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十年前的自己一封信:致躁動不安的你
致 躁動不安,血氣充盈,自認為公義代言人的你:
暴怒、指責、不惜毀滅,最終理智斷線之餘,你會摔入深埋的愧赧。這樣無盡的既視感,環環相扣,猶如迴旋曲在不同的親人、朋友、同事、場合之間反覆發生。那位看不見的導演,會不停對你高喊NG,要你重演,直到你不小心演對為止。
於是你領悟,得理不饒人的毛病,冷淡退縮,變得靜默無語,不僅怕自己受傷,亦怕獸化後撕裂一切,不可挽回的關係,遷怒於身邊一位始終對你不離不棄,深愛你的人。
你剛出社會,發生了一件事,我在約莫十年後,將此事與你小學的往事,共鳴聯繫了起來。關於「被饒恕、饒恕別人、饒恕自己」的故事。你之後會發現,那只是你人生苦惱迴旋曲的起手式,一則果然如此的預告。
會的,你所遭遇的一切,終會結晶成蕊,尋得安放,使得一切視野,瞬時舒展鮮活了起來!
關於那件事,要從你小學生(也就是Me)時講起:
那次,可能是去拜訪不太往來的遠房親戚,Me記得只去過他們家一次,在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但至少有個大人帶著吧,Me的爸或媽,搞不好是阿嬤,我想。
在那裡有個比Me大一點的男孩,向Me展示著魔術。他說,你看這個蘿蔔喔,就一條切成細長當成沙拉吃的紅蘿蔔條。你看喔,那掌中小道具一往下壓就像斷頭台瞬間落下一道橫刃,咔喳一聲,應聲切斷,這是為了演出刀的鋒利感。接著他對Me說,你要不要把手指頭放進來試試,當Me急忙縮起手來,用力搖頭時候,他就笑了,這是正常觀眾的反應,在他預期之內。然後煞有介事說話,好,沒關係,那放我的喔,於是他將食指放在那個凹槽中間,故意把道具擺在Me眼前,你看喔,又咔喳一聲,那道橫刃咻一下像突然消失繞過他的食指,又突然出現最後掉到凹槽底部。那個時候,也就是Me盯著道具看的同時,我覺得他一定是在細細欣賞著Me的臉,那既詫異又迷惑繚繞久久不去的茫然表情。或許他並沒有那麼得意地留下如此一句結論:「這就是魔術!」但當時Me的確是著了迷,因此回到家的時候,那個掌中斷頭台的魔術小道具已經莫名在Me手中,躲在房間床上研究起這個神奇小物,沒有人發現Me做的事,也沒有再見到過這家人。
二十初頭,我剛出社會工作時,一位大我十多歲的同事,帶兒子來我家玩,是個不太容易討好的小學生,滿臉睥睨,嘴角流露不屑,其實只是為了掩飾對陌生環境的焦慮不安。我先天沒有那種雅量包容這些幼稚心機,後來也就懶得搭理,隨他在房間裡四處閒晃。在我書桌上的文具櫃裡,有個黃蜂主題造型的電子錶,一方面我沒有戴錶的習慣,而且它一直被我暗自歸類為廉價卡通錶,也不適合我的年紀,所以我收到這個禮物時,心裡雖沒有厭惡,不過一直用不上就擺在那,這應該是高中時收到的禮物。他們離開之後,我很快發現電子錶不見了,隔天向朋友求證,朋友允諾會請兒子打電話給我致歉。在電話中,我只讓這位小學生說了一句話,之後都是我的聲音,我記得我用了好幾次同樣開頭的話:「你根本就......你根本就......你根本就......你根本就......你根本就......」,我像是在遷怒或藉題發揮,逮到了一個宣洩雜多忿懣的機會。我說:「你根本就沒有悔意。」一個病態情緒化的成人為了誇張事態的嚴重性,還編纖了這麼一段謊話,我說:「那是我叔叔送我的『寶貴』禮物。」
如果回到那一天,如果是一個正常大人,應該會發現小學生與卡通錶不是正好搭配著彼此嗎?「反正叔叔也不需要了,如果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好嗎?」然後他正好也想要於是收下,雖然依舊木訥面無表情,但轉身一溜煙就跑到一旁像玩起新奇遊戲,探索起電子錶上的各種按鈕功能。如果是一個正常大人,讓一個小學生擁有簡單純真的快樂,應該不是難事,對吧?
我說,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曉得......
每個「你根本就......」的控訴句子之間,皆停頓一秒,似乎想等待對方回應,不過話筒另一頭總是悄然無聲,好像被扔進水桶裡,只有我的暴怒聲空蕩迴響。講完之後,我才意識到可能在第二句「你根本就......」的加重語調開始,小孩應該就已經把話筒轉移給大人,很好,真是個聰穎的孩子,不需要聽瘋叔叔失控亂語。一陣劈哩啪啦自言自語後,我朋友回應的話語聽起來十分錯愕,勉強擠出既尷尬又難以啟齒的話像是,「原來這隻卡通錶對你有那麼重要啊!」意思是簡直無法想像,令人感到不知所措。
「不可能僅接受別人的饒恕,卻不願意饒恕人。」傳道者如此說,像是一道公理,正如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小孩子的心機犯行規模可以多大?可以藏得多深?在大人眼中是否總能洞悉,甚至預測。當他們發現Me把魔術道具夾藏在外套裡以為都沒人看見,是不是很有默契地瞞著Me幫忙圓場,對著帶Me來的大人悄悄說,那是小哥哥送的,然後小哥哥也大方附和點頭,所以Me才沒被揭穿?
我拚命對著話筒焦躁吶喊,想在尚未出現犯行前,提醒還是小學生的Me說:「你千萬不要......你不可以......你會被揭發,而且,你根本還不懂什麼叫悔意。」可這些話總像是投入深淵裡,在還是小學生的Me耳裡聽來,全像是「沒關係......別在意......我已經被原諒了。」似乎也是對著此刻的我說。
當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我被輕易原諒了,可是當我變為大人之後,所犯的錯,是否也能夠被更大的大人輕易原諒呢?一定還有更大的大人,對吧?
總是有更大的大人,我相信。
我終於提起勇氣,將手指頭按在那斷頭台中的凹槽上,無論那是不是魔術道具,我閤上雙眼,任你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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