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屿卡门
从赤鱲角坐巴士,地图说一路要坐过快二十站。他出到东涌就迷了路,满山树木翻滚着从傍晚热浪里投下阴影,他有点惶恐,穿过两遍无人的街心公园,往购物城后边的匝道看过去才找到地图上的换乘点,才上车就发现又往国泰宿舍群开,司机大婶见多不怪,握在方向盘上的白手套一转,徐徐道:“勿使惊,下一站交班去乘那辆。”
巴士一停稳,女司机大剌剌地往对面喊一声,听不大懂,像“落单的一个载去银矿湾”。他跳下车去刷过卡,跌跌撞撞爬到巴士上层。
树木背后的落霞像舞台剧背景板,刷刷往后退缩。快要天黑,山林边的村落亮起灯火,奇异的是越靠近公路,屋岭却越高越密,竹笋般一路卷上要突到天顶。透过玻璃俯视银灰色路面上“望右”的瘦长字样被越拉越长,直到变成看不见的白影。
他靠在窗户上,耳朵叮叮地跟玻璃共振。天慢慢黑下去,公车不时穿过座山头轰鸣停下,把乘客落在腐蚀的金属牌边,车门开合像换气一样灌进热浪和蛙鸣。
站名以三四种语言报唱十八里村、黄竹围、女童军训练基地站。到了没有女童军的训练基地,巴士还是尽职地停下开了门,他收到罗劳的WhatsApp问为什么还没到。他侧过身稍微避开头顶过强的冷气,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几行字母,按下发送锁上屏。
罗劳和他见过两次,不记得是谁先认得谁。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是场自助餐。他光记得那些缤纷的热带水果,被切得极整齐摊在盘子里,活像开膛破肚一地毛的金刚鹦鹉。
“吃呀。你不饿么?”罗劳对他和颜悦色的,顺手把单肩挎包搁在旁边空椅子上,服务生贴心上前帮挂起。他等她走开,才拉过椅子出去往盘子里盛些烘焙点心。
罗劳扒掉粗加工熟燕麦,又挑起黄芒果块吞了,满足而悔恨地叹息着,把手放上有点鼓的肚皮。四月底下午工作日,街上人也不多,落地窗外是中山北路,街道两边樟树在风中摇晃,投下碎成满地的光斑,一看就知道很热。这家酒店以前专供大使下榻,后来两边断了交,再没有真正的大使进来,却还留着国宾二字。
“我刚从山上下来。”罗劳尽量找了话来说,跨过桌子对他举起手机:游泳池里落了好些叶子。显示屏发蓝,让白房子背后的山林没那么青翠。他自作主张伸手指划过去一张,是个黝黑的当地人,背对着镜头提一把尖嘴水壶,正打算去烧水。
他们站起身,穿过安静的大堂,一走到热气扑腾的外面,罗劳就夸张抱怨“天真热”,弯腰开了刚到的网约车门,两个都坐稳后,司机回过头愉快检视一番安全带。
“在这里。”他微笑接过罗劳的手机,对方正在地图上徒劳找自己的籍贯,他把地图放大给罗劳看,“就是这里了。很小很远的地方。”
罗劳把屏幕举得近了,用唇语不出声读那拼音文。“是这里?”话尾犹疑,指尖已经按下粉红的桃心收藏,输入“他来自的地方”。
机场快线正在轨道上奔驰,把外面冒烟的工厂和翠绿田野甩开,他正坐在一个陌生人旁边,这人却在问他几百公里外隔着海水的故乡,像个烈日里晒化的不真实的梦。罗劳从右边口袋里掏出工作手机回电子邮件,而他仰起头假装研究头顶的标语。
列车安静嗡嗡奏鸣,刚建成,车厢里还有新鲜的金属和皮革味,像家具超市。
罗劳很自然地,很不经意一般把手搁在他大腿上,他惊奇得几乎要跳起来撞上车厢顶。尽管隔着短裤布料,他也感到对方的手心温度正按着他膝盖。罗劳在笑,嘴角的弧度有点渴望回应的意思。他脑袋轰鸣起来,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眼睛失焦定格到列车玻璃上的数字序列号,那个大写字母代表的是什么?生产厂家吗?
