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0 地震疯人院:四川大地震记事|廖亦武
野兽按:2008年5月12日,四川大地震发生,廖亦武开始逐日撰写《大地震记事》,在《民主中国》连载,数家中文网站转载,影响广泛。他先后去都江堰、聚源镇、紫坪铺、映秀、安县、北川等地震重灾区实地采访,这是一个地震中的底层社会,老天爷让他必须给后人留下记录。对他在地震期间的行踪和文字,美国《巴黎评论》、《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评论》,法国《世界报》、《解放报》,英国BBC,日本《朝日新闻》、《产经新闻》等均做了报导和翻译转载。
2009年4月,台湾允晨文化出版发行了《地震疯人院:四川大地震纪事》繁体中文版,这是一部将四川地震灾期中的众生相活生生保留下来的图文实录。很钦佩卡普辛斯基的廖亦武虽不具备那位波兰官派记者的历史意识和全球视野,但却以他敢吃腐肉的胃口和翻遍垃圾堆的毅力。他的日记和摄影为我们保留了从映秀镇到北川那奥兰城(见卡缪《鼠疫》)一般封闭的绝望和死亡,那马奎斯《爱在瘟疫蔓延时》一样裸露的恐惧和焦虑,在央视节目广而告之的温总理流眼泪和胡书记发慰问之类救灾花絮的镜头外,廖亦武这部书的确为我们抢救出了被官方自始至终以造假、虚饰和种种救灾表演作掩盖而活埋掉的大地疮痍和人间溃疡。
廖亦武的大地震纪实把我们的阅读引向多次潜入灾区抢拍实况的历险记,以及一路上如何蒙混闯关的紧张行程。三年大飢荒和唐山大地震被禁绝了这样的抢救,因而无数的真实都被官方像埋掉尸首一样永远地隐瞒灭迹了。三千万或二十四万的死亡数字毕竟只是数字,缺少了现场和实情的记录,自然就削弱了对中共罪行的见证。但在去年的四川地震救灾过程中,中共当局的封锁与掩盖已明显地捉襟见肘了。四面八方的人员都进入了灾区,都展开了各自抢救实况的工作,有很多很多有心人,都做了类似廖亦武和他的同伴所做的事情。你读了廖亦武这部新书,即可窥一斑而知全豹,以你个人的知晓完成了对真实的抢救。
康正果:抢救真实——序廖亦武《地震疯人院》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美国的经济飞速发展,工业托拉斯大搞垄断,地方司法出现诸多弊端,再加上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种种社会不公和腐败现象引起了民众极大的不满。好在美国自建国就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私营的报刊和出版业向来都主持着批评的论坛,针对那些亟需革除的社会弊病,一批新闻从业者发起了一场揭露丑闻、谴责腐败和呼唤正义与良心的运动。在一本名叫《麦克卢尔杂志》的刊物上,记者们专就洛克菲勒石油公司和圣路易城的舞弊行为作出了轰动一时的系列报道;另有一本题为《屠场》的纪实小说,作者辛克莱以大量骇人听闻的事实曝光了芝加哥食品加工业唯利是图的黑幕。对此类充满义愤的言论,老罗斯福总统起初似乎颇为不满,他借用班扬《天路历程》中一个人物从不抬头仰望天主的荣耀,只知埋头收集污秽的掏粪行为,把“掏粪者”(muckraker)这个语含讥讽的指称加在了那一群记者和作家的头上。但记者作家们却挺起当仁不让的胸膛,先是欣然接受了总统的贬义赐名,进而在他们“掏粪”的事业上干出了赢得总统支持的成绩。后来,正是在掏粪运动的促使下,罗斯福政府在司法、行政和经济政策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颁布了限制大财团垄断的“反托拉斯法”和保护消费者利益的“食品卫生法”。
老罗斯福显然比毛泽东及其它中共领导人有雅量多了。我查看了一下他那次针对记者们掏粪行为的讲话,讥讽归讥讽,在接下来的讲话中,他还是向公众作出明确的表态,说他坚决支持作家和记者在讲坛上书刊中对政界、商界和社会生活中的不法之徒及其恶行严厉抨击的做法,只要他们揭发的罪行绝对属实,便是做了有益社会的事情。由此可见,民主社会最大的活力在于其政府不但敢于面对各自的社会现实,且能对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不良现象做出及时的纠正和改变。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当年的那个掏粪运动在美国不管闹得多么猛烈和轰动,假使总统不开明,政府未做出积极配合的行动,就很难谈得上什么显著的成效。
与美国政府对民间批评的积极反应完全相反,中共集团一直都是靠掩盖事实真相来维持其不得人心的统治的。今年是中共建国六十周年,六十年来,这个党权政府从来都不许新闻媒体发表任何披露真相的报道。虚假的境况构成了中共脆弱的存在,它的见不得真相披露,一如靠黑暗肆虐的魔鬼最惧怕照入魔窟的阳光。在中国大陆,新闻从业者得按上级的指示办事,他们不但不得有丝毫的美式掏粪之举,还要时时为掩盖真相而大量地造粪。六十年来,中国媒体制造的谎言不知凡几,恐怕把全世界的计算机加在一起进行统计,也难以逐条查清。毛泽东时代那种铁板一块的封杀就不必在此多说了,即使进入了号称“大有进步”的改革开放年代,胆敢公开掏粪的作家和记者依然处处遭受打压,重则投入监狱,轻则失去工作。比如像《地震疯人院》这本新书的作者廖亦武先生,二十年来,就是因坚持要向公众披露被掩盖的真相,要向外界说出不许说的实话,一直都被中共政权的造粪机器压制到九地之下。中国的现实就是如此肮脏,你要掏党和政府的大粪,他们的专政机构就先把你贬为狗屎。
