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式老赖”事件当事人:7年已过 仍陷诉讼泥潭
事故发生后,赵勇一直没剪头发,他想等事情完全解决那一天,再去理发。从拉萨回来,为了解决脱发问题,他决定剪短发养养头发。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将及腰的长发剪短到刚好能扎起来的长度,“还是要留一点,给自己留个提醒的东西”。
距离7月22日庭审,已经过去了两周多,赵勇还在等待判决结果。
赵勇是河北唐山“教科书式老赖”事件的当事人之一。2015年10月,他的父亲在骑自行车过公路时被黄淑芬驾驶的小轿车撞倒,送医后被诊断为特重型颅脑损伤。随后赵勇起诉要求黄淑芬赔偿,法院判决应赔偿金额为86万元。
由于黄淑芬未在规定时间内支付赔偿款,赵勇将黄淑芬“我是收入不低,我得还贷款”,“(法院)判几年,最起码这点钱我也不用还了”等言论发布到社交平台上,“教科书式老赖”成为热词,引发关注。
2017年进入强制执行阶段到今年6月29日,法院执行局向赵勇发放了约11万元来自黄淑芬的执行款。2017年底父亲去世后,赵勇一直坚持追索赔偿。为了拿到剩余赔偿款,诉讼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车祸事故已经过去七年,赔偿判决下达也已五年,熟悉赵勇的网友们在社交平台上感慨,他们离开校园步入社会,告别单身结婚生子,进入人生新的阶段,赵勇还深陷诉讼泥潭。
“教科书式老赖”事件
综合赵勇讲述及相关媒体报道,2015年10月6日,刚拿驾照两个月的黄淑芬开着女儿的小轿车出行,在唐山市唐丰路撞倒了骑自行车横穿马路的赵某斌,当场造成62岁的赵某斌颅脑损伤。唐山市交警其后认定:黄淑芬负主责,赵某斌负次责。
2017年6月8日,唐山市丰润区人民法院就赵某斌车祸一案作出判决,认定肇事司机黄淑芬承担70%赔偿责任,赵某斌承担30%,判决黄淑芬赔偿赵某斌一共93万余元,除去包括保险在内的先行赔付款,黄淑芬仍需赔偿86万元。黄淑芬没有上诉,但也没有按期履行赔偿。2017年8月19日,赵勇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案件第一次广为人知是五年前。赵勇告诉记者,当时车祸发生已两年,父亲历经数次手术后成了植物人,但黄淑芬不履行赔偿,案件进入强制执行阶段后,追偿进度仍然缓慢。
临近2017年年底,处于植物人状态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脑疝、血栓、坠积性肺炎等并发症频发,医生说情况不好,要做最坏的打算。坐在病房里,赵勇打开之前去找黄淑芬讨要赔偿款时录下的视频,“判几年也中(唐山话,意为可以)。。。。。判几年,最起码这点钱我也不用还了”,赵勇回忆,黄淑芬字字句句戳在心上,他越看越感到气愤。
不平、愤懑、绝望,各种情绪郁结在心,赵勇在手机上写下事件的全过程,将文章发到了社交平台上。“当时没想所谓的曝光,就是要抒发,目的性没有那么强。”
文章发布后,“教科书式老赖”事件引发了社会关注。
2017年12月1日,赵勇的父亲去世。当天,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了案件执行进展消息,称经调查,未发现黄淑芬名下有房产、车辆登记信息和存款。鉴于黄淑芬未按要求申报财产,拒不履行生效判决,法院将其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并限制高消费。2017年12月22日,黄淑芬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被批准逮捕。此后,黄淑芬被判处有期徒刑8个月。
1290天后的一次开庭
“教科书式老赖”事件引爆舆论后,北京岳成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岳屾山律师联系赵勇,要为他提供法律援助。
2018年,赵勇和岳屾山律师拿到赔偿案的执行卷宗后,对黄淑芬流水证据进行了系统分析。结合唐山市丰润区人民法院出具的执行裁定书,认定黄淑芬女儿名下房产为黄淑芬及其女儿共有。
赵勇向唐山市路南区人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请求法院判定黄淑芬拥有其女儿名下房产70%的所有权。起诉书中指出,2016年1月1日至2017年11月15日期间,几乎每个月房贷还款日或前几日,黄淑芬都会给女儿转款。
案件一审败诉,法院在判决中称,购房合同签订及房产预告登记均以黄淑芬女儿的名义进行,根据物权法定原则,赵勇的诉讼请求不合理。随后赵勇提出上诉,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了原判。在庭审现场,黄淑芬将2016年1月至2017年末向女儿转款的性质定性为赠与。
赵勇和代理律师商量后,决定再次起诉,要求黄淑芬撤销给女儿的赠与转款。岳屾山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这些赠与发生在事故发生和法院判决之后,我们认为有规避法院执行和转移财产的嫌疑。”
2019年1月9日,赵勇到唐山市路南区人民法院递交诉状。
2021年7月27日,赵勇收到立案通知。今年7月22日,提交诉状1290天后,案件正式开庭审理。根据新近调取的流水信息,赵勇方主张黄淑芬应撤销给女儿的约62万元赠与转款。
线上庭审当天,记者在赵勇公司的会议室见到了他。38岁的赵勇穿一身休闲装,T恤加短裤,戴一副黑框眼镜,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
赵勇是建筑学毕业生,目前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工作。2018年开始,他就一边打官司,一边为公司兼职做项目。2019年后诉讼进展缓慢,他从唐山来到北京,为公司全职工作。
