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主义是人造传染病

由于我在费城中国城工作的原因，最近非常关注亚裔美国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的遭遇。

三月底我参加了一个线上座谈会，费城的亚裔联合会（Asian American United）邀请了各个亚裔组织的代表一起交流关于疫情下反亚裔的仇视和偏见问题。华裔，日裔，韩裔，越南裔，印尼裔，柬埔寨裔的代表全都表示自己的社区在疫情中有受到偏见和歧视的困扰。虽然费城至今没有已证实的，针对亚裔的严重暴力案件，但是各个亚裔社区的代表都有听说亲戚，邻居，朋友被骚扰。虽然由病毒而起的偏见主要是针对华裔，但因为华裔和其他亚裔单从外表难以区分，于是整个亚裔群体都被带入了种族歧视的阴影之中。

所有歧视事件中，公共空间里语言上的骚扰和网络暴力最多。在街上，在商店里，在地铁站，亚裔越来越频繁地遭受语言暴力。“Chink”，“滚回老家”，“去死吧”，都是那些种族歧视者常用的词汇。在网上则流传一则视频，一个费城年轻大学生边大笑边说：“最好在中国人的DNA里面做点手脚，让他们长到13岁就死去。中国人总是拖我们后腿。”这个视频本来是发到一个群组，后来流传到网上，有人认出了主角的身份并向学校举报。然后，这个学生道歉说ta说的话不代表ta的真实想法，视频只是和朋友闹着玩的。

座谈会上的代表都是从小在美国社会长大，并且从事为少数群体发声的工作，他们对这个社会的种族歧视问题比我认识得要深刻许多。有一个代表提到，由于亚裔整体比较沉默内敛，亚裔在公共领域里通常是比较透明的存在。可是由于新冠疫情，亚裔突然变得非常醒目，一下子被拉到了聚光灯下。这让很多人感到惧怕和恐慌，不敢再去公共场所。对亚裔来说，病毒也许已经不是最主要的担忧，害怕经历歧视，骚扰和暴力，变成了他们不愿踏出家门的更重要原因。除了身体健康的威胁，亚裔还要同时应对社会施加的精神压力。“种族主义是人造的传染病”，（“Racism is a human-made disease.”）柬埔寨裔的代表这样说道。

一个越南裔的代表写了一篇铿锵有力的声明念给大家听，她指出美国历史上贯穿始终的种族问题，从黑奴开始，一直到如今的“中国病毒”，都在一次次暴露出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y）的内里。“我们需要重塑这个体系，因为它不为我们服务。”（“We need to reinvent the system, because the system does not serve us.”）

会上唯一一位非裔社区代表是一位黑人市议员。她说了很多关于少数族裔要团结，互相支持，她的社区一定会与亚裔站在一起这样的话。但是总觉得隔靴搔痒。不同少数族裔面对的问题虽然追根到底都可以归结到相似的源头，比如白人至上主义，但在具体日常中的表现却是完全不同的。比如警察对非裔男性的过度执法，亚裔是没有体会的。同样，如今的亚裔被“中国病毒”伤害，非裔社区也无法共情。虽然少数族裔互相支持的姿态值得表扬，但不同族裔之间确实存在隔阂，要达到真正的合作，还需要很多沟通和努力。

但好在，疫情确确实实把亚裔的各个族群团结到了一起。希望这股力量能够撼动种族主义的哪怕一点点腐朽的根基。

自从新冠病毒在中国爆发以来，中国城的生意就一天比一天惨淡。人们条件反射地认为中国城比其他社区更危险，所以不再光顾中国城的餐厅。我所就职的非盈利组织东奔西走，请市长来中国城吃饭，以期传达“中国城很安全，请过来消费”的信息。费城刚开始出现确诊病例时，谁也不知道确诊在哪个社区。我跟同事开玩笑说，如果最后发现中国城确实很多人感染，那我们可就打脸了。

费城市政府在三月底终于公开了费城内由邮编划分的各个区域的具体确诊数字，并根据数据绘制成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提供的信息包括每个社区的确诊数，进行的总测试数，以及确诊率（确诊数/总测试数）。

幸好这次没被打脸。最早的地图上，中国城所在的区域邮编是19107，在地图上的颜色是最浅的，代表着它是全城确诊率最小的区域之一。看看具体数据，19107区域进行了150次测试，其中12个确诊，确诊率是8%。对比费城整体，当时费城总共进行了6,115次测试，其中890个确诊，确诊率将近15%。这说明中国城的确诊率远低于其他区域。跟其他几个市中心人口密度大的区域相比，中国城的确诊率是最低的。事实证明，费城疫情扩散的早期，中国城并不是感染集中的地区。

几个月以来，中国城遭受的伤害和损失来自于没有事实根据的恐惧和偏见。很不幸，这两种情绪都很难用理性和逻辑去消解。不过没有关系，中国城已经在此存在了一百五十年，过了这道坎，它会继续顽强地存在下去，继续记录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的丑陋与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