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一
又是相当安稳的一天。我看着夕阳,夕阳落在老地方,脑海里蹦出这么一句话。
所谓安稳,就是任何该发生的事都如约而至,不该出现的则一概没有出现。虽然听起来乏味,但并不意味着这样的日子少一天无所谓,现在这样的一天对我而言相当重要。
我不久前来到这里,至于多久已经记不清了。我的记忆力和忘性都很好,大约势均力敌,不重要的事我就统统丢给忘性来处理。这里的环境大抵不错,但又并非因为环境致使我在此定居,就我而言,心绪比环境重要,我恰恰擅长调节自己的心跳,于是环境与我之间总隐约隔着一层透明状的壳状物体,将我与外界分割成两个空间。由此我便能有恃无恐,只要不是身处极端恶劣的境地我都能泰然自若,睡个好觉。
每天清晨,这里都会传来一阵相当有节奏的声音,笼罩着睡意朦胧的天空,随即有一大群人成群结队地从门里出来,五天一个循环,屡试不爽。声音消失后,有些人拖着身子回来,另外一些人有的中午回来,有的晚上,时间很是随意。大多数人经过我的时候都会看一眼,尽管我常常睡觉,可依旧能感觉到人类不同目光的温度。我并不为此烦恼,正如前面所说,我有着对抗此类事物的特殊才能,何况我对这些人没有任何好感,即使是那些会蹲在我面前给我食物的人也如此,他们可不知道自己手里那个叫做火腿肠的东西会让我患胃病,人往往不是因为怕我饿着才给食物的,当我看到他们的同类佝偻地躺在人流中时,就明白了这一点。
至于我观察他们,也只是因为观察有趣罢了
我经常躺在台阶上,觉得地面有些硬时,便挪到由两个像曲奇饼干一样的圆状物体架起来的软垫上,每次在这里睡着都能依稀抓住没来得及逃走的梦的尾巴。
后来我知道那个东西叫做电动车,人的一种代步工具。“曲奇饼干”能转得飞快,给坐在软垫上的人一种超越了时间的错觉。我心底当然是瞧不起的,时间只能拉长不能超越,但仅凭它给予我的浓郁睡意,我又对它产生了几丝好感。
我当初是转悠了好久才来到这里,心里突然萌生出“就是此处了”的想法,就像不经意间伸出手,便接住了从天而降的肥鱼。后来还是仔细思索了当时的缘由(我总是喜欢进行类似的思考),最终也未能得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或许是因为我走累了,或许是这里的某些地方与我产生了共鸣。总之都没办法确定,但肯定有某种理由,我这么想着。阿丽听后说,可能是因为这里有某种魔法,单单只对我施展的魔法,我只是笑了笑,不太确定的事情,我一般都以沉默相待,即使是阿丽讲的。
从台阶处向前走大约三百三十步,有一片树林,林子前有一列栅栏,这才是单单只对我开放的栅栏。沿着原先的方向要走很久,但土地很软,便觉得享受。走出树林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湖水。
不久前的清晨,我在被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叫醒后第一次来到湖边。湖水根据天气的变化呈现不同的状态,气候冷冽的时候,湖水的颜色介于灰与白之间,这样的色彩一举打消了我对其中生活的鱼的所有幻想;可到了温暖的时节,远方初升的太阳一股脑地潜入了湖水,湖水又把阳光送入我的眼中。湖像是一条平卧着的巨大金鱼,微风拂过,闪闪发光的鱼鳞便流动起来。虽如此,吃鱼的念头早已抛在脑后了。这些时刻,我才相信世上果真有魔法这类东西存在。我看得发呆,脑海里的那些言语停止了,对我而言脑海里的声音从未停止过,而那个时候,无疑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东西从湖水的那个世界里剥离出来,进而替代了它们。
我是一只猫。不得不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会这么说。当然了,其他猫总是因此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然后弓起身子走掉。我依旧不明白这其中有何问题,我的确是一只猫,或许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正是显而易见的事才会被忽视。当然这并非我如此自我介绍的全部理由,我除此以外不知如何打招呼,“嗨!”“你好!”“吃鱼了吗?”类似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大概天性使然。
直到第一次见到阿丽,我才渐渐知晓其中早应该对我显现的缘由。
二
第一次见到阿丽是在她妈妈的炒饭店旁,是雨后出晴的一天。我偶然绕着湖边的路一直往前走,清新的风从对岸吹来,太阳在身后,我看着我的影子慢慢拉长。