通观廖亦武已发表的作品,我一直隐隐觉得,对于突发的恐怖灾难(cataclysm),他本能地具有灵敏的感应和顶风而上的牛劲。置诸西方文学批评的语境,他似乎属于那种颇有启示录(apocalyptic)气质的作家。早在发表于二十多年前的“三城”系列长诗中,他就对世界末日般的灾难发出过预感性的呼唤。长诗的主人公阿拉发威被描述为一个在灾难的大潮中肆意弄潮的英雄,他好比污水深渊中长大的一条白鲸,越是卷入腥秽的涡流,愈益激发出毁灭的威力。
长诗发表不久,天安门大屠杀在北京发生,对现实政治一向缺乏认识,也从无兴趣介入的廖亦武不知是神授命还是鬼附体,突然对解放军开枪扫射行人,坦克车履带轧过人群的灾难产生了强烈的诗意反应,以致在一夜之间,挥笔疾书,草成诗体控诉《大屠杀》一篇,并亲口朗诵和录音,制成录音带四处传播。那一切都发生在远离杀人现场的四川。真正的灾难很快就落到他头上,为此一反革命书写罪,他坐了四年大牢。经过号子内活地狱的作践折磨,诗人头脑中原发的灾难想象力犹如铩羽的鹰隼堕入猪圈,一身的硬骨头受尽敲打,在被迫吞咽下污秽的生涯中,他练出了一介诗人的硬肠胃。在记录看守所非人待遇的《证词》一书中,廖亦武如是说:“猪毛出在猪身上。为了透彻准确地了解一种事物,你必须像苍蝇一般叮上去,嗡嗡声很讨厌,你得提防着吃巴掌。但你生来就是干这种脏活的,犹如远古的医生,通过尝人的粪便而知道时代的宿疾。”“见证人的胃,有时不是通过思想,而是通过牙齿、血、啃头去舔和咀嚼周围的人味,时尚记忆发酵过时记忆的馊味。”这既是残酷的自溺,也是坚韧的反刍,要见证生命和人性被“平庸恶”糟蹋到何种地步,一个人不得不脏了手伸进藩溷,从污秽中洗涮出真实。
这一接受能力和表达能力的练就,对廖亦武自一九九四年出狱至今的写作取向至关重要,同样,要准确地理解和欣赏他那些作品的特征,也应对他接受和表达的能力先有所认识。廖亦武没有碰上美国掏粪者那样的好机运,无论是挖权势阶层的丑闻,还是搜罗大人物的猫腻,从来都与他无缘。当采访过中非洲小皇帝的《纽约时报》记者傅好文(Howard W. French)一再追问廖何以不写中共高官或当今的新富,而始终在畸零人、落魄者、卑贱的一群中兜圈子时,廖亦武向傅讲了他一出狱即堕入社会底层的经历。底层和卑贱就是廖亦武本人的生存境况,是业已铁定给他的身份和地位,他一直在挣扎摆脱,但他的处境一如他书中所写的那些人物,不管干什么事都像踩进泥坑,且大有越陷越深之势。除了埋头苦写,他几乎别无选择。结果,他只好把被迫的选择作为抗拒的使命承担下来。他苦笑着向傅好文解释说:“如果我有公开采访高官的智力,就不会坐牢,更不会倒霉这么多年了。”
廖亦武所做的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掏粪工作。为完成他的系列访谈,他深入到乞丐、流浪艺人、上访者、失业者、打工农民、法轮功练功者、老地主、老右派等当今中国的弱势群体中,从他们被粪土一样踹入阴沟的贫贱生存中挖掘出党和政府蓄意掩盖和拒不承认的穷困、辛酸、无望和冤屈。这些文字自然不温馨也不美好,乏煽情便难以媚俗,从头到尾,字里行间,只会让党和政府感到抹黑了他们“伟光正”的形象,因而被视为玷污了当今盛世的脏书,严禁在大陆范围内出版。
好在今日的中国社会已有所进步——当然不是中共自身的进步,而是随着党权专政的衰落,疲软的禁锢已经漏洞百出——,国内发不出去的文字,尽可送到国外出版,网络警察看管得再紧,也休想杜绝互联网的传播渠道。毛泽东时代那种关起门打狗,连一声惨叫都传不出去的封杀早已一去不返了。廖亦武陆续完成的书,先是由台北的麦田推出三大卷《中国底层访谈录》,随后是香港的明镜印行了他的《证词》和《中国上访村》,接着美国的劳改基金会连续出版了他的《中国冤案录》两卷和《最后的地主》两厚册。所有这些以访谈为主的纪实作品,都向海外的中文读者赤裸地暴露出中国大陆上另一个世界贫瘠的面貌和黑煞的风景。
近年来,廖亦武独特的掏粪文字在欧美也逐渐引起重视,翻译家黄文便从他已出版的访谈录中选出二十七篇,译成英文,汇编一集,以The Corpse Walker(取自该集所收的篇名〈赶尸目击者罗天王〉)为名,在去年由兰登书屋的Pantheon Books出版。书出在具有掏粪爱好的国家,自然比在轻松文字泛滥的台湾书市上要受欢迎多了。廖亦武得了一笔远比他以往所得中文稿酬的总数还要丰厚的版税,因此才得以在成都附近买到一套小小的公寓,至此,二十年累累若丧家之犬的颠沛生活总算可告一段落。他与他再次找回的伴侣小金女士欢快地装修起新屋,很想营造个他们自己的琴台,好过几天相如伴文君的安宁日子。
不巧就在这时候,突然爆发了汶川地震。廖亦武二十多年前在诗行中涂抹的噩梦如今轰然一响,踏入了现实,震得他那个居住小区的新楼群东摇西晃,吓得楼中的住户好多天都不敢回家睡觉。如上所述,廖亦武的神经和文思与灾难的元素似乎有某种同构的联系,地震的爆发在他的眼前顿时呈现出一幅“大地抽羊癫风”的景象。大气候大环境中那一总体的歇斯底里氛围立刻感染了他的情绪和手脚,他深入地震灾区,开始了新的采访。从去年五月十二起,他开始记他的大地震日记,一直记到了七月十八。在那两个多月的四处奔走中,连寻访带抢拍,笔录与摄影图文并茂,如今就收在这本题为《地震疯人院》的新书之中。
这是一部将四川地震灾期中的众生相活生生保留下来的图文实录,很钦佩卡普辛斯基的廖亦武虽不具备那位波兰官派记者的历史意识和全球视野,但却以他敢吃腐肉的胃口和翻遍垃圾堆的毅力——这一点令我想起了英文scavenger一词有趣的含义——而见长。他的日记和摄影为我们保留了从映秀镇到北川那奥兰城(见加缪《鼠疫》)一般封闭的绝望和死亡,那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样裸露的恐惧和焦虑,在央视节目广而告之的温总理流眼泪和胡书记发慰问之类救灾花絮的镜头外,廖亦武这部书的确为我们抢救出了被官方自始至终以造假、虚饰和种种救灾表演作掩盖而活埋掉的大地疮痍和人间溃疡。
