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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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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再发:民粹主义、左右之争与国际干预下的委内瑞拉

王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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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委内瑞拉总统选举结果引发争议,许多民众上街游行,抗议现总统马杜罗涉嫌舞弊、支持反对派候选人冈萨雷斯和反对派领袖马查多。我在五年多前就写过一篇文章,评论2018-2019年委内瑞拉局势。如今的委内瑞拉政治经济社会状况,与当时大同小异。贫困和政治暴力蔓延,不同政治派别斗争不断,各外国势力也各怀鬼胎干预。无论本次抗议是否能推翻马杜罗,委内瑞拉的经济恢复和社会和平都很遥远,目前看不到太大希望

已经历了5年政治冲突、社会动荡的委内瑞拉,早已不是国名的原意“小威尼斯”表达的那种富有诗意的形象,而是挣扎在贫困、饥饿、政治暴力的泥潭中。2019年新年刚过,委国一则重磅新闻迅速聚焦了世界的目光。名不见经传的反对党领袖、委国议会“全国代表大会”议长胡安·瓜伊多(Juan Guaidó)于1月13日宣称自己为“代总统”,并于23日“正式就任”,旋即得到了美国特朗普政府的承认和积极支持。而此前的1月10日,在受到反对派抵制的总统大选中获胜的尼古拉斯·马杜罗(Nicolás Maduro),刚刚宣誓就职。这样,在委内瑞拉就出现了“国有二主”、执政集团和反对派分庭抗礼的对峙状况。而委国国内、拉美各国及域外大国的一系列反应,让这一“突发事件”变成了持续性的新闻热点。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与委国这场政治纷争有关的新闻或假新闻也迅速充斥中文世界,尤其中文社交媒体。那么委内瑞拉这场政治纷争究竟是缘起何因、孰是孰非,委国又会走向何方呢?

    谈今日的委内瑞拉,绕不开其前总统查韦斯和他发起的带有强烈左翼民粹色彩的“玻利瓦尔革命”。1999年委国大选,查韦斯以平均主义和高福利为核心的民粹政纲、强烈的个人魅力和高超的演说能力,得到了委国大批中下阶层民众的支持,加之那时拉美左翼风头正劲,国内外“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成功当选总统,开启了他长达14年的执政历程。在1990年代至2000年代,拉美各国普遍刚刚摆脱右翼军政府的独裁统治,面对军政府遗留下的社会不公、人权侵犯、政府腐败、贫富分化,人民有强烈的求变心态,对高举社会公正大旗的左翼抱有巨大希望,因此左翼纷纷在高企的民望中登台。但由于各国左翼执政者的政策、执行能力、国内外环境存在巨大差异,由左翼带领的拉美各国在政治革新、社会转型、经济发展、公民社会建设等方面的表现参差不齐:相对成功者如乌拉圭、秘鲁、智利、玻利维亚;功过相若者如巴西、阿根廷、厄瓜多尔;而最为失败者,就是查韦斯、马杜罗领导的委内瑞拉。

    查韦斯执政之初,一度曾因金融危机而搁置了激进的财富重分配计划,并愿意接受外国投资。但不久后,查韦斯通过一系列不光彩的政治手段,包括操纵公投、设立制宪会议削弱议会、扩大总统职权,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开始利用权力强制推行他的一系列左翼民粹主义政策,如将大型企业收归国有、土地改革、大幅提高社会福利、注入巨资改善教育和医疗等,这些政策带有强烈的平均主义、民粹主义色彩。在政策执行的中前期,由于国际原油价格的飙升(萨达姆倒霉间接促成查韦斯得利)带来的极为可观收入和重分配后中下阶层生活条件的补偿性改善,的确取得了不少成就,如国民收入、识字率和受教育水平、人均寿命的提高,赤贫率、死亡率尤其婴儿死亡率的下降,其中贫困人口受益良多。即便看发展性数据如经济增速也很辉煌,顶峰时的2004-2006年,委国GDP增长率分别为17%、9.4%、9.4%(当然这也是补偿性增长)。

