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雨
沙尘暴是红色的,卷着金黄的沙砾往半人马山地上撞,运河上的木舟们已经安静停靠在码头里。
劳拉站在她的起居室里望着穹顶玻璃窗外的红色星球,纤弱的脖颈托着一颗椭圆的头颅,咋看之下似乎不成比例,仿佛下过雨的林地里凭空冒出一颗牛肝菌;她的大眼睛占据脸庞的近三分之一,金色的晶状体反射着外面橙红色的沙尘。
已经火星时间早上12点了。
劳拉转身伸出双手,把它们举到眼前端详那流线体一般的银色肌肤。
透明穹顶忽然发出呼吸般有节奏的深绿色光点,劳拉叹口气,把手掌放到玻璃墙上。
“你好,简。”
“你好,劳拉,沙尘暴天气很棒是不是?”
听起来就是以漫不经心啥也不怕而大名鼎鼎的简的惯常语气。
“还好。”劳拉稍微迟疑地回道。
声讯那头的简转变了一种稍稍迟疑的口吻。
“阿本还好吗?”
“他昨天出去了,你知道嘛,男人家的事情,挖他的石块儿。”劳拉深吸口气,眼睛环绕着打量屋子里:堆得高高的书籍;笨重的展示柜里全是阿本挖回来的岩石标本;她心爱的全新银色厨房操作台。
“放心啦,沙尘暴而已,他们地球人还不会照顾自己么?等等,还是那么爱挖石块?嗯?”
劳拉敏锐地捕捉到同胞妹妹那一丝丝戏虐的意思,“说到底还是地球人,他们管这个叫地理学呢。”
完全是一个妻子的卫护口吻,简也出来了,在那头嘿嘿直笑,她的声音如同水晶铃铛一般敲着穹顶传声,细细碎碎的悦耳。
“老实说,我觉得阿本还是有点不安。”
简在那边一阵沉默,然后轻轻地,怕被人听到似的:“还是那个梦不成?”
三天前,不过一个平常的人工雨夜,两人早早就上床歇息。
外面如瀑的雨水淌过圆球穹顶,深蓝色的地平线模模糊糊,运河水慢慢涨起来,劳拉在睡眠的边缘静静控制着均匀的呼吸。
一阵代表不安的电磁波像警铃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炸响。
劳拉睁开眼睛,天花板上代表星系的投影默默旋转,把银色的微光像呼吸一样喷洒在屋子里。
她翻个身,把手搭在丈夫粗燥的大手上。
因为下雨而雾气蒙蒙的星球在她眼前消失,她站在灼人的日光下,远处腾起的沙土像要融化一般,纵深的峡谷似乎一望无际。
她试着走了几步,看到一条半死不活的河床挣扎在盛夏里的枯水期里。
身后有细碎的的脚步声,劳拉回头望过去,心里一阵暖意涌上来:那是阿本的小时候,最多只有十岁。那么想必这里就是地球:她丈夫成长出生的地方。
他穿一双破破旧旧的小靴子,靴子口露出脏兮兮的长筒袜,背个鼓鼓囊囊橄榄色的邮差包。从他手拿的小锤子,工装裤口袋露出来的卷成一团的地图来看,劳拉断定里面一定是石块标本。
劳拉从没在梦境里见过丈夫的小时候,她也从不窥探枕边人的梦境,用简的话来说,那是对婚姻的不信任。跟地球人通婚已经是险棋一着,再处处留心打探…..