所谓抢救,在救灾行动中向来都有两个方面:就政府出动的救灾人员以及民间团体中的自愿者所承担的义务而言,是全力以赴抢救灾区民众的生命,阻止灾情的扩大和蔓延,尽量减弱和挽回灾难造成的损失。但新闻媒体则承担着另一方面的抢救使命,在全球信息化的今日,记者总要在第一时间把灾区现场的情况通过录音、摄像和文字综述及时地公布给外界。他们抢救的是真实和现状,从东南亚海啸到新奥尔良风灾,不管可怖的灾难选中了地球上哪一块地方,记者都有责任向全世界报告真实的灾情。真实,详尽,及时,样样都是目的本身。伤亡破坏到什么程度?政府和社会的救灾工作到底做得如何?弱势群体是否得到关注?是天灾还是人祸?天灾中又有多少人祸的成分?对所有这一切情况的报道都会促进救灾的工作,争取到外界的帮助,同时也会从侧面对灾区政府的作为起到监督的作用,使发生在灾区的一切活动都聚焦在全世界的关注之下。
但在中共控制的中国,上述的国际准则向来都是行不通的。一九七六年,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但直到几十年后外界才得知那次震灾中死了二十四万人的数字。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一,由于大跃进和公社化在中国造成了遍及农村的饥荒,中国人仅被轻描淡写地告知发生了三年“自然灾害”。仍是在几十年后,才逐渐传出那三年饿死了三千多万人的实情。还有很多很多人祸导致的天灾或天灾后增生的人祸,六十年来,统统被死捂上盖子,不但不许媒体真实报道,而且造出弥天大谎,甚至把民众的每一次遭灾都顺手牵羊地转化成政府救灾的功绩。毛主席常说的“坏事变好事”指的是什么?就是把民众的灾难冶炼成党的荣耀。
四川大地震发生后,胡温政府依旧大施惯技,企图一手垄断救灾。这是因为此次地震的发生本身就有严重的人祸成分。地方政府是否压下或隐瞒了预测信息的事,姑且存而不论,仅就明知龙山断裂层的存在,还要就地大搞三线建设和乱修水坝而言,党政机构的决策者就明显负有诱发地震的罪责。更不要说倒塌的校舍下被压的小学生死伤那么惨重,比较而言,政府的办公大楼却比其它的民用建筑更坚固抗震。在天灾的突袭下,经不起公众评议的弊政已暴露无遗,心怀惊恐的官员们自然怕涌入灾区的媒体记者报道出真情实况,更担心社会闲杂人员介入其中揭他们的底,掏他们的粪了。因此他们及时抽调人力,布置防线,对一切非官方的救灾组织和个人自发的救灾行动,均作出严加排斥的表示,到处设下拦截的关口。扬汤止沸,心劳日拙,脆弱的党神经就这样蠢笨地干了一系列削弱救灾效果的事情。
廖亦武的大地震纪实把我们的阅读带引向多次潜入灾区抢拍实况的历险记,以及一路上如何蒙混闯关的紧张行程。廖亦武这一回出马,非同一般的采访,为抢救被封锁的真实,他得冒一场钻进敌占区搞情报的风险。因此他带上了得力的助手,还配置了各式装备。精灵的小金随机应变,联络公关一身担;备齐了证件的大毛则摆出一副很有来头的神气,每踫到麻烦,都有他站出来撑腰。他们俩都比底层模样的廖亦武更能唬住沿途盘查的人员,有他们助阵,给此行大壮了声势。而廖本人也是鸟枪换炮,他手捏迷你录音机,肩挎数码照相机,触景生情之下,动不动就“卡嚓卡嚓”地拍照录音起来。再加上开一辆贴有通行证的私家车长驱直入,给他们很可疑的灾区行平添了戏剧性的色彩。这就是今日的市场化和高科技打入此板结社会的楔子,给严控造成的松动,当局一边在僵硬地作梗,民间力量一边在润滑中缓缓推动。正牌记者干不成的事情,都叫边缘人物溜进来搞定了。
这的确是绝对必要的另一种抢救。你看:那个泣血的母亲不断哭嚎着“我的么女哦”,已连续哭嚎了几个小时;还有一个名叫龚天秀的妇女,为了活命,她自己锯断了被压在断壁下的残腿,血淋淋爬出了废墟;有一个可鄙的党官名叫谭力,他装模作样地向灾民问好,群众向他齐声大吼:“好你妈个锤子” ……另有一位老郑,他第一时间进入北川,他对廖亦武如是说: “在废墟里随便走几步,腿就会被地底伸出的手给抱住,叔叔救我!伯伯救我!哥哥救我!没得法哟。只能递瓶水,脱件衣裳,安慰两句话而已。也有实在痛急了,好说歹说都不松手的,就咬咬牙,活生生地掰开,跟刽子手没差别。本来嘛,我还扛着摄像机,可是才几分钟,我就拍不下去了。”所有这些现场和实情都属于记者的摄像、拍照、录音、笔录要尽力抢救的对象,但若无廖亦武与他的两个同伴介入民间自发的抢救工作,那哭嚎的声音,那血淋淋的场景,那狗官被民众唾弃的尴尬,就永远地消失在无人关注的遗忘中了。三年大饥荒和唐山大地震被禁绝了这样的抢救,因而无数的真实都被官方像埋掉尸首一样永远地隐瞒灭迹了。三千万或二十四万的死亡数字毕竟只是数字,缺少了现场和实情的记录,自然就削弱了对中共罪行的见证。但在去年的四川地震救灾过程中,中共当局的封锁与掩盖已明显地捉襟见肘了。四面八方的人员都进入了灾区,都展开了各自抢救实况的工作,有很多很多有心人,都做了类似廖亦武和他的同伴所做的事情。你读了廖亦武这部新书,即可窥一斑而知全豹,以你个人的知晓完成了对真实的抢救。
二00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第1章 大地抽羊颠疯
记得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向上和向下是同一条路。
2008年5月12日,晴转阴,闷热之后,风渐起。
穿过黏糊糊的街道,搭公共汽车,从温江旧城赶往新城,我的新居正在装修。