    但“兴也石油,衰也石油”,过于依赖出口能源换取外汇的委国(石油收入占出口总收入约80%),在油价回落、原油出口收入锐减后,“玻利瓦尔革命”的物质基础迅速朽烂。而委国经济衰落更本质的原因是,查韦斯的政策只重分配而乏建设、只讲平等而无效率,不具备可持续性;也没有趁经济处于高位时及时改革经济结构以摆脱能源依赖(甚至强化了依赖),导致油价大跌后没有产业可以替代石油业的利润,经济呈断崖式下滑。此外,从体量上看,委内瑞拉在世界上只是个小国(在拉美也只是中等国家),却不惜工本对外援助(如在2005年查韦斯声称,将花费200-300亿美元培训10万名医生为南半球贫困国家提供医疗援助),外援上的靡费让委国经济雪上加霜。到他去世时,委国经济已处于百兴俱废的状态。《外交政策》当时明言,无论谁继承查韦斯,他都要接收美洲最失效的经济体之一。

   此外,查韦斯任内与美国及亲美国家关系的极度恶化也是导致委国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查韦斯外交政策的主基调就是反美反霸,主张拉美整合对抗美国霸权。他与拉美各国左翼政府或反对派保持密切关系,试图整合拉美左翼力量代替亲美的美洲国家组织;和美国的宿敌俄罗斯、伊朗、古巴,以及当时还在掌权的萨达姆、卡扎菲交好。这些行为招致了美国一系列的封锁和制裁。查韦斯执政期间,和邻国哥伦比亚也龃龉不断,相互指责。2007年,查韦斯又宣布委内瑞拉退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这都使得委国所处的国际环境恶化,在面临经济困境时雪上加霜。

    查韦斯遗志的继承者马杜罗在一场充满舞弊争议的选举中上台后,委国经济加速恶化。束手无策的马杜罗政府以提高工资的方式试图稳定人心,反而让关系民生和社会稳定的关键指标通货膨胀率如火箭般攀升,IMF估计委国在2016年和2018年的通膨率分别达800%和1000000%。经济崩溃下民生逆转,出口石油进口生活品的模式彻底破产,包括食品药品在内的基本生存物资短缺,大批国民从摆脱赤贫到重陷赤贫,甚至有些人需要靠采摘野果和翻找垃圾堆觅食对抗饥饿;而犯罪率也随之抬头,抢劫、凶杀司空见惯,连委国人引以为傲的“委内瑞拉小姐”亦死于抢匪枪下;腐败遍布中央至地方、行政与司法各机构,在透明国际公布的最腐败国家中“名列前茅”……在这样的境况下,委国自2014年1月起,爆发了迄今已长达5年的政治抗争运动。

    人们会有疑问,为什么如此糟糕的境况下,马杜罗政权还能存在这么久?这就不只是经济问题可以解释的了。最重要的一点是,马杜罗政权并非如外人想象的那样四面楚歌、众叛亲离,而是有相对少数但绝对数庞大的拥护者。

查韦斯执政期间推行的一系列左翼民粹政策,带有强烈的恩惠政治色彩,建立了一套以依附主义为特征的统治体系。这套体系主要的受益者,有忠于查韦斯的军人集团、官僚集团,以及委国前查韦斯时代的赤贫阶层。查韦斯本人曾在军中服役长达17年,根基深厚,对军人恩惠甚多。因此,军队始终是查韦斯的坚定拥护者,深度介入了委国的政治和经济。他们对马杜罗的忠诚度自然不如对查韦斯,但是也远没有到背叛的程度。相反,军队中的国民警卫队,在长达5年的政治冲突中扮演了重要的镇压角色。

