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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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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在野:紫阳街诗歌断代史

闽南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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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写肉欲的诗歌是下流的,那首先是时代更为下流。

1

 

九月上旬的一个午后,陈十八走上台阶,自动玻璃门滑开,重逢之岛西餐酒吧的店长kiko走上前来招呼他。他魁梧而面无表情地寒暄了两句,往深处走,重逢之岛正在试营业,除了两桌尝鲜的客人外,就剩下服务员们注视着陈十八和我,口罩严肃,眼神谨慎,kiko介绍说,吧台前方是个合适做活动的地方,投影仪这周就装好,并询问陈十八,讲座现场还需要什么设备吗?

 

陈十八说,逛逛。于是我们走到露台,宽阔,正对着吾悦广场。陈十八说,这里风景好,车水马龙的。我们又走到另一个露台,露台中间是水池,水池周边铺满了沙滩,沙滩上散落着椅子,椅子旁桨板迎着风树立,露台侧边是永宁江,台风将来,天压得又黑又低,江水也深灰起来。陈十八说,这里一定花了大钱。

 

我说这点沙子很便宜。陈十八惊愕了,是吗?他总是相信看似精美的景致一定价格不菲,我看他伤感的样子,又补一句,但策划贵呀。他才宽心下来。

 

我们走回吧台,和店长kiko敲定了国庆期间的某天,陈十八将会从临海市赶来黄岩区,开一场诗歌讲座,时长大约90分钟,作为新店开业的第一场活动。

 

陈十八坐在吧台上,说,我要走了。我说,你别走了,你回家了还是自己一个人哭,不如在这喝一杯。

 

他说好吧。我对酒保说,我要混世魔王IPA,给陈十八一杯爽口的。一杯拉格摆在陈十八面前。

 

重逢之岛黄岩店是西餐厅和精酿酒吧复合体,官方说法是作为“永宁公园新业态”的一部分出现。股东三人也都是陈十八的读者,在台州地区的饮食业界,陈十八有着一定的知名度,临海市有101餐厅被陈十八认真品尝,并写成《临海觅食手记(上下)》,从新荣记到苍蝇馆子无所不包,在《临海觅食手记(上)》刚刚问世时,甚至有家餐厅的老板偷偷改名,佯装一位资深食客留言,力荐他们家的鲫鱼汤,在《临海觅食手记(下)》中,这家鱼庄如愿上榜,理由一栏写的是“老板可爱”。

 

陈十八是个诗人,就这个时代的大多数31岁男人而言,他是清闲的,事业编,五险一金,年终奖,每天工作六个半小时,还有一叠大润发购物卡。

 

同时,他也是忙碌的,在六个半小时之外,他要用手机写诗,躺沙发上抑郁,偶尔抑郁过头了,不免要大睡一场,每周三七点,他会坐在台州临海市紫阳街再望书店打理肚抖喜剧公社,这是他发起的项目之一,每周六要担当该俱乐部脱口秀的主持人或演员。最近,他更忙了一点,忙到单位领导找他谈过话了——因为新诗集《跳银河的人》上市,他奔走于长三角的独立书店间,在一场又一场约90分钟的讲座中,高谈名为《消亡与目的》的主题,阔论自己写作的心得,最远,向南到达了福建泉州。

 

陈十八有许多读者,但他和读者们并不是一个同温层,想必这对于作者和读者而言,都是较好的状态,他的诗风有着出其不意的冷峻或温暖,读者们不需要在他的作品中互相拥抱彼此,只需要欣赏他的痛苦和快乐即可,在他笔下,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而且往往互相伤害,他则常是属于没有勇气去伤害别人的一方。

 

他写诗几乎是不间断的,比如在喝酒片刻,他会突然沉默,在便签上写下一段段分行,按他的话说,这不仅是写诗,还是“在用超出生活的部分来修补生活”,这是他写诗的第4年,也是他自认为人生真正开始的第4年,他感到自己度过了平庸乏味的27年。在4年里他仿佛天垂灵感,接连写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人物小传、美食评测,以及完成了两本坊间传阅的诗集,一些人以为,是五险一金的保障让他安心创作,但他想的是:“有五险一金,写成这样不容易”。五险一金也不是全无代价的,作为写作者,要在与平庸乏味斗争中耗费许多精力。他用剩下的精力写下:

 

我看见的星星

是开朗的星星。

 

他似乎很喜欢这句,在《跳银河的人》诗集扉页,这是他手签给大多数人的寄语。

 