安静午后的一场悠闲散步。
走到湖水与路的相交处,我看到了她和两个人,她正靠着路灯晒太阳。
她很好看,这是眼睛告诉我的第一感受。现在就这么直接地说出口依然让我羞耻,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所谓事实,就是从各个角度都确定了若干遍也未曾发生观念性变化的东西。因为,阿丽的各个角度,都很好看。
阿丽的妈妈是一个女的人,即使后来我多次告诉阿丽,她妈妈不应该是这种动物,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改变称呼。与我睡在电动车上的软垫相似,她的爸爸妈妈在一个能移动的物体上开着炒饭店。后来每当看见远处一阵扑哧扑哧的黑烟飞向天空的时候,我就知道阿丽的爸爸妈妈过来了。
在阿丽的爸爸妈妈炒饭时,阿丽就趴在旁边晒着太阳。
那时的我正慢慢走向她们,准确地说是慢慢走向她。我听见胸腔里有个东西在相当有节奏地跳动,我看见地面上抖动的胡须的影子,这一反平常。我想跟她打招呼。男人看我走来,对我笑了笑。我回应了一声,但她依旧睡着,微风正躺在她柔黄的绒毛上打着呼噜。
于是我在离她五步的位置趴下。
过了好久,女人蹲下摸着她的脊背,她才缓缓睁开眼,薄纱似的夕阳在她眼睛里打着转。
男人和女人收拾一下后,推着饭店向前方的大桥走去。她软软地起身,看了看我,我直发愣,然后她从我旁边走了过去。
在她们的影子即将消失在桥的尽头时,我终于撒开腿跑向她。
我在后面大喊着:“等一下!”
她回了头。女人也回了头,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男人也回了头。
“你好,我是刚才的那个,我想认识你,我是猫”,顺利地说出来了,我惊讶于自己当时的勇气。
她愣了一下。
“你为什么这么说?说自己是猫,不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不这么说?那你一般会怎么讲?”很难说她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会说我是阿丽”。阿丽忽略了我的第一个问题。
“阿丽?”
“嗯,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
于是在那一刻,有一道裂缝出现在那块壳状物体上,一段本不应属于猫的记忆漏了进来。“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和爸爸妈妈走了”,她说道。
“那你以后还会来吗?”
“嗯,最近都会来的。”
“那好,再见”,我挥挥手。
“再见。”
她转头,随即男人和女人也转头走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阿丽的情形。
路灯下的一个猫与两个人,后来每当我回忆起他们时,总会浮现这样的景象,只是有时是太阳亮着,有时是路灯亮着。
我一边想着,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那里。
至于我那一刻从裂缝外的地方知晓的东西,我决定暂时不将其拿出来,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三
这件事情得从我的一项观察人的兴趣讲起。
我也不记得是从何时获得的这个习惯,大约是意识到那件事发生之后吧。当眼前充满了某种形形色色的其他动物时,难免会如此。起初我还用了相当大的力气去辨识人的种类。先是从人的脚开始,几天过去,不得不承认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仅仅这一片区域的人的腿毛颜色比我见过的同类还要复杂。于是只好趴在更高一级的台阶上,以便观察人的上半部分,这才有所收获。只要知道这个人何时离开我的视野,又何时进入即可,并非跟随着这个人移动,这是作为猫的品格。
可后来随着观察的进一步推进,我没办法做到原地不动了,从挪一步开始,发展到跟随着人进入另一个房间为止。在进行这项工作时,我真切地感受到有某样东西在内心无声地燃烧。
我渐渐发现,大多数人都会在傍晚时分前往湖边,将一条具有白色光泽的细长蚯蚓的头与尾塞进耳朵,然后跑起来。于是作为猫,只能到此为止了,跑步我可不在行,更别说把那种东西塞入耳朵。
每天的观察行动都在湖边告一段落,我开始心有不甘。那些人仿佛乐此不疲,对于他们耳朵里的东西我依旧没办法理解。
某天,具体是哪天已记不清了。当我看着这些人,突然想到,也许我也跑得起来?