    而查韦斯执政后任命的官僚,也构成了一个规模可观的利益共同体。无论在他曾经发起过的夺权未遂的政变中,还是1999年参加总统大选,查韦斯都将打击腐败、扫除政治分赃作为其重要政纲。但他上台后,腐败现象并未改观,大多数委国人认为反腐败工作并无成效。到了查韦斯执政后期,腐败愈演愈烈,官僚们已经蜕变成他曾经口诛笔伐过的腐败分子、政治分赃者。而为了笼络官僚以维系统治,查韦斯、马杜罗都对贪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2016年经济彻底崩溃后基本上两只眼都闭上了。在任何国家,这样的官僚集团都是天然抗拒变革的力量,也是独裁者可靠的帮凶。

    至于赤贫阶层,当然受益于查韦斯的高福利、平均主义政策。在实行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前查韦斯时代,他/她们是被剥削压迫者,整日为温饱挣扎,教育、医疗、住房等基本需求得不到保障。查韦斯对他们无异是大救星,大撒福利的年代让他们曾过上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哪怕它很短暂。无论是出于感恩戴德,还是维护“胜利果实”,这些曾经的赤贫阶层都有动力捍卫奉行查韦斯主义的马杜罗政权。至于说现在经济崩溃吃不饱饭,他们当年经常吃得饱吗?何况,他们如今是能吃饱的,只要站在政府一边。

    这三类人成为了捍卫马杜罗政权最为坚定的力量。此外,委国的蓝领阶层,也就是熟练工人,也有一部分出于坚持社会主义理念、捍卫工人权利、抵触右翼势力的缘故而支持左翼的马杜罗政权。同样,各大学的部分学生中也有出于政治理念或现实利益而支持马杜罗政权的(虽然是大学中的少数派)。根据盖洛普在2014年的民意调查显示,委国人认可马杜罗的有34%,对政府有信心的有39%。而另一个委国组织“Datos”的同期民调显示支持政府的有27.1%。2012年大选,已内外交困的查韦斯得到五成五的选票(虽然选举结果充满争议)。而舞弊丑闻较少的2015年国会选举,马杜罗带领的统一社会主义党(PTSD)得到了四成选票,也与上述民调结果吻合。这说明,即便在经济急剧下滑后,支持马杜罗政权的也占到了国民的三到四成。如今政府支持率自然较2014年更低,但基本盘仍在。因此,查韦斯继承者马杜罗和PTSD有着深厚的社会根基。如今支持政府的各派力量,人数虽较反对派少,但都是有着共同利益、捍卫政权的意志较为坚定。他们也是亲政府民兵的主要组成部分。

    反观反对派一方,虽然得到多数民众支持,反抗专权、腐败、失败的政府也有道义优势,但不够团结、缺乏凝聚力。在查韦斯执政中前期,PTSD的前身“第五共和国运动(MVR)”几乎所向无敌,一党独大;传统政党如民主行动党、基督教民主党则销声匿迹。只是在经济下滑后,反对派才于2008年组成了有十余个政党组成的、“大帐篷”性质的政党联盟“民主团结圆桌会议(MUD)”。MUD成员党的政治光谱复杂,从左到右,包括社会民主主义、劳工运动、生态主义、自由主义、基督教民主主义、自由保守主义,政见不一,利益有差别甚至相互冲突。虽然他们在反对马杜罗政权上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识,但对于后马杜罗时代委国的发展路径有显著分歧(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就够吵翻天了),也无法组成统一而紧密的行动团体。这也就导致反对派在发动游行示威、与军警和政府支持者冲突时无法形成合力,人数虽多却会被各个击破。

