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人
来,猜猜这回到底想说什么。 ——— 写在前面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班里转来了一个同学。他长了一副贱相,还爱吃手。
“嗨,大家好。这是我们的新同学。他叫慕容苟圣。”班主任站在门口,抓着苟圣的手,可能是为了让他吃不着。台下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仔细听去,也就是“他妈的”一类的话,没有任何逻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
“嘿嘿。”他说。
台下的人们抬起粘着墨水的右手,象征性地摆了摆。“从今天以后,我们这个严肃活泼的集体就又多了一份子了!”老师俏生生地立在讲台上,像一朵夏日盛开的莲花下面长的满是坏心眼儿的藕。她穿着一身奢侈品,嘴里含着十克拉的钻石,鞋底涂满了化妆品,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四舍五入的话,她也算是个美女。台下又是一阵喧哗,直到团支书大喊一声:“都给我闭嘴。”此时,纪律委员突然说道:“他妈的姓是不是苟啊?哈哈哈哈哈嗝。”
慕容坐到了班里的最后一排,用一双蚂蚱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我也看着他,觉得这是个人物。至于原因,我还没有想好,可能是因为他的肥脸上总堆着一副尴尬的笑。苟圣的脸非常平,像被擀面杖擀过似的,正面看显得很大。这样的结构会增大风阻,很不适合跑步。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错了。苟圣的嘴角因为长时间僵笑已经形成了一道不可逆的向上指的沟壑。他注意到到我在看他,便开始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我连忙扭过头来,趁他不注意再突然回头,没想到他也突然抬头看我。我试了好几次,都是这种结果,于是联络了坐在身边的体育委员。我一掐他,我们俩就一起回头看苟圣。这下,苟圣可不知道该看谁了。一丝惊恐与犹疑闪过了他空洞的眼睛。接着,他生气地一拍桌子,夺门而出。
做完操后,我发现他又回到了教室,乖乖坐在最后一排。我回头看他,他瞪我。这种对视实在是让人肝颤,我以后一定要避免。若是体委还想看,那就由他去,老子虽是班长,也管不了这么多。随后两周只发生了几件小事:男同学们的娱乐项目从相互戳对方的下体变成了争当别人的父亲;一段两个肌肉男接吻的视频在女同学之间广泛传播;我们学完了毕达哥拉斯定理和牛顿第一定律。苟圣还坐在最后一排的小角落里,用蚂蚱一样的脸盯着脏兮兮的试卷,不和别人讲话。身为班长,我有责任团结同学,于是就让团支书去跟他说说话。后来我问团支书交谈得怎么样,团支书说:“别提了......” 我最讨厌别人拿这句话开头,你都说了别提了,为啥还要提下面的话?我没有听她后面讲了什么,用黄瓜塞住她的嘴,掀开被子离开了她的房间。
苟圣学习成绩不是班里最差的。最差的两个人一个叫尚清华(化名),一个叫陆北大(化名)。尚清华身高一米五八,绰号摘星手;陆北大身高一米六一,外号头顶天。那两个蠢货长得像某种大洋洲才能进化出来的动物,天天踢班门,欺负没有公职的同学,用开水浇学校里的花。他们每天中午一起吃十二包干脆面,为了收集里面的卡片。后来他俩因为成绩太差,被我和团支书暴打了一顿。那是一个下雨天,我把小尚的裤子扯掉了,满口袋的卡片便飞落在泥巴里。他们一张一张捡起来,然后恶狠狠地说要杀了我。就在我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回家去了。
苟圣是一个相对安稳的人,但他自从被我和体委气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参加升旗仪式或者早操了。按照惯例,我们周一上午第二节课下课后要升国旗,升完后全校的人站在太阳下听家里有关系的孩子用殡仪馆司仪的腔调把从网上抄来的稿子念一遍。周二到周五,第二节课下课后我们就要去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整班的人需要排成方队,听着脏耳朵的音乐,做出那些只有精神状态不容乐观的人才会做出的动作。每到这个时候,学生会镇抚司就会派一些鹰犬来查,看看班里是否私藏学生,以及操场上的同学做操是否认真。每当他们走到一个班面前,那个班的动作就会变得异常标准,领操员恨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人一走,全班的人就像被骟了一样疲软下来。如果从高处看,我们就会看到一波一波人浪,这个世界仿佛在此刻变得激情澎湃,精彩纷呈。