没有迟疑,我开始尝试了。
起初是相当累的,仅仅跑了一会,身体便不受自己的控制,四只手交换前进的频率被打乱,手掌在地面摩擦得厉害。其他的猫见到了常常射出鄙夷的目光,而与人一起跑步是我无法接受的,因此我找到一个绝妙的时间——夜晚。当视野内没有多少其他动物时,便进行自己的跑步。每天在这个极其安静的时间环绕着湖跑步,静静的湖隐匿在黑暗中。当然,这个时间并非十全十美,有时在转角处突然会窜出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来,步伐和心绪便被搅乱。
当下,我要进行的就是今日的跑步。
此时,月亮静静地挂在天边,它被一只贪吃的猫偷吃了一角,那些散落下来的银光碎屑在湖面飘荡。
我迈开后手,前手弯曲一定角度,控制身体的平衡与前进的方向;后手伸缩屈张,调节速度。先平稳地前进,以便熟悉自己前后手交换的频率,防止在不知觉中变为跳跃。后来我学会用胡须感触风的吹向,以调节身体的起伏,速度当然是更快了。
跑过了一半后,会遇到一处坡道,我缓缓停下在此休息。
“需提高你的耐力,这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略微沙哑的声音从旁边升起,我知道是阿婆来了,每晚都会与她见面。
阿婆很怪,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觉得。
那时,我穿过栅栏来到湖边,潮闷的空气缓慢搅动着不安的湖水,水里的云正以各种怪异的形状旋转着,时而聚拢、时而消散,然后将湖水吞没,形成一个巨大的眼,慢慢沉入幽暗的湖底。我心想,湖的深处一定躺着许多云的尸体。
这时,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猫朝我迟缓地走来。老猫的眼睛像含着一团淤泥,淤泥上面的皱皮和干瘪瘪的肚子一起耸拉下来。她开口问我,“你何时来到这里的?”声音像从一口黑黝黝的枯井里传来。我告诉她大概的时间,她轻应一声,随后恢复了起先的安静。
我和她并排坐在湖堤,她在看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时时干咳两声。
时不时会有微风从她那边吹来,我从中嗅到了几丝像泥土里渗出的腐朽气息。
湖水的颜色渐渐深了。她起身离开,我觉得还是介绍一下自己为好,那时还未遇到阿丽,我依旧那般介绍了。老猫晃了晃快垂到地面的肚皮,听后便转过身来,似乎有一道奇异的光从她眼里那团淤泥里射出。
我略微紧张地看向她。
“如此吗?我也是猫哟”,她回答道。然后便一声不响地走掉了。
真是奇怪的老猫,我心里想着。
开始跑步后,我每晚都会遇到她,她让我叫她阿婆。
对于阿婆,我知之甚少,她何时来到此地、家人在何处、平日的生活怎样等等,我统统不知。她也不曾向我提及,一丁点都没有。虽时常有询问的念头,但一看到阿婆的身形,那些念头便打消得干干净净。
阿婆常常沉默,沉默的似乎连时间都能穿过她那由枯枝搭起的躯体。她偶尔想起一些事情才会讲给我听,那些事情的内容绝非显而易见。阿婆说,每天清晨的那些声响,是用来叫唤人起床的。待人集合齐,便随着声音做起早操。至于是为何?大概是想强身健体。这些人都是大学生,大学生是什么?这我可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这些人需要跟随着声音有规律地摆动着四肢,做完后,有些人仍盛着困意回去睡觉,有些人便去看书,大概就是这样。