除了昏头昏脑,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金琴在顶楼验收磁砖,尖声尖气打来一电话,内容是什么忘了。总之我刚刚入小区大门,晃荡到楼下,那玩意儿就来了。先是呵呵呵,如同大地在捂着嘴打哈欠,不料紧接着就是放炮似的喷嚏。脚下摇起来,并且在大地的喷嚏中越摇越厉害。由于小时候饿饭饿坏了脑子,我的反应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没明白这就是地震。直到四周的楼群摇摆了两三秒,又筛糠一般哆嗦,天地都如一个无助的孩子,被放在一个不可知的秋千上。有一瞬间,摇摆弧度突然加大,我站立不稳,差点单腿跪下去。我夹在两排楼的中间,我突然感觉楼跟人一样,伸出腿,又踢又踹的,带起一阵阵怪风。吃了摇头丸的树枝。搅成一锅粥的太阳。我机械地转身,醉酒汉一般窜到楼群外,背后,三三两两的人从楼道里逃出来,如一塌糊涂的呕吐物。
大约持续了两三分钟,大地的羊癫疯抽够了,才连吐几口粗气,瘫软下来。我的周围充满了人,女朋友金琴边抹胸口边冲我笑,与她一道自顶楼逃出的还有4个装修工人,都在笑。金琴讲述道:
磁砖很沉,工人搬运上楼,才几趟,就满头大汗。4楼的小伙子爬上来,参观我家的装修情况,我招呼他一声,顺便朝楼底望,我看见你掏出小灵通,不知给谁通话呢。
来不及叫你,4楼的小伙子就搭话,夸我家的阁楼架子弄得结实,还顺手把住铁梯子,摇了摇。不料这一摇,梯子就嘎嘎晃动。他刚说完“啥子破玩意,中看不中用”,就打个冷战。墙摆动起来,室内4个男人还没搞明白,就不约而同地拔腿逃命,夺门时还相互冲撞了一下。搬磁砖的个头矮,反应贼快,才放下磁砖,不及伸腰,就直接抱头鼠窜。估计第一箭步就纵下七、八个台阶,肉球一般,沿楼道蹦两个高,而后顺势翻起来又跑。所以待腿稍慢的赶到时,他早已拐了一个弯儿。还是骂梯子的小伙子不错,前脚出门,后脚还晓得招呼我一声“快跑”。本来我一女孩子,平时慢吞吞的,此刻也如通了电的马达,忽地扑过去,揪住他的胳膊。小伙子带上我这个拖累,速度虽然慢了点,但我的速度却比平时快了5倍。如同一个溺水者,揪住稻草都不会放,何况是个大活人。我们连滚带爬,下完5层,直至冲出单元门,大地还在摇。
大地还在摇。我却干瞪着眼,甚至记不起伸手扶一把。金琴习惯性地埋怨我只顾自己逃命,我辩解说,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逃命。她说你贴着地面,当然体会不到悬在空中的感受。我说你没有“悬在空中”啊。她说差不多,越往上,摆动弧度越大——这一说法在十几个钟头后的亲友通话中得到证实。我的妹妹小飞描述,当时她正在成都市中心一幢电梯公寓的7层,墙上的玻璃镜框及艺术挂件全部摔地上,她如同站在一翻动的筛子内,跌了好几跤。而十几层以上,惊叫、哭泣、物件倒塌以及玻璃碎裂交织成滚滚雷声,直达天庭。作家朋友汪建辉居11层,在躺椅里,几番挣扎,也没站立起来。他就像一个刚出生的无助婴儿,“在摇篮内听天由命地渡过了特大地震”。
学者兼藏书家冉云飞居8层,正睡午觉,懵懵懂懂被抛下床,只来得及光脚抵达3米外的卧室门,就被稀里哗啦垮塌的书墙吓软了。同样在睡午觉的学者李亚东,居底楼,比冉云飞幸运的只是光溜溜地冲出了室外,哦,还裹着一床棉被。基督徒学者王怡居13层,头脑出众,也只能做到扑向床头,在神的震怒中,堵枪眼一般盖住诞生不久的幼儿。77岁的诗人兼学者流沙河居4层,第一反应是钻书桌,大震之后才被夫人拽出户外。流落至大街时,百姓已倾城而出,交通堵塞,满目恐慌。诗人突然记起桌上的半截文稿没收拾,遂执意返回,再度撤离时,就打一把雨伞,直接住进了街对面的大慈寺。
下午5点左右,我和金琴不得不脱离装修了半截的新居,因为保安骑着摩托在小区内巡逻,竭力劝说恋恋不舍的居民们离开。几十幢楼,几百个单元的楼梯底部,都浮现出触目惊心的裂痕,有的外墙裂痕长达数米。居民们埋怨着,抗议着,又无可奈何。我和金琴继续前行,沿途的街沿和草坪,都布满了人群;20多分钟后,我们被迫在温江公园附近滞留,因为平时稀稀落落的六车道早已堵死,交警正忙着疏导;而占地约两公里的公园内,自发的避难居民像牛皮癣一般,支帐篷,铺塑料布,吞噬着每一块绿地。人造垃圾转瞬就弥漫开去。
云层越压越低,起风了,金琴感觉到零星的雨滴,就说快变天了,我们回去加衣裳。好不容易捱拢临时家门,一幢污水四溢的弓形旧楼,却见警察正在拉黄色警戒绳,原来底层的一处门脸塌下大滩水泥碎块。金琴心惊肉跳道:今晚我们在外面住吧?而我却固执地抓紧她的手,绕路进楼,直趋4层。进门很意外,没有想象里的满目狼藉。就迅速拾辍散落于地的书、口杯及各类杂物。待加衣再出,天已擦黑。街上更加人声鼎沸,百姓在各类店铺潮水般涨落,癫狂抢购干粮。我们饿极了,在人流里泥鳅似的窜了数十分钟,大小饭馆或客满,或关门。我们挤入一家小面店,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排不上号,急得我粗着喉咙大叫,而四周食客却聋子一般,将脸埋入碗里,吃,一个劲地吃。
只能忍饥败退。并在另一家糕点铺前,抢到手几块蛋糕;而不喜甜食的金琴,在桥头捞着几支烟熏火燎的烧烤肉串。接下来的时光,就是在街头,漫无目的瞎逛。手机终于有信号了,我和金琴忙着与亲友联络,报声平安,彼此都松口大气。
据官方公布,此次地震中心是四川的汶川县,震级为7点8,百里之内的周边地区包括马尔康、雅安、绵阳、德阳、都江堰、成都等。而四川省地震局副局长却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地震为8级以上,相当于32年前造成24万人死亡的唐山大地震了。一位都江堰市的朋友在电话里惊呼:二王庙大门塌了,普照寺的主殿垮了,满街废墟!满目尸体!接着电话就断了。
午夜11点多,我们从喧哗中一步步走向寂静,此时官方公布的死亡数字已上升至8000余人。在楼梯口,一对鬼影自墙根闪出,定睛一认,原来是白发苍苍的老夫妇,腋下还夹着塑料布和棉被。金琴好心地问:快下雨了,老人家还出去吗?老头却反问:整个楼都跑空了,你们还进去吗?