    而政府和反政府双方可控制与调配资源的不对等,也是反对派迟迟无法成功推翻政权的原因。执政党不仅可以“合法”的调动军警镇压抗议示威、暴力活动,拘禁甚至杀害反对派人士,还掌握着资源分配的决定权。例如财政拨款方面,中央和各州级政府对于支持政府的地区、企业和各种组织机构就多拨款和救济,反之就少拨甚至不拨款项。即便油价大跌,石油收入仍是一笔可观的数字,而这些收入均在马杜罗政府的控制中。在饥荒蔓延状态下,掌握大量资源的政府更可以以食品作为武器,救济和招募忠于政府的民众,而令反政府的民众处于饥饿状态。这也就是为什么并不是所有民众都起而反抗的原因:因为有一部分人吃得饱,并不会挨饿;越忠于政府,就越不容易挨饿。而亲政府民兵的武器和日常补给,自然也是来自马杜罗政府。甚至还有视频爆出,委国有加油站也被亲政府力量控制,拒绝为反政府人士加油。“资源战”之广泛细密可见一斑。

    于是,在委内瑞拉经济崩溃后,马杜罗政权凭借部分国民的支持,依靠军警、情报部门及亲政府民兵作后盾,利用作为执政方的资源优势,依旧能够长期维系统治。从2014年至今,以马杜罗政权及亲政府人士为一方,反对派为一方,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冲突之中。在冲突中,双方都有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其中多数为亲政府一方中的国民警卫队和亲政府民兵所为。双方使用的暴力包括:使用致命武器、殴打、监禁、虐待、纵火、破坏公共设施等。5年来,冲突已导致超过200人丧生,累计被捕人次过万。至于受伤人数,仅在2017年就达13000多人。某种程度上,委国已经陷入了一种低烈度的内战之中。由于双方都没有速战速决的能力,冲突就一直持续,委国局势也始终处于动荡和僵持中。

    2018年后半年,委国局势进一步恶化,遭受饥饿煎熬的人口不断增多。为逃避饥荒,大批经济难民越过边境,向哥伦比亚、巴西等邻国求救,哥委边境大桥上难民挤成一团;留在国内的委国民众也越来越无法忍受旷日持久的冲突和经济崩溃下的暴力和贫困,凶杀、虐待、监禁等侵犯人权的行为有增无减。因此,反对派的声势又一次壮大,亲政府与反政府双方的冲突也越发激烈。2018年是委国大选年,反对派认为选举会存在舞弊,抵制了大选,于是在投票率很低(政府方统计为46.07%、反对派估计为不到30%甚至可能只有17%)的情况下,马杜罗轻松胜出。由反对派控制的议会、美国、加拿大,以及大部分拉美国家均宣布不承认选举结果。

    事实上,如果没有外力的介入,委国的政治纷争还会像此前五年一样继续僵持下去。但瓜伊多宣布自己为总统,无疑打破了委国时局“温水煮青蛙”的状态。而真正打破委国执政集团与反对派平衡状态的,是美国对委国局势的强势介入、对反对派的积极支持。据《华尔街日报》披露,在瓜伊多自行宣布为总统的前一晚,美国副总统彭斯主动致电瓜伊多,表达了特朗普政府对委国反对派的支持。这正是瓜伊多敢于“黄袍加身”的底气所在。在瓜伊多宣布自己“就任”后,特朗普、彭斯、蓬佩奥接连发声,均表态承认反对派并要求马杜罗下台,且已多次声称“不排除军事选项”。马杜罗政府的反应是,正式断绝与美国的外交关系,并要求美国驻委外交官于72小时离境。而蓬佩奥立即做出反应:“如果美方外交人员的安全受到威胁,美国将对与之有关的任何人采取适当行动。”紧接着,蓬佩奥又发表了一系列措辞强硬的声明要求马杜罗下台,并为反对派提供2000万美元的援助。双方剑拔弩张。