阿婆说,我之前捡到的一条白色的蚯蚓叫做耳机,里面能发出声响。但我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阿婆说的所有内容都是我以前闻所未闻的,听得相当吃惊。
我问阿婆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她没有回答,随即就陷入下一轮沉默了。
我停止休息,向阿婆道了声再见,就继续跑步了。
四
睁开眼的时候,难分清是夜晚还是晨昏。天空被整个湖底卷起的浪掩盖,彻彻底底的凝固的浪,没有丝毫的浪花与声响,似乎随时就会坠落。
安静得一塌糊涂。
我跳下电动车,潮湿的空气吞掉了我的脚步声。我兀自向前走着,我注意到只有我在移动。我穿过栅栏,望向身后,原来的世界在我穿过它的时刻被栅栏的线条分割成无数个密密麻麻的黑白方块。阿婆曾说,死的东西都是黑白颜色。我的电动车被分割成了八块,勉强地粘连在一起,似乎用手一碰便会零零星星地散落;我看见阿丽之前栽的一株草,病怏怏地垂在一个狭小的方块里,从那天以来一直没有生长,现在恐怕彻底死去了。
我找着太阳,哪里都没有,所有的痕迹都被头顶的浪吞没了。
没有任何事物流动。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落水声,只有一声,微小而短促。我回望了一眼栅栏处的小草,便去寻那水声了。
我照旧穿着树林,只是这次每一步都踏得结结实实,稍微轻浮一点恐怕就有不妙的事情发生。这里的时间停止了流逝,或许只是我的幻觉吧。
天色一点都没有改变,一点都没有,也许从来都是这样?我跳出这样的念头,随即又将其打消了。我的思绪开始飘忽,我想起了阿丽,这两天一直是绵长的阴雨,一刻都未停歇。忽然觉得这段时间一直也都是阴着的,无所谓,可有可无的事。阿丽曾说她胖来着,说有的猫瘦得像条杆,可我心里觉得阿丽不胖,甚至恰到好处,当时的我不敢对阿丽说出心里话,只能一股气说了很多哪有哪有,现在想来说出口也没什么。阿丽喜欢和她妈妈一起睡,她喜欢妈妈身上的味道。我问阿丽她的爸爸为什么总不说话,阿丽说她也不知道,她从来没听过有声音从爸爸的嘴里冒出来。我似乎在阿丽面前也未说很多话,这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说,我对阿婆可是什么都讲,但在阿丽面前我似乎丧失掉了自己的语言功能,我需要去思考下一句该说些什么才比较合适,想着想着,阿丽又滔滔不绝地讲起另一件事了。阿丽曾说起她小时候被猫欺负的故事,她说当时幸亏有一群好伙伴在身边护着她,现在回忆起来也不觉得悲伤了,我暗自惊讶她的经历,但阿丽从未伤感过,连眉头都不曾皱过。我又念起了阿丽的笑容,即使是初次听我要跑步时忍不住漾出来的笑,其他的猫怎样待我无所谓,但阿丽的笑却让我有些难过……一连串错杂的记忆东一个西一个地飞来,一时间,我来到了林子的尽头。
在我穿出树林的那一刻,脑海里的回忆像一缕烟似的被掐灭了。
缓慢而整齐的风像是从旷野里吹来。我打量着四周,发觉有些地方不太寻常,原来是湖水升高了很多,与堤岸齐平了。
我走上前,用手轻轻触碰湖水,一股冷冽顺着手流遍全身,我打了个激灵。我再次将手伸过去,触碰到的是一个坚硬而非流动的物体。四周依旧是毫无生机的颜色,凝固的巨浪仍在头顶悬挂。我坐在纯黑色土地与纯灰色湖水的相接处,背后的树像影子一般立着。我努力地寻找声音,一丝声音也没有了,它们似乎消失很久了。
