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的遺憾
海鷗食堂。2006的片子。
樂活是什麼?主題風格民宿?好幾萬元的小折?開行動咖啡館?有機食品和花茶?退休後種田?報公帳出國玩?
幸江,一個到芬蘭開食堂的日本人,因為有太多奇怪的堅持,店面門可羅雀,只有一個哈日族湯米天天來報到。想旅行的小綠閉著眼睛指到了芬蘭,便動身前來,這兩人的相遇在咖啡店,相遇一聊,小綠幫了幸江解決了困擾著他幾天的問題——湯米要幸江幫他寫出科學小飛俠主題曲的歌詞,而他實在背不出來。幸江問小綠要待多久,他說,還沒決定。
很自然地,小綠住到幸江家,也開始到食堂幫忙。而這兩人與正子的相遇,也是在這空無一人的食堂中。正子,一個中年女性,因在電視中看到芬蘭有著空氣吉他比賽和三溫暖比賽,羨慕這是個拼命做著世人認為無聊的事情的悠閒國家,於是就搭飛機來了,要待多久,也還沒決定。
很奇怪吧,所有的人都還沒有決定。
如果說這部片有主題的話,也許便是奇遇,一群原不相識的人集體創作出的一套愛麗絲夢遊仙境。就是在這種前景模糊的灰色地帶,什麼都還沒有決定的人才特別容易相互染色,染出了自己從來連想都沒想過的人生。這個奇遇,看起來有點溢出常軌,但其實也並不那麼離經叛道;看起來有點光怪陸離,但其實也只是小奸小惡。這些人上的不是海盜船,而是在家附近卻未曾注意過的旋轉木馬。新染的顏色並未背離原色太多,他們並沒有因為奇遇而搖身一變成為史派羅船長,他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平凡的人,過著一樣平凡的生活。
這些人並未懷抱著夢想或設定某種志業來芬蘭追求什麼,也並未因此而成就什麼。要是美國的奇遇片就不會這樣演啦,美國的異鄉奇遇片都會演得像「eat pray love」那樣,去外頭完一遭回國就變成媽祖啦!
但是他們來芬蘭的原因,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如果想只當個平凡人,為何在日本不能?但這真的很難溫柔和煦地直敘出來。要怎麼溫柔和煦呢?在異國甜蜜簡單的平凡,映照的是逃離開的那段平凡,如何充滿著無聊、蒼白、重複、無止盡的例行公事——所以作什麼都好。去哪裡都好,去森林採香菇也好、買貴三三機票卻整天做跟在台灣日本一樣的事情也好,就算全天坐在咖啡店發呆也沒關係,總之只要不要待在這裡每天一直寫就好。
但即便接近原色,染色的結果至少還是有些許改變。這部片講的不只是逃走,更有留下。小綠最後決定留在食堂幫忙,找回行李的正子本來已經要啟程返國,也因為碼頭邊的陌生老伯託付給他一隻貓,決定留下。貓!是的,就是一隻貓。
這部片最令人感動的對話,便是正子與幸江在食堂裡初識的對話:「真羨慕你能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不,我只是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而已。」嗯,或許,樂活的核心並不是搬張椅子悠閒地在沙灘上吹海風睡午覺打毛線,而是,絕對不勉強自己。
絕對不找任何藉口來勉強自己。
但有時這個界線又如此幽微,難以識別,比如說有一天我在大安區的咖啡店裡看到伏案而睡的大學同學阿芳。
同行的偉群是阿芳曾經的研究所同學,他說阿芳一定是昨天只有睡一兩個小時,在咖啡廳想繼續拼,然後又不敵眼皮的重量,立定而睡。「啊呀,他常常這樣啦,不用猜都知道他又熬夜唸書了。」
「可是我就覺得他很奇怪,那些年他每天都跟我哭,哭個一小時,抱怨學院的桎梏,抱怨他不想這個不想那個。我聽完後都覺得,對耶,傅柯真的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耶,他講的每一句都好有道理喔!!!!所以聽完後我就真心誠意地去睡了。沒想到一覺起來,他已經熬夜把書都唸完作業都寫完,還可以在課堂上表演冰雪聰明耶,然後我什麼都沒做......那個時候覺得他到底是口嫌體正直還是體嫌口正直呢?我都分不清楚了。」
我知道的,阿芳大學時就力爭上游,但也總愁眉苦臉。有機會跟他多聊些,他的口頭禪總是:他討厭做這個更不想做那個,但是如果不做這個不做那個不卯足全力,他怕未來會後悔,會有遺憾。
那時青春正如花燦爛的我心中未免升起一股疑問:一直說不怎麼樣不做什麼就會有遺憾的人,其實現在就已經活在遺憾之中了。不然怎麼會需要說服自己去忍受這一切呢?
她為她想要的付出代價,也為她不想要的付出代價。
他的說法其實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生之動力:活在對未來的恐懼之中,就會激出生命的動能。做了這些就不會有遺憾嗎?倒也未必。只是凡種禮數做足了,就算結果不盡人意,也不會有遺憾的藉口了——不是不會有遺憾,而是沒有遺憾的藉口。雖則人生橫豎就是要遺憾的。
貪嗔痴與遺憾,都是一種心裡的毒。我們是要拒絕毒本身呢?還是餵養其需求直到它飽得再也吃不下多的東西,換得一路平安?
死前一定要完成的十件事情,其實我也還沒有決定。
「我沒有正在等待的人,我只是靜靜地等待時光的流逝。」小林聰美在同一個導演荻上直子的另外一部戲《眼鏡》裡這樣說道。
或許我的願望跟小林聰美一樣:我希望在世界末日,或死掉的那一天,能跟好朋友一起吃美食。我想吃的是牛肉麵配加滿冰塊的可樂。
沒有這些也沒關係,沒有這些也不會死,噢,或許也可以這樣說吧,沒有這些也一樣會死。
帶著遺憾死去和帶著遺憾活著一樣的令人遺憾。
不要有遺憾就好了。人可不能為了遺憾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