他缓慢收收腿,那只大手没什么抗拒地落到座椅垫上。他才意识到到耳垂发烫。
停车前他都保持僵硬的正襟危坐,穿过隧道时能看到自己倒影,像只烤得半熟的烧鹅般嵌在玻璃里。到了出发层,他不能再进,茫茫然伫在大理石地板上接受罗劳胡乱拥抱。“再会。”罗劳站起来不算矮,甚至有点佝偻,微笑着立在闸口另一头向他挥手。
巴士如释重负刹住,引擎轰鸣也随之熄落。他半昏半醒张开眼睛,睡着后牙齿酸涩得很,磕在干燥的嘴唇上加深了不适感。天开始转小雨,五六条平行水泥站台上已经亮起橘黄的小灯。对面的码头新靠了轮渡,三声长铃作响,人们鱼贯从阶梯涌出而下。对过海面尽头就是市区,霓虹灯万紫千红徒劳地在染晕乌厚云层。
他走去码头门口的电话亭避雨,很快一路退守到遮阳篷下。雨越来越大。他环顾着码头,左边停车场出口有株大榕树,一家麦当劳紧挨着它,大大的金黄色标记在玻璃上发光。
罗劳已经撑着透明伞,踩着双拖鞋缓缓走来。他笑着露出一嘴歪牙,活像黑帮电影里的喽啰反派在接头。
往公寓走去,在一楼罗劳和看更打了招呼,那中年男在柜台后礼貌而冷淡地点了头,不再狐疑多看,只埋头到平板电脑后头。“垃圾开了这扇安全门,扔大桶里。”电梯开到七楼,他们走进转角,罗劳已经举起钥匙。
屋子里很昏暗,在门口垫子上脱了鞋。长木桌上褪色信件和账单胡乱堆积,靠着墙壁那头停靠一架崭新山地车,剩下的全是新旧杂志,他瞥到一本刚出版的《经济学人》,标题用得很夸张。玻璃橱柜里满谷满坑的纪念马克杯,俨然集满半个地球。客厅落地窗外直对着海面,阳台上花草在黑暗里看不出颜色。
“没想到来得这么早,还没收拾房间。”
“现在收拾也行。”
东道主开了空调,转身进了小卧室,很快搬出扇晾衣架,随手搁在电视机和沙发之间。
他站在那看着罗劳动手,然后无声走进厨房,没事找事地去洗手。冰箱上吸了尊大佛磁铁,底下印着出租车电话,是专做大佛游览的。“你明天可以去那里看啊。”
罗劳站在狭小的走廊,手搁在门框上,笑得皱纹都满溢出来,他背后墙壁上有把五彩扇子铺开来钉着。“纪念品。”见他看着扇子垂下来的穗子,罗劳补上句解释,把怀里的被子扔到屋里床垫上。
他凑上门口看到房间不大,有一扇视野很好的落地窗。
去隔壁茶餐厅吃意粉,是附近唯一的小餐室。罗劳应该常来,胖招待见了他只是笑。茶餐厅里火车座满满当当,一屋子年轻人乱哄哄说话。小电视正播着本地新闻,他听得云山雾罩,食客们看着屏幕连声叹气,招待穿梭在桌台间见缝插针地添茶水。
他们经过超市又停下来买了西瓜。回到屋里已经十一点,洗漱完换好客的主人进去浴室,他经过罗劳的空房间,开着门的:床很大;三面落地窗,晚上不拉窗帘早上就得被晒醒。藤编灯罩笼着一片昏黄,床头墙壁悬着几幅佛陀画。他忽然想到罗劳从来都吃素。
掩上小卧室门,也不开灯,他长长呼出口气,往后一仰倒在床垫上。从半边窗户往外看过去,最后一班轮渡正在靠岸,“呜呜”的汽笛惊起几只白鹭,雨越下越大。他从没觉得这样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