临海市曾是台州府城,一千多年来,巾山脚下、灵江岸畔的这条紫阳街一直是繁华地带,直到改开以后情况有所变化。紫阳街以前不叫紫阳街,但传说紫阳真人住这里,朱自清当年坐船从灵江上岸,往北走,穿过兴善门,路过悟真坊、奉仙坊,去临海中学教书,他就住巾山脚下。从朱自清故居往东走个百步不到,就是龙兴寺。鉴真第四次东渡日本,从这里出发,唐代贞元年间,日本僧人最澄先到台州府天台山求法,后在龙兴寺受菩萨戒,回日本创立天台宗。宋朝的国务院部委领导赵抃离开台州时,写了句“赏遍丹丘上画船”。

 

丹丘,就是神仙住的地方。现在,这里是网红和游客们打卡的地方。街道两旁建筑仍然古色古香,青石板路仍然狭窄,一些网红店门口排着长队,节假日时摩肩接踵,官方会雇一些人穿上明朝军装,伴手礼店售卖着戚继光抗倭的文创。明朝嘉靖年间,浙江参将戚继光曾在这里抗倭,在四里之外,就有308颗倭寇的脑袋被戚家军砍下,这条战绩被记录在中国人民抗战纪念馆。紫阳街周边长达5公里的城墙完整得让人疑惑,考古队一分析,宋唐清三次扩建的城砖都在,建国后为了防洪,城墙才得以保留。

 

村上春树写作的起点,是目睹棒球的一击,而陈十八写作的起点,则是一场聚会。那次,陈十八被人带到当地作协的聚会上,人人都分享新诗,他无诗可读,只好朗读自己新写的一篇小说,前辈们说这就是诗歌,于是他开始写诗,无法停止。他在一场连自己都觉得平庸乏味的饭局中,就这样无意间看见了开朗的星星,他是幸运的,这场饭局之后不久,他认识了老五,不过他偶尔会遗憾运气来得稍微晚了些。

 

田中小百合位于大田街道的出租屋常常灯火通明,他和老五、陈十八、谢然羽四人彻夜长谈文学和艺术。多年以后,田中小百合想起那间出租屋——日式风格,在画室楼上。有那么几个月时间,田中小百合白天教完书法和国画,就开始等他们来——陈十八从巾山中路的单位下班,老五停下医疗器械的销售工作,谢然羽从再望书店赶来,上半夜吃吃喝喝,下半夜悲天悯人,谢然羽主要参与上半夜。怀着好奇心,我细究那是怎样的日式风格,主要有两个重点:进门脱鞋和家徒四壁。这段岁月的珍贵程度,让陈十八将自己的人生起点从“开始写诗”,修改为“认识老五”。

 

老五那时还不是再望书店主理人,彼时再望书店还在风景秀丽的灵湖边,遥望着世界上第一家新荣记。再望书店创始人谢然羽感慨道,“当时好火啊,来的人好多,就是不买书。”后来搬到紫阳街,确切说是街上一条叫三抚基的小巷子,老五放弃了医疗器械的工作,加入书店当主理人,接着田中小百合的画室关闭,也加入书店成为驻店艺术家兼设计师。两部诗集的封面,都由田中小百合操刀。在谢然羽看来,陈十八和田中小百合虽然都是男人,但特别契合,他们甚至可以结婚。说着说着,吃着面的谢然羽拿出了一瓶茅台,配面喝,老五说,今天卖了800多块的书,喝一下吧。

 

田中小百合来自甘肃岷县,他被谢然羽称为土里长出来的,直爽而不落世俗成见,这种不落成见落在陈十八身上就是标志性的童真,能看懂田中小百合画作的人不多,谢然羽是其一,她眼见田中小百合的画风朝着返璞归真的方向一路发展,从国画到蜡笔画,再到彩绘,如今有的人误会他是“儿童画”。田中小百合现在的画室原是家首饰店,紧邻再望书店,我几度在珠光宝气但狭窄的画室里看他创作,既有案牍劳形的文人妙趣,也有迎接财神的空前盛况,还有山海经的飞禽走兽,与其说这是儿童画,不如说这是回应古典的尝试。在《跳银河的人》的封面上,田中小百合画了一只小恐龙。

 

期待

一亿年后

发生的团圆

一亿年后的白骨

替我说出

我不是陈十八

我是叫陈十八的小恐龙

——《夏天41》

 

 