没有一丝灯火,我们互握着手,凭感觉向上摸,犹如进入传说中的阎王殿。我叹息道:今晚有多少老人露宿街头?真有这个必要?金琴解嘲道:越老越怕死嘛。
继续登楼入室,开灯,开电视。墙壁打了几下冷战,瓶子里的矿泉水晃动起来,又一次清晰可见的余震!我等待着电脑开机,等待着涂抹我的记录,脚底又震动一下,一股来自大地深处的电流,顺着椅子腿朝上爬、爬。
我会像成千上万的地震死难者那样,突然下坠么?
记得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向上和向下是同一条路。
2008年5月13日凌晨,阴冷有雨
心烦意乱,码字个把小时,突然断电了。我大叫一声"金琴",楼板竟连簸几下。半秒钟,或半个世纪,金琴才从另一间屋回应:老威你瞎嚷嚷啥?闹鬼了?话音未落,悬在头上的吊柜就嘎吱响,通往室内外的门都开了,如埋伏在暗处的鬼手在捣乱。我和金琴去阳台站了一会儿,真是黑如锅底啊,一辈子蜗居城里的人们恐怕早忘记此刻的体验了。
摸根蜡烛点上。过气诗人的酸劲儿顿时涌起,我称"这是地震汪洋中的一盏孤灯",惹得金琴直瘪嘴。于是讪笑着起身,翻箱倒柜搜出大半瓶爬满灰尘的烧酒,自顾自地灌。不料一入口,下巴差点被烧掉,原来是消毒酒精。
非常时刻,成千上万的人死,所以老子酒精也敢喝。没几口脑袋就晕乎乎,喉管如吱吱作响的炸弹引线,马上要炸。不得已,浪费了一瓶矿泉水。
记得第1次喝白酒是在32年前。造成24万人死亡的唐山大地震还余热未消,平武和松潘的地震又接踵而至。若干年后我查了相关资料,时间是1976年8月16日和23日,震级为7.2,搞得河流改道,公路阻断,农田倾废,村庄淹没,具体的伤亡数字却始终是个谜。当时莫提电视,就是能听短波的收音机都极为稀罕。几百上千躲地震的群众,在成都西门外的大片菜地里,围着一退休干部,立着耳朵,漆黑一团地聆听北京,聆听党中央的声音,然后各自为阵,瞎子摸象,心潮起伏地意淫一番。当时我刚高中毕业,因暴打经常告密的团干部,还背着"严重警告"的处分,所以自然而然显得颓废。后毛泽东时代,男女关系以上都属犯罪,不良少年的标志除了打架,就剩喝酒,特别是白酒。记得我的同学某某,夹带了1小瓶,估计有3两,供3个人偷偷摸摸在地震棚外头喝。顶上有稀稀落落的星光,不远处的城市之光也密不了哪儿去。我率先灌一口,顿时辣得热泪盈眶;待灌第三口,大地就咣咣摇晃。3人都不约而同叫"震了震了",要抱头鼠窜时,才意识到人已在野地。
而眼下,已知天命,即使酒精,喝得也比那时从容。面对流逝岁月中的孤光,血涌脑门子,就抽出洞箫,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吹。折腾了好几分钟,才成调。我问金琴效果如何?她居然大拍马屁,还说这么好的调调,应该用手机录下来,算是我们两个住在危楼上的活人给成片死人的礼物。
蜡烛灭了。我们继续喝。估计有轻微的中毒症状。楼外雨声越来越大。大约凌晨4点左右,我隐约感觉楼道有响动,不是余震,而是人的脚步,凌乱的,比较多的脚步。
我们莫名亢奋,就开了防盗门。我下到二楼,碰见一堆人七手八脚,将一裹棉被的偏瘫老头及轮椅抬上来,电筒光的晃动与撕心裂肺的咳嗽,交织成一副炼狱图画。
我撤退回巢,不禁嘀咕:人都到这地步,还躲啥子地震哟。可能老天不满意这种无情胡话,立马连震两回。吓得我等二人不约而同道:醉了醉了。
床在身下,往上顶了两三次,又横扯竖拉若干次,金琴发梦颠一般,光脚弹下地。我却真动弹不了。直到早7点过,双双被震醒。
2008年5月13日白天,苦雨凄风
大量的人还在露天。而我们,怕地震,怕冷,怕乱,怕游荡,怕传染病,数害取其轻,还是窝家里。
晚上继续喝酒。金琴一门心思看成都电视台的《新闻现场》,不时发出惊呼。
突然想起,2003年我探访过百岁和尚灯宽,所在的古寺离青城山才十几公里,也属地震重灾区。据报道,古寺周围的农舍十毁七八,依山而建的庙宇无恙否?老和尚历经磨难,2005年、105岁圆寂时没轮上地震。不简单。
还有我10余年前寻访过的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如今已80出头,是否活着?如果活着,是否逃过了天劫?老人在重灾区北川及江油之间讨生活,如今两县内,死者已过万余,一辈子为别人吹吹打打,提供孝子或送终服务的他,这次来得及为自己哭一回么?
廖亦武:《地震疯人院》后记
转眼,四川大地震快1周年了。
死者能不能得到安息,另说;生者留下来继续煎熬,却是实实在在。前几天朋友茶会,听人说绵竹灾区的板房出问题了,甲醛超标,导致许多在里面吃住、念书的娃娃得甲亢,有几个还得了白血病。接着在网上得知,北川灾民自杀事件频繁。其中的典型案例是暂住永兴板房区的母广翔,33岁,地道北川居民,妻儿均在地震中遇难。母广翔本来生性乐观,号称“谁自杀我也不会自杀”,却在除夕夜割腕,幸而发觉得早,被送进了绵阳市富临医院。经抢救,起死回生。
专业心理咨询师刘猛等人将母广翔事件定义为“激情自杀”,认为之后的每个中秋、春节、周年祭祀都会成为地震幸存者们难以逾越的心理关口。诗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而每逢一场灾祸,我们就成了自己祖国的沦落的“异客”。正如10年文革结束之唐山大地震,据官方公布,死24万人;正如1959至1962年的大饥荒,据官方内部统计,死3000多万人。剩下我们这些猪狗不如的活物,在毛泽东思想照耀下,“擦干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志们的尸体,又继续上路”,投入时代大合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以西方的精神疾患标准来诊断,恐怕每个中国人心理都有问题,因为每个中国人都是灾民的同代或后代。每个中国家庭都曾是社会疯癫史的活跃细胞。
地震之外,2008还发生了什么?