她身边已经有好几对这样失败的例子。
劳拉望着还要等几十年才会乘上火箭,降落在她父亲后花园跟她相遇的小男孩,她感到一阵喜悦,然而那喜悦不过一瞬,更深的忧愁像下雨时运河的潮水涌上来:她疑心自己是在对婚姻进行背叛。
现在,他们正沿着山坡往上行走,劳拉环顾着四周:被夕阳染红的天空;高大的仙人掌;奇形怪状的石块。她暗自想或许下一次结婚纪念日应该来这里旅行。
不安的电流通过大本的海马体,把劳拉从沉思里面活生生拽醒。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劳拉看到一个人影从山上走下来,离他们越来越近。
劳拉发现阿本脸上惊讶的表情越来越浓,一副看到鬼的样子。
她正想转过头去看对方是谁时,一阵失重感,把她从梦境里连根拔起,不带一点泥土地浮到现实的水面上,一瞬间下雨的声音填满她的耳朵。
劳拉睁眼,正对上阿本怀疑的眼神。
一觉醒来倒也相安无事。
劳拉早早起来,在厨房操作台前忙碌,照例就着跟简唠叨的时间喝鲜榨的野菜汁。
阿本也跟往常一样,时不时给她帮忙递东低西,两人都不说话,这也是一向的习惯。
直到把阿本送出门去,她站在舱口看着他的小探测车摇摇摆摆远离视线了,才长出一口气,走上一尘不染的扶梯,重新走到窗前看她的火星天气预报:她是气象迷。
“所以我说,你是多心。”
简的声音变低了一个调。
“那你也不看看他们那些滑稽杂志,把我们火星女人画成什么样子了都。三个脑袋,八只眼睛,皮肤还会变色。”
简生生截断话头:“我倒记得咱们有个姨婆,住在夏普山东面上那位确实能变色。”
劳拉被噎了一下,提起那些杂志,又想到阿本向来有字必读,结婚注册处领的那本地球方必知的小册子他未必没有读过,金色的花体字在她眼前晃着昭显存在感:不建议火星方在婚姻里滥用梦境感知。每个字都在控诉她对婚姻的亵渎。
而简提高嗓音滔滔不绝:“你呀,就是不自信,看看你,手脚那样细,头发也那么好。”
劳拉被她逗笑了,正要开口回嘴几句,楼梯门自动打开,神情疲惫的阿本站在那里,她不由心底一沉,悄悄说:“收线了。”
屋里的光线缓缓自动调节到明亮,劳拉分明看到阿本脸上带着一种狂乱的笑。
她忐忑地走上前去拥抱归来的丈夫。阿本把一束皱巴巴的小花伸到她鼻子下。
“哇,太好了!”劳拉音调高得有些不正常。她害怕阿本也听出来这点,一边跌跌撞撞逃开,一边徒劳地试图寻找一个啤酒瓶预备插花。
阿本把花放在操作台上,他已经脱下那满是沙尘的外套。
“我小时候,有一天去采集石块,上山回家遇到一个人。”
劳拉不由得一愣,这故事她再清楚不过,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可怜的老父亲!如果这是他心爱的小女孩婚姻破灭的原因,指不定他怎么难过!当初拦着不让她嫁给阿本的老父亲咆哮又开始回响着:“你不能跟个降落在我们花园里的地球人就这么着走了,这算得了什么?地球人火星人弄在一起,能有好?”
阿本躺在圈椅里,声音仿佛梦游一般,含糊的尾音,却一字不落传过来。
“他是在走下山路,等他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神情跟见了鬼一样,其实我也很好奇他是谁,因为他长得很像我们家族里的人,大概30多岁的样子。但是我们在科罗拉多根本没什么亲戚。”
劳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这里一颗心才落到实处。
“他?”
“对,他。”阿本仍是梦游般地呓语,“那时候本不应该有什么人出现的,那地方太偏远了,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人呢,当我走过他身边时,他看起来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他离我越近,脸上那惊讶的样子就越来越浓。”
劳拉盯着操作台不语。
“我回到山顶的家,问我父亲有没有什么客人来拜访,我父亲说一直在帐篷前修他的车。”
劳拉有了一种预感,那预感像卡在她的喉头。
阿本还在那里自说自话。
“这次出去,我走到半人马山西边,好避开沙尘,在那边休息了一阵下山。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
“什么了?”
答案在她的舌尖,她脑袋里一系列绚丽的图像在搁在搅拌机里旋转:海豚跳出运河;鲸鱼跟飞鸟接吻;她最好的一件蓝色裙子自顾自在沙尘里起舞。
“当我走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小孩从河边的方向走上来,他背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背包。我越靠近他,内心惊讶的程度就越高,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当他经过我的时候,我很想跟他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我内心的感觉。就这样他继续往上走,我继续往下走。”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身去追他,可是你知道的,那边山脉一路没有什么石头可以藏身,我也才愣住几秒钟而已,可他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劳拉斟酌着合适的话语,艰难地一字一字吐出来。
“可是你知道的,就算你追上他,这里也是火星,不是科罗拉多。”
阿本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终于失去了那种癫狂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颓丧。
“我知道的。”
又是一个轰隆隆的雷雨天气,水汽把红色星球落得潮湿闷热。
劳拉站在窗前看雨水把一切染得透湿,阿本无声无息地从后面出现。
两人拥抱在一起,看了很久的雨。
“这雨下得真大。”
“火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