九月中旬,陈十八来到杭州良渚,参加杭州阅读生活节。他验了票,佩戴上标记着工作人员字样的手环,直奔“尤利西斯书店”摊位。老板胡一刀正挽留读者:“你再等几分钟,诗人马上到了,让他给你签名。”这位客人比较着急,前脚刚走,后脚陈十八就到,不巧没赶上。这场书展在防疫政策收紧的情势下举办,在一千多平的面积上,人头攒动,看着就像顶风作案,堆满了上百家出版社、出版品牌和书店的摊位,其中有三家摊位卖着《跳银河的人》,陈十八坐在再望书店的摊位上。一位初中生被封面上的恐龙吸引过来,买了本诗集,她要陈十八帮忙手签中考愿望。陈十八说,叫叔叔。女孩从口罩后面发出沉闷的笑声,似乎让他感到一种无奈的温暖,他在扉页写下:星星是开朗的,明年上附中。

 

《跳银河的人》是他的第二部诗集。在他给我发来同名文档的7个月后,诗集走完流程顺利付印,这时我才发现足有三分之二的内容被换掉。回头去看7个月前的《跳银河的人》,那些被换掉的诗歌,大多洋溢着惊人的情绪、生猛的想象力,包括更为隐秘的情感描写和两性关系的思考。陈十八的好朋友阳莯和我聊过为什么这些诗歌会被排除在结集之外,她认为,第二部诗集更尊重阅读者,也更尊重文学了,基于某种考量,这部诗集努力迈向朴素和确切。

 

书展结束,离开杭州向东出发,陈十八随我前往嘉兴市王店镇。老城区是落寞的江南水乡,一条狭窄河道的两岸,挤满了倾斜的木屋和错综的电线,一座铁路桥跨越河道上方,我们走进桥下,火车呼啸而过,在头顶隆隆作响,桥洞发出饱满的哀鸣,在夕阳里,我们看向远方,试图辨认当地人说的那座侵华日军遗留的碉堡。

 

在王店镇梅里有为图书馆二楼,陈十八看着渐渐落下的日头,谈起这部诗集的完成过程,有些波折,反复,最终发现不是一开始的模样。“我甚至想把那个女孩的名字写在扉页上,”他说,“这部诗集就是献给她的。”陈十八写下

 

遗憾的事那么多

我选择最轻的一件

放在海边

 

陈十八说,她就是最轻的那一件,在诗集编辑过程中,随着对那段夏日往事记忆的理解、消融和变化,他换掉了三分之二的诗。

 

2

 

去年夏天,陈十八一边失恋一边忙得不可开交,他和再望书店一起举办的城市诗歌节正紧锣密鼓推进。10月初的颁奖典礼上,胡了了在602位青年诗人中脱颖而出,荣获首奖,奖金10000元。最让陈十八开心的是,在投稿邮箱里收到了许多令他称奇的青年诗作,为了给青年诗人一个舞台,第一届再望青年诗歌奖应运而生,再望书店创始人谢然羽将诗歌奖向外扩展,衍伸为声势更为浩大的“城市诗歌节”,本地的五月工坊、白噪点等公司相继参与,当时临海古城布满诗句。在诗歌节的预告片里,一位白发老人摇头说:“现在随便写一句话,就成了诗歌,叫人觉得不可思议。”陈十八最后发言——“大多数人误解了现代诗歌”。

 

翻开首奖胡了了的诗,可以看到的是虽然年轻,但他的题材有吴敬梓、计划生育或xxx等,他在评论自己的新诗集《节日》时写道“我相信文学对个体心智和行为的提纯,使人有更健全的人性和良知。”李柳杨获得提名奖,后来,她在个人公众号推荐陈十八——《假如一个人喜欢布罗斯基,我就向他推荐陈十八》,陈十八欣赏李柳杨横冲直撞的性格,以及对于写作的坚定。李柳杨像一阵风,虽未见她,但到处是她的传说,比如说另一个诗人曾告诉我李柳杨是在不曾谋面的人中最热情和善良的。

 

1997年出生的胡了了在“提纯个体心智和行为”,1996年出生的李柳杨在“贯通意象和口语两种诗歌思维”(颁奖词),陈十八有句戏谑的比喻:“当代青年作家的困扰主要是中年作家,像我的父亲一样,不可撤销,无法更改。”

 

在胡了了领奖过后几天,周云蓬来到台州市印刷厂仓库,这是一座被主办方改造为展厅、演唱会现场的废弃厂房,周云蓬的《中国孩子》,作为诗歌节的高潮,也作为落幕,也一定程度上与胡了了的《计划生育》形成互文。几个月后,印刷厂布一场艺术展时厂房坍塌,究其原因,发现是上次演唱会的加固工程令天花板松动。

 

小朋友见没有反应

又冒出来一句

这就是计划生育嘛

理发师推着他的头发

悠悠地说,嗬

连计划生育都知道

他得意地对着镜子

小腿兴奋得乱蹬

他妈妈铁青着脸

 