第二节课一下,苟圣就会冲出班去。至于他去哪里,没有人知道。目前我获得的信息是,他从来没有为班级扣过分,所以他不太可能中途溜回屋里;做操期间学校大门紧锁且有重兵把守,他也不可能出去。综合这两条信息,我可以判断出,他一定是呆在了学校的某一处,等熬过了升旗或者做操再返回班里。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体委、团支书还有那两个蠢货,大家把手放到一起,说:“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过了一天,第二节课的下课铃一打,苟圣就飞也似的跑出去了。我看着他印在窗户上的影子,知道他出门左转,向西边去了。我向体委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也跟出去。台上的老师还在吐沫横飞地讲最后一个题应该怎么做,空气中的粉笔末团结在吐沫星子周围,变成了一枚枚微型的费列罗巧克力,飘向第一排同学的鼻毛丛里。下一节课继续讲不好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抢这一分钟。等他收声的时候,走廊里的运动员进行曲已经进行了好久了,体委也已经趴在了班门口给我汇报情况了。老师大手一挥,让我们去操场上进行集体丢人现眼。我连忙跑出门问体委,他一脸沮丧:“跟丢了。说实话,出门后我根本没有见到他。”
下一次,苟圣他走出教室的时候,我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出门去。他跑得飞快,几步就到了楼梯,然后轻巧地来了一个转体翻腾三周半,闪出了我的视线。从我这个角度判断,他下楼了,于是我走到二层,无奈此时正是大家要去站队的时候,走廊里有不少人。我边走边看,却根本没有找到他,只好垂头丧气地来到楼下,挤进方形的队伍,喊着一二一二,摇头晃脑地走进操场。我看向准备领操的体委,说:“真他妈奇了怪了。”
第三次跟踪更加尴尬。团支书在打下课铃之前就溜出了教室,埋伏在二层西侧的楼梯口。我扫了一眼苟圣,看他在教室的角落里认真看卷子,就放心了。没想到,他这次出门往东跑了。我大叫一声不好,打断了老师的讲课。老师说我藐视课堂,我说他藐视铃声。后来我为这一次顶嘴付出了刻骨铭心的代价,具体是什么已经忘了。团支书倚靠在楼梯口,像个扫把似的等了半天,直到每个班的方队都已经在操场就位。此时的教学楼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袖子上别着红章的学生会理事缓缓向着支书逼近。她连忙跑向三层,没想到那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说吧,哪个班的?” “这位理事同志,我现在也是蒙在鼓里啊。” 理事把鼓面戳破,把团支书抬出来,喊道:“少废话,哪个班的,叫啥?为什么不上操?” 团支书受不住两层四位理事的轮番审问,就全都招了。她透露,苟圣是一个神秘人物,永远会缺席上操。江湖上有传言说他会用这段时间偷偷学习,但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学什么。这一番话引起了理事们的注意,他们交谈了几句,然后摸了摸团支书的脸,把她的鼓没收了。至此,三次行动都以失败告终,我们几个聚在一起,互相骂对方没用,还时不时看看苟圣那张长得别有用心的脸。我们立下誓言,这件事情必须要查清楚,给同学们一个交代。
第三次行动后的那个下午,我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要继续查了,再查下去对你没好处。”我知道我一定是在做梦,于是就醒来了,发现化学老师正在踢试剂瓶。下课后,我叫来了团支书、体委和小尚小陆这两个无所事事的王八蛋,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尚清华上课玩刀子把自己左手的虎口割破了,陆北大用右手抓了煤油瓶子里的磷,然后残留在他手上的磷开始氧化,烧掉了一层皮。这两个人目前有假条,不用上操,正好可以为我所用。定好计划,我们心满意足地算起了三角函数。与此同时,谣言也开始蔓延。有人说慕容偷偷窝在一个地方,把近几年的中考题全做了。有人说他已经背过了高考单词。显然,这些诋毁如果传到苟圣的耳朵里面,肯定会让他羞愧难当。万幸,他从来不与别人说闲话。隔壁班的那个蓬蓬头整天趴在我们班门口,想看看班里的神秘人。我们班的同学怎么可能随便让外人看呢?于是大家就合力拉上窗帘,或者站成一堵人墙,把蓬蓬头的头都挤得不再蓬蓬了。
第四次行动定在期中考试前一个星期的周二。差五分下课的时候,北大清华分别去东西两侧的楼梯口蹲点。体委守在四楼东楼梯口,团支书守在二楼东侧。等下课铃一响,我便从后面跟着他,一定可以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下课后,苟圣走出了门,可是这次他却走得不紧不慢,嘴里还发出了蛐蛐叫的声音。他从东侧楼梯口上到了四楼,沿途遇见尚清华和体委。两人假装在没有看到他,待他走过,趁机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四个人排成一列,从四楼东侧又走到了西侧,然后下到二楼。团支书和陆北大也以类似的方式加入到我们这个队伍。苟圣又溜达回了四楼,然后走向了一个死胡同。我们五个继续跟着他,直到他无路可走。苟圣停下来,突然转过身说:“干嘛?”