    无论如何,美国的介入让委国“变天”的几率大大增加。在美国介入前,马杜罗政权尚能靠军人、官僚、前贫民组成的基本盘支吾下去,也敢于在危机时刻动用武力枪杀、逮捕反对派骨干成员。例如委国标志性烂尾楼“螺旋大厦”就关押着成百上千的政治犯,犯人饱受酷刑折磨,令人望而生畏;军人当众用猎枪“爆头”女性,电击、暴晒(委内瑞拉在热带)更是家常便饭……但美国介入后,军警和亲政府民兵就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迫害反对派成员了,否则会给美国军事干预以口实。8年前的利比亚战争,就是美法英以卡扎菲屠杀民众、侵犯人权为由发动了“奥德赛黎明”行动,很快就扭转利比亚战局,卡扎菲最终也惨死于反对派枪下。因此,马杜罗政权面对美国的介入,必然也只能谨言慎行,减轻镇压的烈度。如此一来,反对派声势大震,向着夺取政权越来越近。

    马杜罗政权很快就要垮台了吗?恐怕并没这么简单。前面已经提到,马杜罗在国内仍有相当的支持率,尤其军队依旧站在马杜罗一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国外的直接干预,马杜罗在短期内是不会下台的。

    而国际社会的反应是复杂的。虽然众多西方国家和大多数拉美国家(如除墨西哥之外的整个利马集团)名义上均宣布支持瓜伊多为首的反对派,但其具体态度也各有不同。只有特朗普政府掌控外交的美国、刚上任的极右翼总统博索纳罗(Messias Bolsonaro)领导的巴西、查韦斯-马杜罗的宿敌哥伦比亚非常积极的支持反对派,其他国家对委反对派多为口头的声援。而可与美国影响力比肩的欧盟,则表现了相对谨慎的态度,只要求马杜罗重新大选(否则才会承认支持瓜伊多),而没有直接定性其为非法。中俄两国则明确表达了反对美国干涉委国内政,支持现政权的态度。其中中国再次使用了惯常的谨慎语调,在反对美国干涉委国内政的同时,回避了正面回答承认谁为委国合法总统的这一关键性问题。而俄罗斯则表现出了“力挺”马杜罗政权的姿态。俄国不仅在外交场合力挺,据路透社消息,俄国已经派遣了400名雇佣兵抵达委内瑞拉,保护马杜罗。

    其中拉美诸国的表态,带有强烈的左右之争的意味。巴西的极右总统博索纳罗对委国“变天”表现出很大兴趣,声称“巴西将为委国恢复民主化进程提供一切必要的政治支援。”而较早承认瓜伊多为总统的阿根廷、哥伦比亚、智利、巴拉圭等国,如今同样都是右翼掌权。而支持马杜罗或保持中立的,如墨西哥(利马集团中唯一没有承认反对派的)、古巴、玻利维亚等国,均为左翼当政。当然也有像厄瓜多尔这种左翼掌权却支持瓜伊多的,但仅为个例。总体来看,对委国问题,拉美诸国基本以左右站队。从数量上看,支持瓜伊多的拉美国家有20余个;支持马杜罗的则不足十国。这基本也是当今拉美左右政权的数量对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席卷拉美的左翼风潮助推查韦斯成为“玻利瓦尔革命”的弄潮儿;如今的“右翼复兴”则让查韦斯的继承者马杜罗几近折戟沉沙,他的对手瓜伊多趁势振臂一呼,群起响应。虽然事实上,除古巴外的其他左翼政权也并不满意于马杜罗的施政,但更不愿意将委内瑞拉拱手让给右翼。如今左右之争在拉美日趋白热化,若右翼“夺取”委内瑞拉,对左翼无疑又是一次重大打击。而右翼政权,尤其巴西和哥伦比亚,则对把马杜罗拉下台、换上他们中意的右翼领导人当政充满热情。