——胡了了,《计划生育》(节选)

 

陈十八喜欢一种叫东方树叶的饮料,他常常对着瓶身上的茶马古道插画发呆。去年夏天的北鸟并不宽裕,但每次出门,他都会给陈十八带一瓶东方树叶回来。在陈十八家住的日子,他三番几次想要从物质上拯救北鸟,想帮北鸟介绍什么工作,或做点什么生意,渐渐甚至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意。这种愤意是可以理解的,在好友阳莯看来,陈十八是一个难以忍受贫穷的人,他大部分的工资都花在了美食上,他对美食的热爱是他雅俗共赏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毕竟是《临海觅食手记》的作者,他会对自己好友吃不起新荣记而感到生气,而非轻视。一次聚会上,本地大哥陈威风说要花五万块钱,买北鸟一部武侠小说,北鸟就离开了,前往武汉成为一名保安。拿到工资时,他给陈十八发了个不小的红包,备注是:陈十八,请你喝东方树叶。

 

作为远近闻名的书痴,再望书店主理人老五在店内一隅有他自己的庋藏,常出没于书店里城垛般的邺架间。他曾担心过陈十八的创作。再望青年诗歌比赛初选时,老五反对一位小有名气的口语诗人入围,他认为“口语诗歌写作存在某种技巧性陷阱,转折手法就是其中之一,很讨巧,但如果不打动人,特别是如果无法扩容我的情感,那便没有意义。”在他看来,这位诗人就掉入了这样的陷阱中,陈十八最初进入口语诗的创作时,也在技巧性方面用力颇深,让老五感到欣慰的是他避开了这样的陷阱,反而传承了更为古老的情感。许多朋友都认为陈十八变化很大,那些最初喜欢《关云长》的朋友们,如今他们大多都看不懂。5年前临海作协的一次改稿会上,北回归线诗人伤水受邀前来,直言各位作品都是垃圾。《关云长》被伤水看中,连说好诗。此后,陈十八将伤水视为自己的老师,直至现在,主要教导的内容是审美。陈十八回忆起那场改稿会对他的影响:“如果我一直写关云长这种诗下去,我早就是作协副主席了,至于哪个作协,再说吧。”伤水可能有所不知,这首《关云长》最初是篇散文,被陈十八多按几次回车键了一下:

 

一开始关羽是可以被描述的。

衣着兵器马匹,瞳孔里的神采。

和所有东汉人一样,春天交配,秋天杀人,冬天关起门来读书。

而更多时候他站在刘备身旁,沉默锋锐,像一把刚锻好的刀。

曹操说,好刀。

 

——《关云长》节选

 

他确实是作协的一员,至少在退会之前都是。陈十八和许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可以随波逐流,在生活的牌局上偶尔跟牌,但在触碰底线时会掀翻牌桌,像初中二年级的孩子。一个午后,大家在书店里读诗,市博物馆长进入书店,一些作协老前辈眼疾手快,跟上前去,与馆长一行哗喧,对现场活动的参与者们视若无睹之际,陈十八把牌桌掀翻了——他的大声质问将那群沉浸在寒暄世界当中的人们拉回现场。所有人都沉默,有的人难堪,然后离开了。当天,陈十八退出了所有和作协有关的微信群。从此,他几乎不和作协来往,在作协那边,陈十八自然也成了一个负面人物。

 

诗的潮流演变之快一点也不亚于市场经济。在陈十八的老师伤水开始写诗时,他是台州学院(时为台州师专)的大学生,多年之后,他从台州玉环县外贸局一把手离职,加入苏泊尔集团担任CEO,与北岛、加里·斯奈德们恰同学少年。如今北岛出走香港、斯奈德隐居内华达山林,他们的谈笑风生凝聚成泛旧的合照,悬挂在福建漳州瑞竹岩别墅的客厅。搬来这座别墅,他抱着某种寻亲的怀想。我曾前往伤水的玉环老家,他妹妹在厨房里烹着蚵仔煎,传来滋滋油响,伤水泡了茶向我讲述家族历史——清朝道光年间,祖先从福建泉州府崇武城向北出发,临行前刨了祖坟,骨灰背在身上一路走到玉环。改革开放后,玉环县外贸局长伤水沿着祖先来时的路,往回南下,在厦门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县的销售员,见到衣着鲜丽者路过酒店大堂他便上前攀谈,那多是港台商人,不可错失商机。

 

