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羊數到現在:我讀《羊之歌:加藤周一自傳》
今年三月初,筆者收到麥田出版社的行銷團隊,寄贈的這本《羊之歌:加藤周一自傳》。
儘管書中已有作家邱振瑞先生的導讀,以簡潔的篇幅介紹了作者行醫從文的歷程,以及在反安保、反戰與軍國主義的批判立場。讀畢本書,基於個人的職業病,又去翻閱了作者的其他作品,包括他在1960年代為「每日新聞社」撰寫,其後增刪並出版,並重刷過多次單行本的《世界漫遊記》。
所以,數羊就數到現在了。
羊年出生的加藤周一,以《羊之歌》作為其散文體自傳的書名,將1960年代中葉連載於《朝日周刊》的一系列文章為基礎,集結為《羊之歌》與《續羊之歌》,在1968年出版成書。今年發行的繁中版本,所收錄者即為正續兩集的內容。
羊的溫馴,或許使人聯想到羊群,群聚並遵行一致的方向行進,代表合群、從眾。而離群的羊,往往也意味著失去群體的庇護,容易陷入被掠食、吞噬的危險。
1931年,加藤周一進入當時的東京府立第一中學校就讀,在他入學的幾個月前,發生了滿州事變,暴走的軍部,自此將日本推入了侵略戰爭的不歸路。而二二六事件、蘆溝橋事變,與國家總動員法的實施,則在他入學高校期間陸續登場。1940年,加藤周一開始就讀東京帝大醫學部,次年,太平洋戰爭爆發,1944年,盟軍開始對強弩之末的日本,展開了本土空襲行動。
中學校時期,加藤周一流連於父親的書房,閱讀《萬葉集》,領略詩歌文學的奧妙與魅力,為他其開啟一扇想像世界的大門;與此同時,啟發他洞察日本近代國家本質,理解自身面對現實生活的沉悶與束手無策,則是芥川龍之介的著作。
高校時期,結識中村真一郎等諸多文學同好,觸發了他對歌舞伎、能、狂言,與西方文學思想的興趣,他亦曾加入映畫演劇研究會,也曾擔任過文藝部委員。東大醫學部時期,他大量涉獵西方思想與文學,希冀藉以反思人的存在意義。
在舉國陷入軍國主義狂潮,與大東亞共榮想像的年代,少年加藤周一,則作為一隻離群的羊,通過文學的讀寫,與社交網路中,尋覓出另一條出路,形塑了他日後的批判軍國主義,捍衛民主與和平憲法的反戰立場。
加藤周一以文學作為志業,使其具備獨立批判的思想資源之外,或許也有來自原生家庭潛在的影響。例如加藤周一在書中提到,任職大學醫局長的父親,教授的候選人推薦問題上與校方意見相左,遂從大學醫院離職,在家族的資助下,成為自行開業的醫生,仰賴少數上門求診的患者,與為名人富戶定期出診,以維持四口之家的生計。
選擇與多數人的一致思想或行動保持距離,向來不是容易的事。
閱讀一代日本文學評論大家,回顧自身優游涵泳於醫學與文學的歷程,及戰後選擇參與反戰與捍衛和平憲法的思想脈絡之外,從這部自傳也能俯拾許多大正、昭和時期的生活史料,例如加藤周一的旅行經驗。
隨父母前往埼玉縣熊谷的老家省親,是加藤周一兒時最期盼的旅行。從澀谷出發到上野車站,抵達熊谷,數段輾轉移動的路程,與鄉間的小住數日,對加藤周一而言,是脫離東京城市日常空間,及人間關係的解放時刻,這樣的距離感,也是他思索城鄉生活,與作為「旁觀者」身分的開端。
當火車通過荒川鐵橋,車輪轉動的節奏與汽笛的聲響,對加藤周一來說,是暫別東京的意象,與對終點站的期待。農村的稻田、林間、草泥香氣與鳥鳴,與鄉野小路間的信步或奔馳,是在東京少有的體驗。
另一方面,農村孩童熟門熟路的在小路間穿梭,時隱時現,與對他這個「東京人」的好奇,讓他意識到自己即使渴望成為此地的一份子,在地方孩童的視線中,仍舊是個「東京人」。
明治以降,旅日外國人在日本國內的山間海邊,興建別墅躲避暑熱,漸成一種新興的休旅風氣。時序進入大正、昭和時代,避暑休旅之風,也逐漸普及在本國人之間。高端的富裕層,多仿效早期外國人的習慣,蓋起避暑別墅;中產家庭則會以租賃的方式,承租該地的房舍,作為避暑休旅的居所,宿泊時間往往長達一兩個月。
加藤周一在就讀中學與高校時期的1930年代,每年夏休在信濃高原追分村的避暑生活,就是源於上述的旅行文化背景。位於輕井澤外圍的追分村,在江戶時期是中山道(或稱中仙道)上著名的宿場,參勤交代停止之後,沒落許久的旅籠屋,從輕井澤蛻變成著名的避暑地過程中,獲得轉型重生的商機,吸納了大批人群從東京前來的休旅的住宿需求。此外,追分村當地的寺院,也會在夏季提供短期出租的單間雅房給學生居住。
加藤自傳中提及追分村的「油屋」,現已由舊址移轉,改建成保留原樣的「油やSTAY」日式旅館。昭和時期的「油屋」,曾是許多名人來此避暑時的居所,寫作《風起》(風立ちぬ)的小說家崛辰雄,就曾是這裡的住客。
追分村的林間霧靄,變化莫測的淺間山景,綠草與火山灰小徑和白樺樹,與為了避暑在此離返的人群,使少年加藤周一在信濃的高原牧歌中,體悟到藉由遠離東京,再重新認識東京的旅行意義。
加藤周一那位早年遊歐,軍旅退伍後經商,多金且作風洋派的外祖父,是他兒時最初接觸西方事物的媒介。外祖父在銀座經營義大利餐廳,擁有氣派的洋房,陳列著各種購自外國的紀念品,亦能操一口流利的法語。
當加藤周一在1950年代赴法留學,與歐洲初次邂逅,自承有種與童年世界久別重逢之感。以往外祖父引領其接觸的西洋器物、飲食、音樂和法語,也讓加藤周一在初抵西歐之際的旅行視線所見,並非是千里跋涉的實際異域,而是長假之後的舊地重返。不過,兒時的西洋印象,隨著加藤周一日後留學歐洲,與此後在海外與日本之間往返與旅居,逐漸退為真實認識的西洋圖景中,極為渺小的一小部分。
日本在戰後從廢墟中重新站起,直至1964年全面開放國人自由赴海外旅行之前,若非公門、商務或留學的需要,能夠出國者可謂鳳毛麟角。加藤周一赴笈法國之際,搭乘著當時仍非普及交通工具的飛機,從羽田機場輾轉中停香港、喀拉蚩、貝魯特等城市,輾轉在巴黎降落,開始了他在歐洲的學業、工作與世界行旅。
在自傳中,加藤周一書寫其去國遠行,空路的移動經驗,並未如同時期取道海路的遠藤周作等人,自身作為戰敗國民,在旅路上強烈感受到各地的仇日的情緒。求學於巴黎大學醫學院,法語是學術與日常的語言;為日籍遊客與會議擔任翻譯,母語是餬口的工具,切換著不同的語言,習慣從任何事對比東京與巴黎,歐洲各國的旅行足跡所至,亦處處留心,觀照日歐文化藝術的本質。
加藤周一在自傳中,敘述其文學、文藝的學養與知識系譜,並非筆者能力所能評述,僅就其傳中的部分旅行書寫段落,淺述自身閱讀之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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