开年的雪灾,袭击了大半个中国。接着是佛教徒胡佳,因逐日记录我党的人权劣迹而锒铛入狱。接着是3·14藏区骚乱,数千佛教徒被屠宰。可报应接踵而至,四川大地震。无神论政权还不信邪,救灾高潮也是奥运火炬的传递高潮。热血和冷血交汇,激起阵阵乌烟瘴气,“你爱我,我爱你,大家都肉麻”的奥运盛会终于在北京鸟窝开幕了。连锁反应是,股市和楼市双双暴跌了。浙江省杭州地铁修建工地突然塌陷,一辆公交车沦丧了。矿难频频发生了。贵州省瓮安县政府被几万居民占领并焚烧了。杀死6名警察的民间英雄杨佳,在几十万网民的抗议声浪中,被处决了。嘿嘿,多难兴邦,人死多了就麻木,有四川大地震垫底,几十几百条命不算啥。
于是在此背景下,由文学博士刘晓波牵头,303位知识精英发表了《零八宪章》,我没看,就签字画押,友情赞助一把。我还以为这样不遗余力地推动政体改革,是帮助政府渡过难关呢,却没料到刘晓波当即被抓,至今音讯缈无。
刘晓波两口子是我20多年的朋友,写诗写评论,造诣非常高。特别是老刘那句“在我入土之前,别忘了用骨灰给我写信,别忘了记住我阴间的地址”,令我常做恶梦。有一回,他在一片庄稼地里死睡,摇不醒,我就使劲儿哭。没想到他却噗嗤一声笑了,还坐起来,唱老掉牙的那种通俗歌曲。太难听了。我不晓得这寓意着什么。而现实却是,他已经被抓过4次以上,并且坐牢时间还不短。他也太热心了,不与我党计较六四的屠杀前嫌,拼尽全力推进社会进步,不让它就这么腐败发臭,以至万劫不复。何必呢?众人都烂你为啥不烂?众人都挖社会主义墙角,你为啥不取块砖?成千上万投资移民到西方的我党贪官、蛀虫以及文化新贵们,在笑你是一大傻屄。
就这样昏昏沉沉进入2009,在央视春晚前后,在周杰伦和宋祖英,港台商业流氓和大陆政治妓女牵手高歌“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前后,与记忆相关的脑细胞又死掉几个亿。澳洲消息传来,我因写作《地震疯人院》,被彼岸的齐氏文化基金会授予“推动中国进步奖”。马上查资料,原来此奖是以客死异乡的老政治犯齐尊周的名义设立的,巧的是,齐老先生及女儿齐家贞,与我是四川省第二监狱的先后同学。
正感叹冥冥之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牵引我的人生,就接到警察的约会电话。元霄节,阳光普照的下午,疲惫不堪的曾建局长向我下达了不准出国的正式指令。大家都是明白人。他说。我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地震1周年,六四20周年,西藏平叛50周年,建国60周年。等等。今年坎儿真多啊。可跟我有啥关系呢?
这个世界新闻太多,其实不用独裁政权的强行压制,后面的也总要掩盖前面的。因为人类需要欢笑,需要遗忘,哪怕坐在比山高比海深的死尸堆上,也需要欢笑和遗忘来增添生存和繁衍的勇气。2008年我忙坏了,《底层》英文选译本《THE CORPSE WALKER》出版之际,地震来了,与世隔绝的我一下子就成焦点,竟先后接受了10多家西方著名媒体的采访。口干舌燥,腿酸手软,还不断有海外朋友打电话来煽乎:老廖啊,安全吗?不要忘了你是个作家,一定要深入灾区,留下真实记录!国家不幸史家幸,这也是上苍给你的机会和使命!于是,我这条懒狗顿时变疯转的机械狗,率领汪汪叫的小金,天天兜圈儿天天写。不觉至年末,不觉至渐渐寒冷的某一天,又有海外朋友打来电话:老廖啊,还在写地震?真有耐力啊。赶快结束,赶在地震1周年,找个地方出版吧。否则过了这个炒作点,大家的注意力就转向别的事儿啦。
我当然明白这个理。所以我手忙脚乱,火速为出版社弄完这个后记。
但是归根到底,我还是个较劲儿的人,我不相信很多年以后,就没人看这本《地震疯人院》。因为新闻之外有旧闻,人类水葫芦一般飘来荡去的生活之下,还是有在黑黝黝的污泥下蔓延的四分五裂的根。
2009年2月26日,星期四,于不自由的成都远郊
《地震疯人院-5·12四川大地震记事》于2009年4月由台湾允晨文化推出繁体汉语版;5月由巴黎META-EDITIONS出版社推出法文版。
《地震疯人院》
目录
序 言
第1章 大地抽羊颠疯
第2章 孤楼里
第3章 地震长腿了
第4章 都江堰灾区
第5章 小金的采访
第6章 《纽约时报》的记者们
第7章 被埋10天仍活着的猪
第8章 死亡是中国人的宗教
第9章 地震存活记录
第10章 废墟上的行为艺术
第11章 聚源中学的家长们
第12章 泪水滔滔,永失我爱
第13章 嫖客与小姐的生死恋
第14章 杀人啦,忘光啦
第15章 一个未来作家的消亡
第16章 《纽约时报》的老牌Revolution
第17章 美联社女记者林珊
第18章 纵做鬼,也幸福
第19章 花季少女康吉
第20章 农民诗人邱刚
第21章 汉藏血仇
第22章 卓玛还乡
第23章 地震疯人院
第24章 安县桑枣中学
第25章 震后首场文艺演出
第26章 倒吊的天使
第27章 火葬场归来的摄影师
第28章 诗鬼与酒鬼
第29章 紫坪铺水库诱发地震
第30章 骗子过关
第31章 死人堆上的乐观主义者
第32章 羌族母亲
第33章 奥运会的羌族代表
第34章 黄土坡难民营
第35章 有本书名叫“兔子快跑”
附 录 死里逃生者杨文昌
余杰:地也必露出其中的血——读廖亦武《地震疯人院》
