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疫情记录

今天是2020年3月15日，早早买了体温计的我每天都规律测体温，目前只有一次超过了37.3度的防线，好友告诉我是室内温度过高所致，开窗透气就好了。试过后果然如此，我才松了口气。

我自己是武汉人，虽说疫情爆发的心理预设早就做过不少，但是随着法国在几天时间内接连封锁学校、商店、餐厅等举措，加之不断上升的患病死亡人数，我的心理也开始从危机尚远感受到深深恐慌，接近崩塌。在微博看到一句比喻，“人类本质是鸵鸟，危机不降临在自己身上，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此刻我从身心上都彻彻底底体会到这句话。

而这样的鸵鸟思维，不仅仅在个体上发生，政府同理。回顾欧洲疫情的蔓延，法国有太多的机会去控制疫情蔓延，去唤醒民众意识。但显然经济利益、商业运作和政治生活的参与在法国人生活中占据着太重要的位置了，以致于政府不想也不愿为了对抗一个比“流感”稍微强点病毒而放弃国家的正常运作。

对待此次病毒，大多数法国人前几周一直以来的想法便是——Covid-19只是一个类似流感的病毒，死亡率甚至比流感更低，而且多发于老年人。所以即使意大利一个周末感染患者到达300人，尤文图斯的比赛还是要进行，意大利球迷仍然有权利飞过来看球赛。戴口罩吗？不允许，不准引起球迷恐慌。即使市长、明星相继感染了，身边人好像都没事，不就是个比流感强一点的病毒吗？

这种乐观情绪一直持续到总理菲利普在昨晚3.14突然宣布法国进入“疫情第三阶段”（stade3）。第三阶段意味着什么呢。在2009年发生甲型H1N1流感大流行之后，法国政府2011年制定了流行病阶段防控方案。此次防控新冠肺炎疫情，法国借鉴了这一方案，分4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任务是遏制病毒输入，防止及治疗输入性病例，重点包括隔离从疫区返回的人员、检查旅行者的健康状况、追踪感染者信息等。第二阶段的防控重点是延缓病毒传播，具体措施包括限制旅行和在部分地区取消公共聚集等。

而第三阶段则意味着意味着病毒已在人群中广泛传播，政府将调动全国医疗资源抗击疫情。救治重点将会明显调整，医院不再收治所有新冠病毒感染者，轻症患者需要留在家中，主要由家庭医生进行治疗。医院会将医疗资源留给重症患者，检测试剂也不一定对所有疑似病例使用。

具体措施包含关闭一切“非必要”（non indispensable）的营业场所、取消50人以上集会、无限期关闭一切博物馆、电影院和景区，只维持基本食品超市和药局等生活必须场所的开放，法国接近半封城。此刻，大多数法国人才第一次觉醒而意识到，不管他们愿意与否，新冠病毒已经融入到了法国人的生活。

这几天里，54万平方公里的法国领土，日均新增病患速度达到了800人，24小时感染人数翻倍。同时伴随着不高不低的死亡率以及持续扩大的波及范围（地理上和年龄上）。具体说来，法国媒体、政府和普通医生一直坚信的病毒只侵袭有并发症、免疫力虚弱的老年人的说法已经不攻自破了。医院早已过载，如今正式宣布不接受轻症患者检测，如有症状自行隔离。仔细设想下这数据更新的时间线，现在反映的不过是上周的疫情。目前行走的潜在感染者有多少，未来又会上升到什么地步，无人知晓。

在疫情如此严峻且有控制不住的架势下，费加罗报今天发表了一篇讨论口罩的有效性的文章。（https://www.lefigaro.fr/sciences/les-masques-sont-ils-vraiment-inutiles-quand-on-n-est-pas-malade-20200313）

这个话题其实非常微妙，因为或许不少朋友此前了解到，西方世界的文化语境下，戴口罩是一个十分诡异的行为。口罩一直是一个医疗层面的象征。直观一点的说法就是，既然你戴口罩，就证明你有症状，既然你有症状，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公共场所？其二就是，从政府到媒体，在中国新冠病情发展剧烈、欧洲零星感染者的时候，不断传递给民众的信息都是“不建议普通居民戴口罩”。

对于这一行为，我能够想到的解释就是防止恐慌蔓延。试问在一个没有戴口罩的文化的国家，突然传出因为不明肺炎人人需戴口罩防疫，这是一件多么容易引起恐慌的事情。再者，要维持有效防疫，口罩必须定期更换，而最有效的n95(ffp2)口罩，耗费昂贵，维持有效必须定期更换，这也是比不小的开支。其三，法国在疫情进入第二阶段时(2.29)，就将口罩列入了处方产品，只有在看过医生、并且医生觉得有必要给你口罩时，你才有可能拿着处方单去寻找有口罩的药方。但如今大街上哪里还有买得到口罩的药局呢？基于以上，绝大部分国人在两周前，每每出门都面临着是否戴口罩的纠结。真实的歧视情况不说普遍，但也却有发生。