伤水的记忆中,收到过黄霑的信。在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传唱大江南北后,黄霑从香港来信,邀请“牧莎先生”作词。那时他只是台州师专的学生,写点游戏之作,用笔名牧莎投稿,意想不到会被选中成为《走过咖啡屋》的歌词,也并不知道寄信人是写下《沧海一声笑》的黄霑,年轻气盛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受辱,毕竟那是出书可以买别墅的1980年代,写歌词又算什么。多年以后,他前往香港,寻到黄霑的“黄与林”广告公司,问写歌词能赚多少钱?伤水被一串数字震惊,但他只记得自己到手10块钱。现在,他偶尔到台州学院兼职教书,主要教授市场营销,以及诗歌。

 

在台州教过书的名诗人,还有朱自清和郑振铎。五月工坊和再望书店的中间点是朱自清故居。1922年,朱自清来到紫阳街执教台州中学(时为浙江省立第六师范学校),同时写下了一系列作品,他的台州生涯中,既有名满天下的《匆匆》,也有不为人知的《宴罢》,这首诗由一场觥筹交错的宴会出发,注意到伺候宴会的仆人饿得两腿发抖,感慨朱门酒肉臭。

 

就文学成就而言,同在台州中学执教的郑振铎更欣赏朱自清在这时期写下的另一首短诗《灯光》——“功力的深厚,已经不是尝试之作,而是用了全力来写的。”

 

那泱泱的黑暗中熠耀着的

一颗黄黄的灯光呵,

我将由你的熠耀里,

凝她明媚的双眼。

 

——《灯光》

 

1956年,郑振铎最后一次回到台州,前往国清寺研究印度佛教东来与中国戏曲的关系。1958年10月17日,他乘坐图波列夫-104访问埃及开罗,当飞行到苏维埃联盟楚瓦什共和国时,飞机失事,伏尔加河流过楚瓦什,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副部长、中国科学院院士郑振铎不幸遇难。

 

出访开罗前的10月1日国庆节,郑振铎在天安门观礼台上对冰心说,“等我们都回来后,我一定请你去我家吃一顿老太太做的家乡菜。”冰心回忆起和郑振铎在五四运动中的初识时,特别之处在于郑振铎一个温州人在组织旅京福建省同学会、编印《闽潮》。郑振铎曾祖父是福建长乐人,迁徙温州已是第四代,但他能与冰心流畅的讲福州话,郑振铎母亲做的福建菜远近闻名,连胡乔木都慕名吃过。尽管郑振铎从未回福建永乐长居,但藏书章一直刻的是:永乐郑振铎西谛藏书。

 

31年后,作家木心以郑振铎《文学大纲》为底本,向陈丹青等一批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这场“文学的远征”长达5年,2013年出版为《文学回忆录》,经过一些写作者的考据和对比,在古典文学方面,木心大量引用了郑振铎的观点,当然,木心的洞见另有出处(“淹然”)。

 

1922年,朱自清第二次来台州前夕,和郑振铎一起出席了文学研究会南方会员大会,和周作人、叶圣陶、沈雁冰等人在上海一品香饭店讨论会务,并为红学家俞平伯的访美践行。朱自清南下了,周作人北上了,而郑振铎则留在上海,后面几年的风云际会里他投身革命,参加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又在四·一二政变中敢于发声,最后不得不流亡欧洲,与爱妻的书信即是《旅欧日记》的来源。

 

回到台州后,朱自清在教学之余,陆续写完了长诗《毁灭》,台州中学的学生帮他誊写,发表在《小说月报》上。朱自清的《毁灭》发表后,红学家俞平伯评论道:“只有屈子底的《离骚》差可仿佛。”

 

3

 

台州在宁波和温州之间,也处于山海之间的朦胧地带当中。市区里人们吃着海鲜,宣传部的笔杆子生产出一篇篇关于海文化如何开放包容的文稿,而渔民则默默无闻,在陈十八的诗中,我们能找到关于这样地域风情的贴切描写:

 

若干公里外有海

陆地上的人看不见海

海上的人意识不到海。

 

——《海游街道》(节选)

 

这样的割裂与吹捧的景况从大连到三亚莫不如此,实际上,就我所观察到的海洋来说,常常意味着走私与流亡,因为海边的居民,往往是最开始流亡的人,地方政府的笔杆子们对此一无所知。

 

台州共有3个县级市3个区3个县,从临海市出发,向北开50公里回到三门县,回到他狭义上的家乡,这里,他的名气就小下来了。三门县不大,中心城区是海游街道。沿街的一些店面售卖着渔网、连体雨衣、海上导航系统、卫星电话,让人感到这里距离大海比报纸更近些。

 