如果有人问我,谁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作家?谁是中国本土最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我的回答只有一个:那便是廖亦武。比起莫言、余华等左右逢源、中西通吃的“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来,廖亦武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这位因六四之后创作长诗《大屠杀》而被捕入狱四年的诗人,出狱之后创作了《证词》、《中国底层访谈录》、《沉沦的圣殿》、《中国冤案录》、《中国上访村》、《最后的地主》等五百多万字的著作,有自传、有小说、有新闻访谈、有诗歌、有音乐,他所继承的乃是荷马的传统、圣经哀歌的传统、司马迁的传统、威塞尔的传统和索尔仁尼琴的传统。正因为这样一种写作方式,在九十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群体逐渐挺进“先富起来”的阶层的同时,廖亦武却与他笔下的诸多人物一样,沉沦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他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多次遭到抄家和拘捕,亦被剥夺出境参与国际文学活动的自由,最后成为“诗意地栖居”在中共当局喉咙上的一根既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鱼刺。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四川大地震发生,当时的情形正如圣经中所说:“地全然破坏,尽都崩裂,大大地震动了。地要东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又摇来摇去,好像吊床。罪过在其上沉重,必然塌陷,不能复起。”廖亦武虽然不在灾区的中心,却也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于是,他开始逐日撰写《大地震记事》。出于作家、史家和记者的敏感,他先后赴都江堰、聚源镇、紫坪铺、映秀、安县、北川等地震重灾区实地采访,冒着巨大的危险,巧妙地突破军警之封锁、地方官僚之遮掩,面对面地采访了数百名遇难者家属、各类志愿者、乡村干部及参与救灾的士兵,发掘出大量“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珍贵资料,遂结集成《地震疯人院》一书。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本书,大地震的真相将很快被当局控制的“喉舌”上的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各样虚假的信息所掩埋;如果没有这本书,数以万计的死难者将死不瞑目,数十万的死难者家属将创伤不愈,因为人性之健忘、人性自冷漠、人性之善变,确实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中国是一个疯人院,是一个斗兽场,平常时候是如此,地震来临时更是如此。廖亦武的《地震疯人院》,为死难者留下鲜活的记忆,为天灾加人祸留下史家之绝唱。圣经中说:“地也必露出其中的血,不再掩盖被杀的人。”这本书是苦难的结晶,是人性的写照,是专制制度对生命之戕害的见证。阅读此书,让我想起加缪的《鼠疫》、萨拉玛戈的《失明症漫记》,后两本书都是出于作家的虚构,而廖亦武的书则是写实,因而更具震撼力。在超过人的承受能力的灾难面前,人是何等脆弱、何等无能!人又是何等坚强、何等勇敢!廖亦武写道,当救援人员放弃挖掘的时候,没有工具的父母用双手挖掘,直到双手血肉模糊,却奇迹般地将孩子救了出来。村民童书林在聚源中学背挖出来的学生,“起码背了十几个,从头至脚,又是血又是汗又是灰,肩背结了厚厚的、整张的痂。胶鞋都灌满血,鞋帮子浸透了,跟巧克力一个颜色。我梦见自己光溜溜站在巧克力中,娃娃们都喜欢吃。”最厉害的是北川居民龚天秀女士,她与丈夫一起被埋在废墟中,丈夫临死前将她卡在臂弯里,嘱咐她将孩子养大,她的右腿被一块楼板压住,当救援人员到达时,她让士兵拿来钢锯,自己弄断腿、绞断筋,方才获救。廖亦武关注的乃是每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命运,而非官员的讲话与明星的作秀。当代中国还从来没有哪个作家,像廖亦武这样与底层民众完全水乳交融,难怪在灾区与廖亦武结伴采访的《纽约时报》驻华记者傅好文评论说:“中国这场地震过去几十年后,独裁政权消逝几十年后,百分之九十九的地震报道被人忘却后,这本书依然会被人们阅读。”
在死难学生最多的聚源镇,廖亦武看到了豆腐渣校舍的废墟和堆积如山的孩子的尸体。一名死难学生家长对他说:“修楼用的是啥子水泥、啥子钢筋嘛?作家同志你到现场看看,水泥渣子,一捏就粉碎,主梁的钢筋比钢丝粗不了好多,有的干脆就用铁丝串起来,早晚得垮。”死难学生家长陈兰向他描述了几天以后孩子被发现时的场景:“挖掘机一铲子下去,苍蝇轰隆一声,爆炸开。第二铲子,人就起来了。不是一个,是两个,抱成一团。已经烂透了,剩两个骨头架子抱成一团。……那些当兵的,戴着大口罩,还受不了,还被熏得流眼泪,还等着我过去。妈呀,真是我么女!脸认不出,身体认不出,可腰杆上扎的黄颜色皮带,是地震前几天才买的。妈呀妈呀,我顿时就昏过去了。……陈凤和高娟,一样大一样漂亮,死成一团。身体都没伤,如果掏得及时,她们都不会死。”为什么救援工作会延迟数天呢?因为绵阳市委书记谭力谎报瞒报灾情,后来赶到现场的官兵又从未受过救灾训练,缺乏必要的机械装备,虽然发挥人海战术,却效果奇差,致使许多像陈凤和高娟那样被埋在废墟之中的、本来可以获救的对象眼睁睁地死去。扎根于灾区现场的基督徒志愿者胡某指出:“我不否认部队卖力,可收效甚微。有些救灾场面,跟电视剧差不多,记者拿着话筒煽情,群众演员密密匝匝,可在演戏的同时,许多事件被耽搁,许多生命被耽搁。”
与官方媒体上灾民对党和政府的感恩戴德不同,廖亦武发现,此次地震不仅是天灾,而且是人祸。当局害怕灾民简直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许多安置点都用铁丝网围起来,以荷枪实弹的军警守卫,身处安置点中的灾民,如同集中营中的囚徒一般。北川县城死亡上万人,绵阳市委书记谭力却迟迟不到救援现场,当天晚上七点多钟,到了安县永安,又半途而回。救援最紧急的前五天,他除了陪上级领导去以外,从未单独到过北川县城。一名难属愤怒谴责说:“电视台来,市委书记谭力来,拍的都是笑容满面,热泪满面,就是拍不到汗水满面。谭力还跟伟人似的,向灾民缓缓招手,叫‘同志们好’,大家一听鬼火冒,自帐篷内外纷纷撵来,扔鞋子,甩石头,大吼‘好你妈个锤子’。……这个谭力呀,曾跟在胡锦涛、温家宝后面,屁颠颠,笑眯眯,好色哟。网民骂他没心肝,他很委屈地辩解:咋不该笑?我见着胡总书记、温总理,就如儿子见着老爸,咋不该笑?”就是这样的狗官,虽然民愤极大,却因为打压志愿者、控制网络、抓捕在网上发表批评意见的网民,而受到中央的青睐,被认为在抗震救灾中有突出表现,很快便升任海南省委常委、宣传部长了。