眼前的湖水没有一丝波纹,像一块似曲非曲的沉默的巨大物体。风是从哪里来的?突然这么想着,没有答案。
能做些什么呢?在心里悄悄地发问。
跑步吧!一个微小的声音从远处蹿出来。
我看着眼前庞大沉默的湖面,如一片荒原立在眼前。
我伸出了前手,结结实实地抓紧湖面后,伸出了后手,低头一看,我就这样站立在了湖水之上。
就这么简单,声音继续说。
我缓慢地移动着,无法消除内心的恐惧,即使看不见湖水以下的任何东西,可应该有云的尸体这类事物真实地存在着。心在战战兢兢地跳动,每一步的声响被这诺大的荒原吸收,又像沉入了黑色的湖底,害怕下一刻湖面突然的坍塌瓦解。我回望湖堤,湖堤已经成了一条单薄的影线。我想,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每一寸皮肤都绷得无比之紧,一旦松懈下来,恐怕就无法移动了。
虽然天色一点都未好转,但我开始有了走的模样。我慢慢适应了这里,肌肤因此得到了松弛,之前的恐惧荡然无存了。
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已经具备了初期的跑步姿态。
“跑吧,就是现在!”一个声音喊着。我应声一跃而起,撞到了一些仍未解冻的风。我弓起脊背,有序地交换着前手与后手,移动着尾巴以控制身体的平衡,胡须被风吹得贴紧了皮肤。我将眼睛聚焦成一道细缝。
均匀地呼吸着。手掌心依旧冰凉,但从中传来的股股热气随着血液泵送全身。在此之前的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身体的每一块都在做着高度吻合的起伏,每一丝力气都运用得恰到好处。当我所想的与我所做的一致时,脑海便被一样称作“无”的东西填满,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它搭接在我与外界的空间之间,壳状物体开始模糊,进而完全消失!我进入了这里,这里的空间也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一切都变得如此熟悉。我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快,风像雨滴一样逐渐密集起来,我踏着它们,内心的火焰烧得更烈。
没有什么能阻挡住我。
我完全闭上了眼,身体随着自由的意志向前。我因此能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这种感觉上。似乎有某样东西引领我,而我已将四肢借给了它。
这时我突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在附近。
睁开眼,看见了远处的一个干瘪模糊的黑影,与荒原嵌在了一起。我朝着目标跑去。它渐渐显露身形,是一只像阿丽一般身形柔弱的猫,有着一面讨喜的背影。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她似乎没有发觉我的到来,依旧保持着蹲姿。我挪到她的正前方,她看着我,那漆黑的目光仿佛将我穿透。我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想起的却是阿婆。
她不说话,像块石碑一样蹲着。
我打算离开了,纵使会将她留在这里,但我的四肢正等待着奔跑。
我掉转了头,向前迈去。这时一个干净清脆的声音传来:“成为猫的感觉如何?”
