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惘的网：第三十章 时钟敲响了十二点，灰姑娘还站在王子面前

日子一天天翻过，北上的高铁带来了姜维。

家乡的高铁站是姚乐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修成的，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她不熟悉这附近的城市格局一路坐着公交看过来才发现原来到了未开发地带，一片荒地中间矗立着孤零零的高铁站，行人旅客来往匆匆，无人作停留。距离姜维的高铁是到达还有一个多小时，附近也没有可供休息的地方，姚乐无奈只能面对出站口站着干等。她一边打发着不断靠上来问她坐不坐车、住不住店的拉客人，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两天该和姜维一起干些什么。家乡这个城市肯定不能和R城比，连省会都比不了，若非要说有什么可玩的，便只剩下市中心一小块区域了。姚乐的高中就在市中心，躲在真正的老城区中间，姚乐对那一块还算熟悉，她可以带姜维去高中旁边的美食街吃地方特色小吃，旁边还有一条江，江上的大桥和江边的宝塔都能算得上这座小城的特色景点了。这个计划让姚乐最为满意放心的一点是市中心离她家很远。现在唯一让她略感忐忑的是姜维为了方便两个人一起行动，把酒店定在了她家附近。“不过……每天早出晚归的应该没问题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姚乐心里的七上八下还没有着落，便远远地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姜维单肩挎着一个大书包从出站口走出来，挺拔修长，目光灼灼，在人群里很显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姜维脸上有掩盖不住的兴奋，姚乐也忘记了自己的担忧，笑着迎了上去。

姜维跑到她身边，把书包背好，又搓了搓手：“你怎么就站在出站口？没有找个地方坐坐？”

姚乐本能地撒了个谎：“反正也没等多久。你冷吗？”

“还行，毕竟在这边待了四年，身体还有记忆。我早上还专门把大学时候的外套找出来穿上了，应该没问题。”姜维看着她的脸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憔悴，时差还没倒过来吗？”

“嗯，这几天睡得不太好。”姚乐勾勾嘴角，含糊地回答。她回头看了看姜维的包问：“咱们是直接去玩，还是先去酒店放行李？”

姜维拍拍自己的书包说：“直接去玩吧，我也没什么行李。”

姚乐点点头：“好！”

从高铁站到市中心有直达的公交，大半路程行驶在荒凉的城市边缘，畅通无阻。市中心的第一站是去美食街吃午饭，美食街是由老城区的几条窄巷改造而来的，多少算是本市一个标志性的旅游景点。沿街走去，尽是各色小吃店，种类齐全，物美价廉，也相对干净卫生，算个吃饭的好去处。

姚乐站在美食街街口，掏出手机晃了晃，得意地对姜维说：“今天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20块钱管饱，50块钱管撑，100块钱你的下一餐就是丁道远的婚宴。”

姜维瞥了姚乐一眼，没忍住笑出了声：“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这样特别像这条街的街霸。”

姚乐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差不多吧，我高中就在旁边，以前我总来这里吃饭，你可以把这条街当作我的地盘。”

姜维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如此。那你推荐吧，我跟着你吃。”

“我也不知道之前吃的店还在不在了，我们就直接去看吧。”姚乐朝美食街里走去，手指沿着街道的走向在空中划了划，“读高中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会全宿舍出动一起过来打牙祭。那时候我们就沿着这条街一路走过去，想吃什么就买一份，等走到街另一头最后一间店就坐进去把买好的东西都摊开来一起吃。”

姜维笑着说：“那我们就这么吃。”

姚乐很久没有来这一片了，现在站在这里突然就想起来高中住校时的一些事，和快乐的回忆撞了满怀。她往前蹦了蹦，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十六岁时那样轻快。

姜维乐不可支：“怎么？还得热个身？”

姚乐大笑着回答：“是啊，待会哪家人多咱们就往哪家凑，好吃的都得靠挤。”

两个人沿着美食街往里走，姚乐这家看看，那家瞅瞅，不一会儿就拿了满手。最令姚乐开心的是她买到了最喜欢的豆腐脑，这家豆腐脑豆香味足，滑嫩爽口，但是门面很小，每天定量供应，可遇不可求。姚乐的豆腐脑买到手就一刻都不能等，直接打开了，像高中时一样端着碗边走边吃。

姚乐一吸溜吞下一勺豆腐脑，然后叼着勺子问：“那边还有我市著名景点大桥和宝塔，你待会想先去哪个？不过先说好，对我们这种欠发达小城市不要抱太大期望。”

姜维也把自己的勺子伸过去，从碗里舀了一勺豆腐脑放进嘴里：“那些地方明天有时间再去吧，我待会想去你高中看看。”

姚乐困惑地问：“高中有啥好看的？几栋教学楼，一个操场，全国高中不都这样。”

姜维笑着说：“那还是不一样。我得去瞻仰一下什么样的高中能培养出你这样又聪明又傻的学霸。”