赵勇的工位上摆着很多书,读书是他调整心态的方式,情绪低落时他习惯强迫自己看点书。庭审前,赵勇挑了四本书放在会议室的桌面,希望能带来些好运。其中三本都和法律相关,分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刑事审判参考》和罗翔的《圆圈正义》。大红色的民法典摆在最上面。
北京岳成律师事务所的冯硕律师作为赵勇的代理律师,带来了满满三个纸袋子的诉讼材料。
对于庭审情况,赵勇表示,宣判之前不能透露庭审细节。
黄淑芬的代理律师,北京市华鹏律师事务所刘春城律师推断,该案件黄淑芬方有九成把握胜诉。
目前,唐山市路南区人民法院尚未公布判决结果。记者致电法院询问案件审理进展,截至发稿,未收到法院方面回复。
记者联系案件当事人黄淑芬,她通过代理律师表示拒绝接受采访。
曝光、热度、流量
曝光、热度、流量,是赵勇追偿路上绕不开的话题。
2017年在社交平台上发文讲述自己的遭遇后,他受到了关注。伴随热度而来的是信息爆炸,社交媒体上的私信和评论潮水一般涌来,原本社交圈简单的赵勇感到焦虑甚至痛苦。
最初他会一条一条消息点开看,思考怎么回复,但他慢慢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处理这么多信息。
赵勇不得不建立起一套自我保护机制。2018年3月,他郑重地发了一条动态宣布,他将关闭所有添加好友的方式,如非必要不会再添加新的好友。
“想和它保持距离,又离不开它”,赵勇这样形容自己和社交平台的关系。社交平台带来的热度增加了他的社交压力,但大家的关注也能提高追偿事件被解决的可能性。
2019年递交诉状后,他很少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消息。朋友提醒他,要保持更新,发点其他的内容保持热度。也有朋友吐槽,说他平时发的内容太枯燥,没有爆点。
赵勇把自己的主页当作维权日记在维护,很少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与追索赔偿无关的信息,他希望想了解这件事情的人点进来,读到的都是与事情进展相关的内容。
2021年7月12日,赵勇接到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局的通知,他们查收到了黄淑芬主动提交的500元执行款。在赵勇的记忆中,这是自2017年判决下达后,黄淑芬少有的主动履行赔偿义务的行为。
赵勇在社交平台上更新了这一信息,随后“黄淑芬主动赔500元给受害人”词条登上了热搜榜。多家媒体陆续进行了报道。事故发生六年后,还在追索赔偿的赵勇,再次受到大众关注。
这不是赵勇第一次体会到热度带来的好处。他不确定事情的进展和热度是否有关,但当他面对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时,热度是他凭本能抓住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流量同时也带来了很多诱惑。热度高的那两年,有主播找赵勇去直播,承诺直播打赏全都给他。也有导演要把他的事情拍成电影,找他授权。他都没答应,“如果靠这个事情赚钱的话,性质就变了”。
2017年在社交平台上发文前,赵勇关掉开了一年多的明信片网店,他想纯粹一点,专注于追索赔偿这一件事。
在赵勇关于未来的想象中,也许事情全部解决后,他能更加打开自己,抱着开放的心态去做更多探索。不过更有可能的是,他将告别社交平台,换一个新的联系方式,彻底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他想在一个可控的没有曝光的生活场景里,好好享受生活。
最近案件开庭,他录了一个视频更新近况。下班路上,他考虑到在地铁站录制能合情合理地戴着口罩,不露脸。于是他中途下车,在地铁站里录完20多分钟的视频才回家。
被改变的生活
赵勇过去的梦想是在大城市里做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父亲的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走向。
他是独生子,交费、借钱、给黄淑芬的委托人打电话商量赔偿事宜,都是他在亲力亲为。他像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自动屏蔽了与父亲治疗和打官司之外的所有事情,基本只在医院和法院活动。
2017年底父亲去世后,赵勇专注于追索赔偿。立案一直没有进展的两年里,沮丧和失望的情绪不断累积。他开始焦虑、失眠、暴瘦。
2021年“十一”假期,赵勇在老家收拾东西时翻到了父亲的笔记本。本子里有两页是一个骑行计划,写着骑到拉萨的路线,还计算了整个路程需要的费用。
父亲退休时买的“新奥拓”车过两年可能就要报废了,赵勇想开着父亲的车去完成他未了却的心愿。于是带上父亲的遗照,开着车就往西藏去了。
到拉萨时,出发前的焦虑已经舒缓了很多。赵勇抱着父亲的遗照拍了合影,稍事休整,就返回北京上班了。
事故发生后,赵勇一直没剪头发,他想等事情完全解决那一天,再去理发。从拉萨回来,为了解决脱发问题,他决定剪短发养养头发。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将及腰的长发剪短到刚好能扎起来的长度,“还是要留一点,给自己留个提醒的东西”。
赵勇去理发店打听了一下价格,最便宜的30元,他觉得贵。回家后他用剪刀自己剪。
他有了节俭的习惯。把买菜剩下的塑料袋一个个攒起来留着装垃圾,还有外卖的餐盒,他也会洗干净留起来。他习惯每次开火多做些菜,用他留下的外卖餐盒分装冷冻起来。
赵勇有画画的特长。父亲在医院治疗时,他曾为了筹医药费卖画。晚上八九点,病房里安静下来后,他会从书包里掏出钢笔、A4纸和一块被用作画夹的木板,坐在折叠床上,开始完成当天的作画任务。
但那段密集的作画经历让他对画画产生了一些抵触情绪。加上他觉得画画对追索赔偿没帮助,所以五年来他没再画过工作之外的画。
最近他翻出了很久没用的钢笔,仔细清洗了一番,准备在诉讼之余,画1000只金蟾,作为生活的记录。
等事情完全解决,他准备剪掉剩下的头发,可能还会剃个光头,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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