酸,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吗?我够格成为一个大人吗?我还是一个舍不得妈妈出钱请我在海港城吃一顿饭的小女孩呢。
昨天晚上和朋友聊到中产的焦虑现象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认真地反思,我真的很需要钱吗?我很难发自内心相信那些东西,更不要说滔滔不绝地兜售这些ambition来打动未来的客户,这样的我又能赚到多少钱,创造多少价值?我还是很年轻,放不下所谓「知识青年的体面」。我也不是学富五车的人,但我忘不掉曾经年少立下的宏愿。
一位本科同学告诉我,她在大陆读完研后决定去一家国企工作,不再从事新闻行业了。她还说:你嘴里讲述的香港,能让人看到新闻本来的样子。天呐,我没有被保险公司的人洗脑,他们讲的全是金融干货,但我早就被理想主义的这群人彻彻底底洗脑啦。
在这个上无老人需赡养,下无儿女需抚养的花样年纪,我很难发自内心地想去挣钱,也很难发自内心地告诉别人跟着我可以挣多少钱。不可否认,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需要钱、爱钱,但我工作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挣钱,我可能是想做一个孝顺懂事的乖巧女儿,给父母最好的生活和依靠,让他们能花钱不眨眼。
我也忽略了一件事,我内心深处的热血理想还在呼唤着,我会在某一天成为一个沉默隐忍的大人吗?但不会是现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