姚乐白了他一眼：“去吧去吧。太无聊了可别怪我。”

两个人在美食街吃了个肚圆，姚乐好久没有吃得这么开心了，沉寂太久的味蕾也随着一口口实实在在的家乡味全部苏醒了。

两个人打着晃遛达到了姚乐的高中门口，学校里还在上课，姚乐和门卫好说歹说，还给自己原来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才被放进了学校。几年不见，校园里有了些变化，一栋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曾经的水泥操场被换成了塑胶的，校园里的小路中央还建起了一个竹牌坊。

两个人沿着小路走着，去操场上坐了坐，又去几栋教学楼下遛了几圈，因为学校里在上课，两个人便没有上楼。姚乐又带着姜维到隔壁的院子，看了自己曾经的宿舍楼。行走在新铺过的塑胶小路上，步伐都有了弹性，心也跟着雀跃起来。姚乐沿着小路一蹦一蹦地向前走，一面四处张望，一面自言自语：“不错，学校变得比之前好看多了。”她对姜维说：“你来对时候了，校园比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好。”

姜维说：“要是让我选，我宁愿什么都没有变。我又不是来看好看的学校的，我就想看看你当年读书的学校什么样子。”

姚乐噗嗤一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变，我都毕业多少年了。”

走了一大圈，姚乐又领着姜维朝办公楼走去。姚乐边走边说：“我得去看看我原来的班主任。你要是不想一起来，可以在楼下等我一下。”

姜维说：“去啊！为什么不去？我还想听听她怎么说你呢。”

姚乐笑而不语，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上了办公楼三楼。班主任是个中年女老师，虽然是个物理老师，却充满了文人情怀。高中时姚乐经常和她聊天，从来不谈物理，只谈人生、谈理想、谈阅读、谈哲学，两个人的话题一直保持着纯粹的形而上的风格。她给了姚乐向往已久的精神指导，更让姚乐第一次在和长辈的相处过程中并不感到孤独。

班主任看到姚乐走进办公室，马上放下手里的笔迎了出来，边走还一边招呼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诶，姚乐来了！来来来，都来看看，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角落里一个男老师站直了身体，朝这边看过来：“姚乐啊，我记得。之前每次考试都是第一的那个。”

姚乐腼腆地笑了笑，对着整个办公室打招呼道：“老师们好！”姜维站在姚乐后面，一直看着她笑。

班主任注意到了跟在后面的姜维，眼睛在姚乐和姜维间滑来滑去，笑着问：“这个同学我好像不太认识，姚乐你要不要介绍一下？”

姚乐回头看姜维，姜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憋着坏笑回视她。她害羞地低头笑了一下：“这是……我朋友，姜维。”

班主任一直在一旁偷笑，心下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念头，却又故作一本正经地问：“姜维不是咱们学校毕业的吧？”

姚乐回答：“不是，他是R城人。”

“哦……”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对姜维说，“那你可能不知道，高中的时候喜欢姚乐的男孩可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剩到现在了。”说完她拍了拍姜维的肩膀：“小伙子，把握机会啊。”

姚乐哭笑不得：“哪里有，别太夸张了。”

班主任立刻反驳：“哪里没有？你是不是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什么都没看出来？当时好几个男生一下课就往你旁边窜，结果你一直埋着头在写作业，人家只能赖在那里跟你后桌讲话，搞得你后桌两个男生成绩都下降了。”

姜维实在没憋住，背过头笑得停不下来。姚乐无奈地看了班主任一眼，这位老师为了推销自己还真的是用心良苦，什么瞎话都编得出来。她感到高中时代她们非常形而上的神交可能已经随时光流逝而去了，高中毕业后每次见面的话题基本都围绕着姚乐谈对象这件事——她们的交流进入了非常形而下的时代。

为了防止班主任的瞎话继续发散，姚乐打发姜维下楼等她。姜维走后，班主任终于正经地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姚乐不解地问：“放心什么？”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说：“这么说吧，高中的时候，班上其他同学都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只有你和李远途是男生和女生同桌，你知道为什么吗？”李远途是姚乐高中时候的同桌，是个黝黑矮胖的汉子，成绩优异，幽默直爽，在高中那段枯燥的日子里，姚乐和他在无休止的作业试卷和插科打诨中建立了无坚不摧的战友情谊。

姚乐摇摇头。

班主任说：“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目标坚定的人，不会被一时的小情小爱蒙蔽而忘记学习大计。可是你高中毕业到现在个人问题一直没有个稳定的着落，我有时候会担心，你是不是目标太坚定了，要把自己耽误了。你后来出国了，我还害怕你以后会嫁个外国人，然后就不回来了。”

姚乐汗颜：“我回不回来和我嫁给谁是两件事。”

班主任立即追问：“那你还回来吗？”