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肯定不知道这一问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我们五个顿时感到一阵难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四散奔逃了。如果有地缝,我当时就会钻进去,因为我好奇地底下有什么。我们狼狈地跑进方队,机械地喊着一二一,感觉自己非常不值。事后,我们五人都不承认发生了这件事,而向外界宣称已经查明了真相。可至于真相是什么,就有五种版本了。有人说,他每天会跑到学校最隐秘的墙角,用做早操的时间挖洞,争取挖一个地道,可以逃至校外。有人说他这些时间忙着东躲西藏,锻炼自己逃脱学生会理事审查的本事,为以后的兴风作浪做好准备。还有人说,他单纯就是不想做操。这个理由让全班的人对他肃然起敬,但我觉得他们更应该对我起敬,可以不那么肃然,毕竟这个理由是我想出来的。我结合了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和福科对社会规训的分析,才得出了这个结论,不可谓不深刻。至于尚清华和陆北大的版本是什么,我根本不在意。他们又去收集干脆面卡片去了。
由于忙着侦破案件,我们五个的成绩大幅度下滑。谣言弄得班里人心惶惶,全班的成绩也不理想,最起码班主任是这么说的。她罚我们戴一个星期的红领巾,真是最毒不过富人心啊。我本来已经对真相绝望了,可就在出期中考试成绩的那一天,一张纸条重新燃起了我的希望。纸条上写着:今晚五点半,团委会议室。
我按时到达那里,发现学生会主席披着校服外套,坐在长条桌上。身旁的理事给我们俩泡了茶。他说:“听说你们班里有一个人一直不上操,是吗?” 我连忙说道:“没错。” 他继续讲:“那我们来一场联合行动,务必查清楚他在做早操的时候去了哪里。我连忙说:十分感谢,一定不辜负期待。他笑笑说:为同学服务嘛。
第二天,学生会镇抚司的理事潜伏在了教学楼的各个交通枢纽,打算一举查清楚苟圣的藏身之地。下课铃一响,我跟在苟圣的身后,冲出教室。他飞奔着向东边行进,每看到一个理事就加快一分。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被甩在了后面。主席坐在对面的教学楼,身披校服大褂,透过望远镜密切关注这这边发生的一切。他看到飞奔着的苟圣上了四楼,就用旗子向理事们下达指令,让他们从东西楼梯口围堵。慕容苟圣正向西跑着,看到西侧楼梯口的人,连忙转头朝东跑,跑到东侧,又看到了我和一些呆滞的学生会干事,便继续调转方向。对面教学楼上的主席突然起立,手中的红旗上下抖动。我明白,这是要收网了,苟圣马上就要被逮住了。我们两侧的人不断往中间逼近,苟圣就用越来越快的速度在我们两组人之间反复奔跑。到后来,他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了。当我们两波人在四楼走廊的中部汇合的时候,苟圣还在试图左右奔跑。此时他夹在我和一位壮汉中间,没有什么跑的余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转身,好似一个做工精美的陀飞轮。我们继续发力,争取把他挤住,让他动弹不得。苟圣被逼到无可奈何,急中生智,于是就消失了。
后来,慕容苟圣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件实情其实就不了了之了。不过还有几点需要补充。学生会主席觉得这件事办得非常不值,便下了一封罪己诏。他不允许学生会内任何人提起苟圣的事情,一经发现,立即打骂。我们五个始作俑者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新的时代。团支书作为书记,有责任把东西记录下来。于是她拿着小本子,把我们叫到她身边,开始做总结。她问:这件事可以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我们摸不着头脑,于是都双眼看地,不停抠手。“我觉得有可能是,机会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书记说道。我们纷纷摇头。“那,应该是,团结力量大。”我们继续摇头。“难不成是,任何机构,任何组织,都不应该随便逮人?”我们依然摇头。她想了想,说,不管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苟圣消失后,我们班就少了一个人,而期中的总成绩却不会变。这样,平均成绩就进步了。我们点了点头,嘴角出现了许多道不可逆的向上指的沟壑。
2020.1.9
李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