    那么抛开左右之争,马杜罗政权究竟有没有合法性?这本身也充满争议。国内社交媒体中总是把马杜罗政权称为“专制政权”,把查韦斯、马杜罗称为“独裁者”,这是似是而非。的确,查韦斯和马杜罗政权都不是严格意义的民主政权,但也并非如古巴、沙特、朝鲜那种完全专制的政权。首先,查韦斯和马杜罗均由民主选举上台和连任,纵有舞弊丑闻,但当选最终是有效的。类似的舞弊丑闻在许多发展中国家都存在,例如2006年墨西哥大选,右翼的国家行动党(PAN)候选人费利佩·卡尔德龙(Felipe Calderón)就以微弱优势(35.9%对35.3%)战胜了左翼的民主革命党(PRD)候选人洛佩斯·奥夫拉多尔(López Obrador),也引发了舞弊争议。但最终联邦选举法院(Corte federal de elecciones)认为选举中的不当行为影响微弱,因此选举结果有效,卡尔德龙当选总统。而经历此丑闻的墨西哥毫无疑问还是民主国家。而相对于柬埔寨洪森政权那种直接取缔反对党、抓捕反对党领袖的行为,马杜罗就更显“民主”、“文明”了。如果经常关注国际新闻,就知道这种选举舞弊争议在发展中国家比比皆是,大多都是不了了之的。

    其次,委国议会“全国代表大会”是经民主选举选出,且由反对派控制。这也就证明了委国存在政治多元化,而不是由马杜罗完全掌控。在这样的情况下,将马杜罗政权定性为“独裁政权”显然有些牵强。

    第三,如前所述,马杜罗政权有三到四成民众支持,有一定的民意基础。因此,这次冲突不只是的执政者与人民的冲突,也是两派人民之间的冲突。

在这样的前提下,美国却“一边倒”的积极支持反对派推翻马杜罗政权,其政治私心昭然若揭。众所周知,美国对于拉美的干预“历史悠久”,例如扶植巴拿马分离势力,将巴拿马从哥伦比亚强行分裂出来,并占领运河区建立“国中之国”,90多年后再次入侵巴拿马,抓捕了总统诺列加,造成2000多人死亡;入侵古巴(未遂)、多米尼加、格林那达;推翻危地马拉民选的阿本斯政府,扶植阿玛斯军事独裁政权,后者还在美军协助下对玛雅人实行种族灭绝政策;协助智利军人颠覆民选的阿连德政府;1964年巴西政变同样有美国的影子;中美诸“香蕉共和国”更是美国赤裸裸干预内政、扶植独裁者、攫取经济和战略利益(和英国东印度公司一样残酷的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就是中美洲庄园主和美国资本家代言人)的标本……总之,美国不仅没有在拉美推行“民主”,反而在扶植独裁者方面不遗余力,一切以美国利益而非拉美相关国家和当地人民利益为依归。而特朗普政府一周前任命的处理委国事务的特使艾略特·艾布拉姆斯(Elliott Abrams)同样恶名昭彰:上世纪80年代,他在担任美洲问题助理国务卿时,否认了萨尔瓦多军政府屠杀数百名平民的指控,但军政府倒台后证明屠杀属实;参与了向尼加拉瓜右翼反政府武装输送资金(最终因技术原因失败);在“伊朗门事件”中又涉嫌“扣留国会提供的信息”被定罪,后被老布什赦免。他在担任助理国务卿时还经常与(关注拉美人权的)教会组织和人权组织发生冲突。所以美国的干预,会为委内瑞拉带来真正的和平、民主与公正吗?

    相对于拉美诸国以左右站队,委国国内反对派倒很是复杂。前面已提及,委国反对派组织MUD的意识形态是“大帐篷”,左中右都有。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其中14个党,5个持社会民主主义立场、1个民主社会主义、2个生态政治、1个自由主义、1个基督教民主主义、1个自由保守主义,从政党数量看反而左派居多(虽然他们相对于马杜罗和PTSD是较右的)。如果熟悉委内瑞拉国内政治局势的,对此应该不会很奇怪。在查韦斯执政时期,左派的“委内瑞拉劳工联盟(CTV)”就是反查韦斯的坚定力量。而自行宣布担任总统的瓜伊多所属的“人民意志(Voluntad Popular; VP)”也是中左派政党,还是社会党国际的成员。因此,他们真的会遵从美国、巴西的意愿行事吗?如果瓜伊多和反对派联盟不能遵循美巴右翼政府的“指导”,后者从前者中再找出其他右翼扶植也未可知。