圣经中说:“你们为何压制我的百姓,搓磨贫穷人的脸呢?”中共当局不仅自己家救灾不力,而且压制民间的力量介入救灾。这正是专制制度最为邪恶的地方:我不做的事情,你们也不许去做,你们做了就是居心叵测、就是企图收买人心,必然威胁到我的权力基础。一名志愿者告诉廖亦武,正当他们在全力救助灾民的时候,一天晚上,他们的帐篷被包围,“几十个全副武装的特警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们二十四个志愿者全部逮捕。电筒光乱晃,冲锋枪抵着脑袋,我本来朦朦胧胧,快入梦了,可额头一碰冷冰冰的枪口,也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志愿者为死难学生竖立的纪念碑也被砸成碎片,一名拣了一块碎片收藏的学生家长遭到特警的痛打。中共从来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士兵的枪对准灾民,对准志愿者,对准所有潜在的“不安定因素”。中共知道枪杆子是他们惟一的依靠,他们的政权便是来自枪杆子,而不是来自选票和宪法。
四川大地震也是一块试金石,中国知识界的卑贱与高贵,让人看得一目了然。“文化大师”余秋雨撰文威胁灾民不要被西方反华势力利用,遂有“秋雨含泪”之新成语;山东作协副主席王兆山作词安慰死者“党疼国爱,纵做鬼,也幸福”,遂有“兆山哭鬼”之新成语。而以海归的身份回到故都的作家刘再复,俨然也是一副政府发言人的口吻:“现今中国政治、文化确有进步。拿这次四川地震后的救援工作来说,……政府以人为本,救助有力、有序、有效,不仅动员国内社会,也动员国际社会,一切公开于世界的眼睛之下,媒体的开放度与工作的透明度均前所未有。国家领导人对人民疾苦的关怀也是真诚的。这种进步反映出现今治国的大思路是对的。这不是斗争哲学的大思路,而是和谐哲学的大思路;不是‘有了政权就有一切’的大思路,而是‘有了人的生命就有一切’的大思路。大思路对了,一切困难与冲突都可以克服。大思路对了,中国就会一天天好起来。”在中共官场上曾经官居四品或五品(社科院文研所所长)的刘再复,流亡海外十九年之后突然说一番这样的话,应当不是因为幼稚,而是故意的献媚。拿今天与当年铁板一块的毛时代相比,确实有所进步,但正如学者康正果为廖亦武所写的序言中所论,这当然不是中共自身的进步,而是民间社会自身的发展与成长。四川大地震发生之后,中共并不是不想照搬毛时代的做法——封锁消息、拒绝外援等,只是互联网上信息的迅速传播和民间社会的压力,让中共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暂时做一点退让。官方的松动不足半个月时间,便又立即驱赶西方记者、盘查各地志愿者和NGO机构、打压维权的死难者家属了。
不这样做,就不是共产党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死于贪官和奸商合作修建的豆腐渣工程,他们的父母从未得到合法、合情、合理的“说法”。温家宝倒是三赴灾区看望学生,灾区的学校则教育孩子们要学习“感恩”。就在温家宝流出他那著名的眼泪的时候,上千名死难孩子的亲属却被全副武装的军警阻隔在远处,无法到他跟前来“告御状”。刘再复重视温家宝的眼泪,却忽视死难孩子的父母的眼泪,难道温家宝的眼泪比普通人的眼泪更为珍贵吗?也许温家宝的眼泪就是刘再复所看重的“贵族”的眼泪吧!然而,对于温家宝的眼泪,遇难学生家长的评价与刘再复的评价宛如天壤之别:“有家长给温总理下跪,温总理当众表态:一定要追查到底,给死者和生者一个交待。可后来呢,没啥交待。四川电视台播放救灾新闻,温总理是重头戏,汗也流了,泪也流了,就是没有他在废墟上的表态!……”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官员和商人自动地承担责任或被动地受到法律的制裁。他们是一个盘根错节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集团,温家宝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他们对死难民众的同情可能真诚吗?倘若真诚,胡锦涛、温家宝以下,中共的各级官员为何不引咎辞职呢?相反,地震一年多之后,四川当局悍然逮捕并开庭审判搜集地震死难学生数据的维权人士谭作人,甚至将赶到成都作证的另一名数据搜集者、艺术家艾未未拘禁在宾馆中,并安排便衣警察暴力殴打之。孩子们的生命轻如鸿毛,死了也是白死,难道这就是刘再复所谓的中共改弦易辙之后“有了人的生命就有一切”的大思路吗?
余秋雨、王兆山、刘再复们的沉沦与卑贱,反衬出廖亦武的升华与高贵。廖亦武的作品,应当被更多的同胞以及全世界的读者所知晓。近年来廖亦武在西方文坛逐渐受到瞩目,正如美国权威文学杂志《巴黎评论》的主编菲利普?古瑞文所评论的那样:“廖亦武的写作,在当今中国是独一无二的。他将逐渐被西方读者熟悉,并与西方历史上的大作家马克吐温、杰克伦敦、果戈里、奥威尔和拉伯雷相提并论。”在我看来,包括这本《地震疯人院》在内的廖亦武所有的作品,都可以称之为“见证文学”。此种“见证文学”在全面溃败的中国当代文学中独树一帜,使得中国当代文学不至于真的“一无所有”;而以生命作见证的廖亦武,亦如旧约中那些被羞辱的先知一样,固执地将一曲痛彻肺腑的哀歌从今时唱到永远。
二零零九年八月十八日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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