姚乐沉默了。回国之后她越发发觉，“回不回来”绝对是每个留学生，或者每个羁旅异乡的人被问和自问最多的问题。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她的心里没有答案，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才博二，现在谈这个问题太早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把学位拿到手。”

班主任拉着她来到办公室的窗边，窗外是老城区的一条窄街，街对面是挤挤挨挨的苍蝇小馆、奶茶店、书店和文具店。现在是上课时间，窄街安静异常，但是姚乐知道，等放学的钟声敲响，窄街就会活过来，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学生们会蜂拥着涌出校门，涌向公交车站，涌向各个小摊店铺，他们会叫、会闹、会笑，青春的生气会填满窄街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场每日定时开场的嘉年华。

班主任和姚乐并立着，突然说：“还是回来吧，中国的生活有它特有的烟火气。你看这窄街，每天一到放学的时候多热闹啊，你在国外怎么会有这样的体验呢。”

姚乐无言。她盯着窄街上的一块招牌出神，暗红的招牌布满陈年的油垢，那是一间很小的面馆，只卖一种拌面。高中时候，她和李远途都是这家面馆的拥趸，他们偶尔会趁午休的时候出去买两份拌面带回教室一起吃。李远途有高超的拌面技巧，他扮过的面条总是无比润滑，根根分明，面上泛着油亮的光，让人见之便食指大动。即使高中毕业后，这份拌面依然是他们舌尖的一点牵挂，寒暑假也都会相约回来一起吃几次。姚乐突然意识到自从出国后，她便失去了李远途的拌面技术支持，也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拌面了。此时那份久违的美味沿着记忆的藤蔓慢慢爬进脑海中，让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那确实是充满了烟火气的日子，多么令人怀念啊，她觉得自己有些被班主任说动了。

姚乐告别了班主任下楼来，姜维正在非常认真地研读一个宣传栏里的内容。她走过去，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照片，抬头一看，宣传栏的标题是“历年市级三好学生”。

姚乐纳闷地说：“这么多年了，这照片还在呢。”

姜维见她一脸纠结地回来，又憋起了坏笑说：“你那时候确实是挺可爱的，难怪那么多男生喜欢呢。”

姚乐感到自己脸热了一下：“没有的事，她瞎说逗你的。高中学习那么紧，哪那么多时间喜欢女孩。”

姜维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题：“不过这个市级三好学生，挺难得的吧？我是不是得送你一句牛逼？”

姚乐摇摇头：“多少年前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要是现在再得个最佳论文之类的奖，你再送我一句牛逼。”

姜维哈哈大笑，点头答应。他又问：“傻乐，你高中的时候喜欢干什么？”

姚乐想也没想地回答：“高中能干什么？我们这种高考大省学习压力都很大的，在学校连手机都不能用，每天的生活就是白天上课，晚上自习。”

姜维皱眉说：“那也不可能每时每刻地上课自习啊……哦，不对，你可能真的能每时每刻地上课自习。”

姚乐半埋怨半玩笑地打了姜维胳膊一下，然后说：“嗯……看喜羊羊算吗？我高中的时候挺喜欢看喜羊羊的。”

姜维惊讶地转头看她：“看喜羊羊？动画片啊？你不是住校吗，上哪儿看动画片啊？”

拌面馆打开了姚乐记忆的闸门，让许多早已模糊的回忆又逐渐清晰起来，在拌面的余韵中沾上了柔暖的温度。她抑不住嘴角的微笑：“也不算看吧，那时候在学校确实没法看。但是我当时那个同桌挺仗义的，他每天上课都在写作业，省下来时间晚上回去看电视。然后他每天都会帮我看一集喜羊羊，第二天到学校来讲给我听。”

姜维哭笑不得：“喜羊羊那个剧情还能讲出来？不是每集都是狼被羊打跑了然后说‘我还会回来的’吗？”

姚乐白了他一眼说：“不要这么笼统，这毕竟是个有七个主要角色的长篇动画。每集羊干的事情都是不一样的，狼被打跑的方式也不一样。”

姜维笑得扶住肚子，勉为其难地同意：“行吧。”

和姜维在一起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走走笑笑闹闹就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两个人搭车回姚乐家附近。姚乐本来想让姜维直接去酒店休息，但姜维不放心让姚乐一个人走夜路，一定要送她回家。

离家越近，姚乐便越紧张。她的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四周的声音。两个人一路走进家外的巷子，姚乐战战兢兢，紧紧盯着家中唯一对着巷子的那扇窗户，默默祈祷着不要发生什么变故。所幸一路走来，四周一直一片安静。姚乐刚要舒一口气，一声熟悉的呵斥便从那扇窗子里传了出来：“你是不是有毛病？”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去了高中，姚乐脑子里莫名涌出了这样两句诗。她惊慌地看向姜维，心底一紧。

时钟敲响了十二点，灰姑娘还站在王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