这里的台州方言听起来凌厉凶狠。陈十八在珠岙镇长大,三门县作为他世界的首都足足有25年。接着,他是“宇宙锦标赛冠军,后来写诗”,这是他写在诗集封面上的简介,他在一个并不存在的比赛中获得了冠军,但他又反问我道,这个比赛真的不存在吗?我努力想象这场比赛的存在方式,也许他是在迁都的过程中自我加冕为冠的。25岁之后,他毕业,那年“上岸”一词还多是偷渡客在用来表达上美国的海岸,P2P还在央视上打着广告,他侥幸进入了事业编,搬到临海,成为一家银行的小职员,在他那台仍是win7系统的办公电脑上,贴着醒目的字条:严禁处理国家机密文件。或许无人知晓,他已在一场并不存在的竞标赛中夺冠。

 

翻开陈十八名为“短暂荆棘史”的公众号,改名历程仿佛一部黑道文豪电影。最初他怀疑自己的公众号可能用来记录“山炮文学家和他的朋友们”,2016年到临海工作,在夺得宇宙竞标赛冠军的同时,开始膨胀到以为是“你们的爸爸”,2017年在单位浑浑噩噩一年,他感到自己是“巾山中路一匹夫”,2018年做了甲状腺手术后,因一场上文提到的饭局开始写诗,写诗时,隐约听到脑海中的那个“未命名的摇滚乐团”,2020年,诗歌开始被更多人阅读,做了名为“短暂荆棘史”的个展,延用至今。

 

现在,他的公众号简介只有三个字:飞行员。在他的诗歌当中,飞行员视角无时不刻存在:

 

在热带

飞行员并不存在。

泼天的大雨中

僧侣从淡绿转向深绿。

 

——《x》

 

他多少有点热带僧侣的感觉,既难耐赤道的酷烈,却安然接受着命运。但他从未坐过飞机,说起这事他甚至有点小激动,国庆节要去大理一家书店做个分享,这是31岁的他第一次坐飞机,即便在诗歌中他写了无数次星际旅行的体验,他问我,飞机上有没有可乐喝。

 

作为隐形冠军,一晃6年过去了,临海稳固成为陈十八世界的首都,他在单位渐渐从小职员变成老职员,追忆起大学时光,他最常干的事是宿舍里看韩剧,以及读广告学专业。他承认创作人物小传有运用广告学专业技术进行操作,许多人重视他的诗歌创作而忽略人物小传,他写作人物的过程并不轻松,每行字都在控制传播效果,拿捏着适当的戏谑,特别是把握语感节奏。他写诗才4年,但写人物小传已有10年之久,写作对象包括但不限于15岁就在街上砍人的陈威风、临海美女们的老朋友小乔、文学良师生活益友老五、酒肉亲人王雅婷、人民教师兼妈妈金昊昊等,收录在公众号“短暂荆棘史”的#奇怪人类#栏目当中。他们要么在街头飞驰,要么彻夜聊文学到天亮,或者从相亲变成朋友,人物小传是他有史以来最为娴熟而骄傲的技术性写作,他对此野心勃勃,“迟早要出一部集子,标题叫《好人相逢》。”他说:“什么是俗世奇人,这就是俗世奇人。”

 

在母亲过世后,他忽然想起自己才二十岁出头,这辈子往后的大多数时间里,也许都要和父亲一起度过,一个他曾经并不那么喜欢的人。他也并不那么喜欢这份事业编工作。在第二部诗集发行后,他从未如此渴望离开小城一段时间。环身于不喜欢的事物中间,他似乎在极力保持自己世界的平衡,小城生活虽然寂静,但打破寂静往往惊天动地,至少对于自己而言,早已在诗歌中描写过这样的纵身一跃:

 

海风寂静

坐在岛屿深处

平底锅慢慢煎着宇宙的平衡

毫无疑问

我将成为一个跳银河的人。

 

——《跳银河的人》

 

写诗4年,虽说短暂的,但他感到布满荆棘,并把写诗称作一种过程,是开凿情感与记忆的过程。他不断回想起母亲,以至于诗人北鸟都劝他少写点母亲,以免伤身。母亲是在他大学时代过世的,父亲在他眼中并不称职,他也常把当代中年作家给青年造成的文坛困境比喻为自己的父亲——无法撤销,不可更改。他面临的困境不少,除了文坛诗风的老旧之外,家族史的秘密也常在他体内隐隐作痛,似场久远而复发的风寒。他与母亲这边的家人更亲近,直到现在,也常思索那个年幼失智的舅舅,是否死于一场谋杀,毕竟水位那样浅,舅舅为何面朝下方溺水而亡?傻子会自杀吗?陈十八在诗中透露了如此悲伤的疑惑:

 

那些明亮的东西突然变暗了

舅舅走在山林里

那些秘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红色的间谍布满了整个山坡。

 

——《舅舅》

 

陈十八的悲伤,是一种暗房风格的悲伤,记忆作为底片,不断被往后的岁月冲洗,呈现更多形态的表达方式,其中之一是诗歌。有些艺术成就,是创作者自身无法超越,但却成为后来者的养料,同样,有些记忆他无法释怀,但成为诗歌的养料。

 

在诗歌中,他很重视真诚。“我是竖,我这个人有一点儿疯”,这是他所欣赏的一位诗人竖的诗句,是他心目中的巅峰造极的真诚之作。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容貌出色的女性,而他自己的容貌却不那么出色,去年陷入了失恋中深感痛苦,不过似乎只有最为坚强的人,才能下地狱去经受反复折磨,显然陈十八更为幸运,也没有那么坚强,品尝不了太多地狱,至少他还有阳莯,他说这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在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名作《两生花》中,有两位分隔巴黎和华沙的女性,秉性相同,样貌相近却从未谋面,但会因对方而感到莫名悲伤,心痛而不自知。陈十八和阳莯外貌相去甚远,性向也男女有别,他们在一位共同的诗人朋友北鸟介绍下相识,很快,他们便发现两人的赢弱如此相似。在目睹他们的来往后,我有理由相信,陈十八在华沙,而阳莯在巴黎。

 

阳莯的微信通讯录里有个叫冬瓜茶太郎的人,这是她给陈十八的备注。阳莯从事摄影和当代艺术的创作,2020年从美国回来,她常常用“弱”这个字形容自己,不会人情世故,也忍受不了复杂生活。刚回国时,阳莯状态欠佳,便开始在音乐、诗歌当中试图缓解自己,她发现这两种艺术形式观感舒适,整理情绪,甚至走向平静与理解。一开始,陕西诗人北鸟向阳莯介绍说,陈十八是位诗人,她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位严肃深沉的创作者,没承想陈十八大俗大雅到和她聊韩国综艺,她意识到过去制作电影、摄影时,常常需要更趋向“聪明”、“高级”的技术或素材来达成更好的作品,但现在,语言作为素材在她面前摊开,她开始写诗,她感到那些看起来低级的语言,在诗中展现了平等。关键在于运用语言。

 

阳莯23岁从加州大学艺术学院毕业时,华东师大给她一个教职,她拒绝了。在她回国前,她认为自己才华横溢,一个教职不算什么,但回到家乡后,发现在川渝地区,女性创作者要比男性创作者好上一两倍才能被关注到,“润学”与“最后一代”齐飞的年代里,她发现拒绝教职是过于直率的决定,但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这是陈十八的诗艺观之一:语言作为素材。一首诗并不因为用词繁复就显高级,华丽与粗俗的词藻都一样属于素材,一首诗的好坏,取决于创作者的运用素材的方式和挖掘情感的深度,而不是作为素材的语言本身。

 

杭州的书展结束了,回台州的车上,陈十八突然说:“我对《郑伯克段于鄢》念念不完”。这个故事是中学语文老师讲给他听的,他意识到整个标题只有6个字,却表达了兄弟不像兄弟,国君不类国君的态度,“历史学家充满态度,这群读书人其实很鸡贼,恢复周礼就是他们看着牌打不下去了,让所有人都把牌码回去。”

 

2018年之前的岁月,在陈十八看来,他是一个没有社会关系的人,没有社会关系是危险的,因为会激发人想要推倒牌面的冲动。那一年,他在博物馆看到临海百工项目,惊讶于这样精美的项目竟然不是在一线城市,而是在一个县级市。五月工坊是临海百工项目的发起方,接着,陈十八很快给五月工坊供稿,他的《肥肠宗师|临海府前街157号》流布相当广泛,吸引了很多人前往府前街157号,前些天我也去吃了,一位老婆婆守着一锅卤味,雾气在空中升腾,她的袖套发旧到已经褪色,府前街157号仍旧没有招牌,只有味道。

 

五月工坊是一家文化公司,是一片厂房,是小城里的文艺更兴。这片园区坐落在紫阳街边的小路上,导演张迪生在里头开了一家重逢之岛小酒馆,也是陈十八笔下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位导演,拍了豆瓣评分8.0分的《随辫儿喝》,也拍了豆瓣搜不到的《南日岛》,他最近会纠结,去,还是不去法国领奖,出国一趟好折腾,回来还得隔离。他走路姿势一直有点怪,配合上真诚的瞳孔与粗大的眼眶,我一度以为他每天喝大了才出门,直到他告诉我,他有身体原因,我追问是哪种病,他说不适合喝酒那种。但我每次去重逢之岛小酒馆,都能看到他喝到尽兴,他说这是以贩养吸。