    根据最新消息,欧洲议会以大比数通过了承认以瓜伊多为首的反对派政府的合法性的决议。而美国和大多数拉美国家也在不断释放有利于委反对派的信号,如美国将委国政府在美国的银行账户移交给瓜伊多。而瓜伊多也向曾声称不承认瓜伊多但如今更多在观望的委军方喊话,宣布赦免他们在马杜罗执政期间的罪行。

    而最终政权是否会更迭、会以怎样的方式更迭,目前看主要取决于三点,一是美国干预的力度有多强;二是马杜罗和瓜伊多双方博弈的水平;三是委军方的最终态度。就现在来看,形势对于马杜罗日渐不利。如果外部压力进一步加大,而马杜罗又无法用暴力平息反对派的抗争,他的下台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么“后马杜罗时代”会是一副怎样的图景呢?由于MUD的意识形态五花八门,仅仅是为了反对查韦斯和马杜罗才团结起来,当马杜罗倒台后,MUD内部的分歧必然会激化、公开化,不可能继续在一个“大帐篷”里共事了。何况,如今这位瓜伊多政坛资历甚浅,远不如此前反对派众望所归的领袖恩里克·卡普利莱斯(Henrique Capriles),恐怕没有能力镇住诉求各异的MUD成员和他们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团。

    更重要的是,无论谁上台,都要面临经济完全崩溃的委内瑞拉,接手一个饥荒、暴力、腐败肆虐的国家。如果瓜伊多或其他反对派领袖没有能力解决委国一系列经济、政治和社会问题,如今马杜罗面对的讨伐也会轮到他们。况且如果是左派担任总统、控制议会,美国和巴西继续煽风点火、再行颠覆的概率很大。此外,即便马杜罗下台,其基本盘仍旧庞大,如何安抚曾支持马杜罗的军人、官僚及赤贫阶层,实现和解共生,也是新政府上台后的一大难题。如果无法处理好这些,委国将继续处在动荡与暴力之中。

    委国的政权更迭,也会冲击拉美和国际局势。对特朗普政府而言,推翻一个劣迹斑斑的政权,又是一个可资夸耀的政绩,哪怕他对更为专制、更加残忍的沙特、阿联酋不闻不问,与朝鲜的金三世相谈甚欢。对俄罗斯来说,失去了反美的查韦斯-马杜罗政权,将让它丧失在南美唯一的盟友、也是拉美最主要的战略伙伴(俄在拉美另一战略伙伴古巴的经济潜力远不如委内瑞拉),这无疑是锥心之痛。它可以做的,就是尽可能止损,避免与新政府关系过于恶化。至于对中国的影响,恰恰与中国互联网圈子的主流看法相反,新政府的上台不会对中委关系造成太大冲击,经济合作还会继续下去,保持友好关系对双方都有好处。而对拉美而言,这将是拉美左派的又一次重挫,对右派则是一次相对的胜利(哪怕新上台的并不是右派)。至于对国际关系更进一步的影响,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只有待新政府的一系列政策公布和执行后才能知晓和判断。

    无论未来的掌权者是左派还是右派,在执政后都应该着力于恢复经济、重建民主与法治,将委国置于自由与秩序之下,更要坚持独立自主,在接受善意帮助的同时摒除居心不良的干涉。不要忘记美国200多年来对拉美的干预制造了多少惨剧、给拉美人民造成了多么深重的灾难。前述的一系列美国干预案例及造成的恶果只是冰山一角。委内瑞拉是属于委内瑞拉人民的,人民的抗争不应被骑劫,革命成果不应被窃取,光荣归于勇敢的人民。

                                                  2019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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