不了解法国的朋友可能认为其象征着自由平等博爱，象征着兼容并包。但留学三年的我可以说，法国绝不是一个开放的国家，其自上而下不言而喻的社会规则和文化封闭，时常让人窒息。法国不是北美，肤色、文化的身份差异性在各个方面都是显著的。不信可以看看生活在巴黎13区的华人是否获得了法国普通民众的认同。法兰西从来不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作为异乡人，生活在法国如果不能融入就只能生活在边缘地带。一个戴着口罩的中国人出现在法国地铁上，这面临的心理压迫是无法想象的。

费加罗报的文章竭尽全力在不否认事实的情况下，拿出公民意识的盾牌、全民口罩的不切实际来号召民众不要戴口罩。评论区一直悠闲的法国人也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

• “不要戴口罩，因为这是感染自己和周围人的最佳方法！是吗？”
• “口罩非常有用，可以保护自己，保护他人并压制流行速度...但是由于我们没有（没有预料到），那么戴口罩就是没有用的！多么透明有行动力的民主体制！”
• “没有生病的时候戴口罩真的没用吗？是的，因为我们没有口罩所以它们没有用。如果我们有它们，这个举措肯定会非常有用。”

一周前，戴口罩还是一个引人侧目的行为，此刻，却因为总理宣布进入第三阶段的决议，法国人开始怀疑了。更因为邻国意大利高达7%的死亡率，法国人开始恐慌了。真真的鸵鸟心态，谁也不能幸免。

上周四马克龙讲话后，法国全境学校大学托儿所在一夜之间都被强制关闭，70岁以上的老人被建议呆在家里。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孩子谁来照顾？企业如何在一夜之间做好远程工作（teletravail）的准备？政府无法回答。

即使是这些信息都没有震慑到法国那些放浪形骸的年轻人，酒吧迪厅照样人满为患，政治表达也无比高尚重要，游行也还是要继续的。周六总理菲利普又突然宣布关闭所有商业，小经营者没有一个提前知晓的，损失谁来承担？据说人口最多的巴黎下周二就要彻底封闭，这一切对习惯被保护的法国人都来的太快了。政府的举措也不断打脸，前几天还在说绝对不会关闭学校，不会采取封城。然而，现实是严峻的，在该严防死守的时候不愿意牺牲经济利益和引起反对声音，造成了如今的爆发。

这一个月来，我见证着Coronavirus 从报纸小版进化到头版头条，从关注中国疫情的经济影响到欧洲的统一应对再到一场共同的战争。我无法知晓欧洲人如此迟缓行动的苦衷，但是一直以来的慢节奏和缺乏警觉意识必将使得防疫工作比亚洲更难推行。要抱怨吗？有什么可说的呢，毕竟选择了一个如此懒散的国家。如今留学生回到国内不仅面临隔离还会被骂，没有交基础社保即使确诊了也没有免费治疗。留在法国过载的医院连普通国民都顾不上，前期部分小留夸下海口，哪怕感染了也不怕，相信公共医疗，现在人人自危，甚至有法国人要闹着逃离医疗接收力不足的巴黎。谁都没有想到发达国家面对突发疫情的应变能力居然是这个样子的，也没有想到满口大道理的欧盟竟然无法负担任何意大利的支援需求。

我的法国房东老奶奶已经年过70，但她明天依然要作为高危人群，独自一人乘坐火车回nantes。由于学校的突然关闭，她的孙子无人照料，所以她尽管危险，也必须要回去。我主动给了她口罩和酒精免洗手液等稀缺品，她很感谢。但仔细想想，又有多少其他老人没有口罩和基本防护的保障呢？

不过法国再不济依然强国英国，鲍里斯不是冷血就是幼稚。当然，西方国家领导人打脸也是常态了。此篇仅仅作为法国疫情记录，就不展开讨论其他国家了。

回顾自身，今年是我来法国的第三年，不得不说我也被法国人渐渐同化了。前两周面对巨大的社会压力，我即使囤积了口罩也不敢戴出门；最近一周又基本每天外出，也曾去过人流量大的公共场所；直到马克龙讲话才开始严防死守戴口罩。打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成为了感染者。说不害怕是假的，独自在国外情况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我不敢想象。

病毒无关国界体制，倘若我能渡过这场大劫，我一定会对自己更好的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