 

重逢之岛黄岩店,张迪生也有股份。本文开头提到的陈十八去店里和店长kiko敲定细节后不久,10月中旬的一天,他的诗歌分享活动如期进行,讲完后,他捧着一束花,是店里送他的,墙上,PPT留在最后一页,大家合影时,我注意到这页的四个汉字下方提及陈丹青。

 

陈十八的诗歌讲座PPT非常简单,白底黑字,铺陈一些观点,比如写作是自私的,读者是微不足道的等等,最后一页的四个汉字,是“依然在野”。1979年的某个冬夜,陈丹青在中央美院听讲座,现场灯光昏暗,挤满了人,台下坐着学院教授,台上一位无业青年、艺术家马德升大叫道:“你们完了!就知道他妈挣钱!”。马德升是星星画展的发起人之一,在那个政治刚解禁的年代,他和朋友们在公园展出艺术品,到处贴展讯,后来画展被警察关闭后,竟闹了几百号人,打出要艺术自由的旗号,在北京示威。陈丹青称星星画派的艺术家们为“野种们”,即一种野蛮蓬勃的力量,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的大幕拉开后,他们多数走的走,沉默的沉默,但没有谁厚颜无耻投身赞美权力的行列。2007年,陈丹青写了一篇《纪念星星美展28周年》,全文最后四个汉字就是——依然在野。

 

十月下旬,阳莯来到台州。我们在再望书店二楼的茶室席地而坐,玻璃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城墙,明代造的,苔藓沿着砖缝往上蔓延。阳莯坐在茶几的右侧,喝了几道正山小种后,我们去吃饭,吃了酸菜章鱼汤,全城最好的鸭血,炒土豆片,每一样阳莯都说很好吃,她似乎是那种很容易满足,又很容易失去的人。

 

晚间时分,我们从饭桌又回到茶室,画家田中小百合拿出许多酒来,大家开始说伤心事。陈十八说最近让他最伤心之一的事情就是韩寒,往日的叛逆少年如今是主旋律电影的监制。他这辈子目前只追过三次星,分别是韩寒、姚明、杨超越。现在只剩下杨超越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为什么一个诗人会喜欢杨超越?很多人问他,他也给过很多莫名其妙的回答。但这些回答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回答是——杨超越有一次被采访,问财富自由你想干什么,杨超越说,看得起病。

 

离开再望书店时,我再次路过田中小百合的画室,玻璃窗外被工整的写上了几个字,显然是他自己写的:“最近有些忧郁。”

 

这是10月下旬的晚上,大家坐在再望书店里喝酒,抽烟,然后唉声叹气。

 

如果我们仍然把标语式写作和赞美权力排除在诗歌之外的话,在朱自清离开后,紫阳街的诗歌历史陷入了停滞。直到陈十八和他的诗到来,紫阳街的诗歌史大跨步跃过了朦胧、先锋、废话、下半身等等世代与流派,一路小跑进入当代口语诗,并在新的赞美潮流中逆水行舟。朱自清《宴罢》表达的主题古已有之,但在一百年前的紫阳街乃至台州毫无疑问是先锋的,因为他用真诚直白的新白话叩问这个社会:“我们都病了!为了什么呢?”,在新白话文运动的批判中,文言文的弊病是套语滥调、重视对偶、言之无物等等,一言以蔽之:无法“我手写我口”,当年知识青年倡议新白话文以求焕新中文,站在2022年,环身四顾标语林立,从胜利走向胜利,很明显当代汉语已经成了一百年前新白话文运动的批判对象。

 

胡适收到过一条激进的传单:“汉字不灭,中国必亡”。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里甚至当上炮兵——“谁敢反对我?三门大炮轰你们!”在互联网时代之前,青年的知识普遍要少于中年,所以我讶异于那个时代青年的无知与无畏,现在互联网部分解决了关于无知的权力问题,但无畏者反而寥寥了。

 

一百年过去,社会层面的先锋愈发冷淡,于是诗歌的先锋只得向内求索,我开始理解下半身派诗人为何要写器官与欲望,因为除此之外着笔都是惶恐的。像陈十八一样的青年写作者,不再敢关心家国与社会,和朱自清相比,他只能说“我病了”,而不敢说“我们病了”(《宴罢》)。如果说写肉欲的诗歌是下流的,那首先是时代更为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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