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 | 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想到的
本来不打算读的,可最后还是读了。
读起来,心里一颤一颤的,先不论里面所涉及的已被无数人抨击和谴责的关于一个老师常年利用自己的教师职权诱奸少女的故事,更重要的是,作者选取和运用的文字语言,让我佩服之余又有点迷惑。有可能,这是作者特意营造的一种小说意境,用文字的某种美去掩饰一些真实的恶,又或者在她看来,这个故事,本就是美与恶并存的。
看完小说后,我看了作者生前的一个访谈,她在访谈里有说到下面的话——
“希望读者把它看成是一个少女爱上诱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有一个爱字,思琪她终将会走向毁灭且不可回头,正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她有欲望,她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所以,这绝对不是一本愤怒的书,控诉的书。”
“李国华是胡兰成缩水了又缩水了的赝品,所以李国华的原型的原型就是胡兰成。”
她说“当一个人说出情诗,情话的时候,他应该是言有所衷的”,但让她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怎么会背叛这个浩浩荡荡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
“如果把李国华的话单挑出来看,它是“美”的,他的话是高度艺术化的,如果把它们想成是毛毛对伊纹说会怎么样,它们听起来就是美的”——
“都是你的错,因为你太美了。”
“当然要借口,不借口,我和你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
“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
“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
(关于置换这个,我想说,这里不存在如果。当对话发生的时候,它就是发生了,而且转瞬就会成为历史。不能用场景的置换去换取一句话的正当性。如果都能这样,那恶的总有理由说自己不是恶的。)
“李国华或胡兰成,他们的思想体系是非常畸形的……这种畸形会导致他们的思想体系有很多很多的裂缝,而这些裂缝就需要用语言,用修辞,用各种各样的譬喻法去弥补,以至于这个思想体系最后变得坚不可催。”
“相信李国华是爱的,但他爱的不是这些小女生,他爱的是自己的演讲,他爱的是这个语境,他爱的是这个场景,他爱的是这个画面。”她想在李国华身上叩问的问题是“艺术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又或者,“艺术从来都是巧言令色而已。”
“当你阅读时,感受到痛苦,那都是真实的;当你阅读时,感受到美,那也是真实的。”
当我听完这个访谈后,我内心就更加惆怅了。惆怅于,这明明是一个粗暴又充满恶意的故事,偏偏要让读者从中看到一些美,但这种微乎其微的美,尽管能感受到一些,它是否又能自圆其说呢。用文字去编撰自己的谎话或借口,这本身就是带着欺骗性的。既然它是带着欺骗性的,难道还要去盲目地相信它的欺骗性吗?对欺骗者的信任无疑是纵容吧。我无意去质疑作者的写作动机,又或者这里是否存在作为整体的写作动机,我也不确定了。作者这么说,我就这么听着了。
作者的语言的精美和工于细致的描述,会让我感觉自己身处在一重雾里出不来了。在这个雾里,我既要秉持自己的信念,认识到恶就是恶,但同时我又总是被某些虚幻的东西给迷惑,这些虚幻就是——这段描述很美,或者这句话很有诱惑性之类的。但无论怎样,我仍然相信它是恶的。看看一些当思琪跟李国华在一起时,她内心的想法——
“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她马上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是在太痛苦了。
“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
“她不是不爱,当然也不是恨,也绝不是冷漠,她只是讨厌极了这一切。他给了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
“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
…….
这些话里,几乎让人感受到的都是思琪对自己的自嘲,自贬和自我否定,但既然她能想到如此多看似有理的话来武装自己,为什么她想不到一些与之反面的话来警惕自己呢?或许这都是角色使然,在第一次遭害以后,思琪就学着自我暗示或催眠了。或许她的年纪和阅历决定了她的脆弱性,导致她还不能形成恰当的反抗(那年纪大一些的呢?)。她用自己能想到的,不带争辩般自我说服的好话来粉饰这件事,一次又一次,所以她必定自我摧残,自我毁灭。这个角色仿佛不存在需要被拯救或救赎的可能。正因为这个角色要坠落到最深的深渊,才好让人凝望到这个深渊的巨黑和巨恶。
它本就是一个毁坏的故事。而这,也是让我困惑的地方。作者在访谈最后,也说,这个故事是“堕落的书写”,“不优雅的书写”,既无意改变现况,也无意与大的意义连结,那么她“写作的欲望是什么?”
关于这个,我想,如果每个读者都能从故事里读到或体会到一些东西,或许就是这个无解的欲望所带来的结果吧。有些人会意识到这种事件或操纵这种事件的人在现实世界广泛存在,尽管性质或严重性各异,但它的恶是毋庸置疑的;有些人会意识到语言的自我催眠和自我暗示是极具毁坏性的,于是尝试去审视自己听到的或认识到的语言;有些人会意识到在面对此等事件的受害者时,同理心与真实的关心是非常重要的等等。
这个故事的意义可以很大,大到冲击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大到唤醒了很多人已经沉睡的记忆,大到让人鼓起勇气去抵抗;但同时它的意义也可以很小,小到我只是把它捧在手里细细咀嚼——关于爱不是那样的,关于文字的美或力量不是那样的,关于自我的选择不是那样的,关于生命的韧性可以不是那样的……
要说故事里,我比较喜欢的角色,可能是伊纹吧。在我看来,她更加的真实,且有血有肉一些。尽管她也因为偏信爱情而进入婚姻,并且经历了几年的家庭暴力,可最后她还有勇气离开。当她选择与毛毛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并没有相信幸福能延续下去,因为她的心境不一样了,她身上的承担与负重不一样了,她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想起思琪和怡婷。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现实的结局。从黑暗里走出来不代表把黑暗忘却了,而是背负着黑暗的碎片继续前行。比起怡婷还未发生的未来,伊纹的现在及未来性更让我感到一些温暖。
故事的最后,怡婷在心里想“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这句话我是不愿认可的。尽管它说得多么的诡辩,多么符合这个故事的逻辑,我都不愿认可的。不论这个“文学”是广义,狭义,抑或自我定义,我都不愿认可的。
我仍然相信文字和诗,以及从文字和诗中延伸而来的人文之爱。
关于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的小说,曾给过我美好回忆的是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和川上弘美的《センセイの鞄》(老师的提包)。或许,我们需要更多更多的美好,才能抵挡足够多的坏。
关于“文学”的意义,千千万万,在这里,我引用一段。或许与这个故事毫无关系,但就是引用而已——
“找个无云的夜晚,看一眼星空,你就会领悟文学的意义。星星俯视众生,一律平等,不歧视,不分类,不评断而卑微或伟大或善良或平庸,地上的人类也能回望。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抬头凝视,星星就在那里。星星只说最纯净的语言,从懵懂孩童到耄耄老人都能轻易明白那简单的光芒,它直接向每一个人说话,不经过祭司或神棍,跨越时空,跳过世代,不用一座大而无当的巴比伦塔,你亦能懂得另一个人类的眼神。星星一点也不神秘,他们的存在便是为了所有迷路的水手领航。
人类为何读文学,写文学,为何要创造一片属于自己的星空,因为这就是人类会做的事。因为我们永远在寻找彼此,我们沟通,互相说故事给对方听,因为我们渴望对方的爱以及忠贞,因为我们深知己身的微不足道,总是想尽办法保护生命的脆弱,力抗时间的残酷。因为我们向往如星星一样发亮,以照耀我们所钟爱的一切。”
——胡晴舫《无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