我猝然停下,望向她。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
我想,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没有等待过多的回应,一个奇怪的猫而已。我继续跑了。
我渐渐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极其流畅。我甚至感觉到以前的生命是一堆捆绑在灵魂上的肥肉,仅仅因为这东西与生俱来的性质,才掩盖了这一沉重的事实。
我不再去想任何事情,不去给这份轻盈增添任何重量。
我似乎跑过了时间,周遭的一切依旧凝固着,那只猫变成了一个小点。
这时,细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低头一看,是我脖颈上环绕的耳机,有声音正从那两个小黑洞里源源不断地飘出来。
我将两个小黑洞放进耳朵,与之相连。
没错,就是这里的声音。
我仔细听着里面发出的声响,有着一种熟悉感。
天空慢慢飘起了小雨,我听着耳机里的声音无所顾忌地奔跑。
忽然感觉脚底变得柔软,下一刻,远方的浪迅速向头顶翻去,我极速坠落,脚下的湖破碎了,荒原破碎了,一股冰冷坚硬的水涌入肺部。
五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四周蒸腾着猪油似的雾水,纸片状的人影摇着伞向屋内挤去。
原是一场梦。
我断断续续地想着刚才的梦。那颗草还在那里,身体下的曲奇饼干也没有死去,没有什么浪。各种声音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没有一刻安静的空隙。
我尽量不去想阿丽的那件事,可随眼看到的事物都会折射回来一些片段。有些时候,脑海里又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可这到底是假的。我知道有某样东西悄然改变了,我只知道这点。
我起身前去阿丽的家。即使无法见到她,但这是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我走到一个铁闸门前。门已经完完全全锈蚀了,旁边是一个垃圾堆,我仰头看着汩汩深绿色的水流过腐肉的血管、烂菜叶的经络,然后在草地上汇聚成一块泛着幽幽绿光的小池。小池上落下点点雨滴。
我走进门内。三楼的最深处是阿丽的家。
楼道里断断续续传来雨滴渗漏的声音,每次都能看见咀嚼着垃圾的老鼠,想着他们体内正流淌着墨绿的液体便使我反胃。微微的光亮从墙角切割进来,我趴在楼道的转角处,看着一扇漆黑的门,门后便是阿丽的家。
一袋残渣堵在门口,已经放置了三个月。门缝里飘出淡淡的臭鸡蛋味道。
此刻,阿丽和她的爸爸妈妈就在门后面,他们相拥着,安稳地沉睡在一场永不消亡的梦中。锅里正翻滚着蛋炒饭的盛宴,飘香的油在金黄的饭粒上炸裂,蓝色的火焰不时翻越出锅的边缘,墙壁上挂着的风扇呼啦呼啦地卷起在金秋时节中流淌的麦香,那金色的香味流溢到出租房的各个角落,包裹着那一只猫和两个人沉眠的身体,她们在金色的小河中缓慢地飘着,一滴滴水珠串起一颗颗的梦,将她们送入了大海。
没有猫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一直都这样,以后也如此。
我尝试唤着阿丽的名字,期盼着门被突然打开,然后一道金黄的光从门框边射出来,再探出一个小脑袋向我挥手。
突然伴随着门的咯吱声,一道深灰色的光印在门上,我猛然回头,一个瘦削的人影立在门框中,大概是邻居。
“你怎么天天大清早敲门,算了吧,那家人已经不在了吧?”声音从漆黑的人影里传来,随后他递来一根烟。
门哐嘡一声关上了,余音过后这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我试图再次潜入阿丽的梦,在这里待了一会,趴累了就离开这里了。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认识的猫只剩下阿婆了。
阿婆从未说过她自己的住处,她在那些应该出现的时刻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面前,从来都无需寻找。我希望今天也是如此,我现在有极想说的话。
可阿婆就像一缕烟一般消失了。
我没能找到她,我在曾经的那些地方等了很久。雨时而疾时而缓,一直未停。阿婆消失了。我忽然觉得我与阿婆之间的这种关联本就微乎其微,轻轻触碰便烟消云散,甚至可以说这种关联性从未缔结过,我突然发觉自己对她知之甚少,她叫什么名字,她从未让我去了解她,但她却像理解自己一般理解了我。我忽然又觉得可悲,这样的一种关系竟然建立在如此脆弱的连结上。我多愁善感起来,语无伦次。
此时的云层压得很低,湖水里飘出的碧绿水华与雾气相互渗透,混合出一种奇异的光晕。突然响起一阵有节奏的声音,我知道是做早操了。从各个方向飘出稀稀疏疏的淡黑人影,死一般挂在雾气上一动不动,声音结束后,又陆陆续续地飘走了。一段已经显现的记忆从破碎的壳状物体的裂缝中闪入脑海,告诉我,我曾经也是其中之一的人。
前方的雾里突然出现了一群猫,其中的一对猫正咬着耳朵,“那只老猫什么时候跳湖的?”“不知道哟,今早捞起来的。”
我继续无意识地行走着,没有方位感,也无所谓前进或是后退。
应该离开此处了,意识告诉我。
远方的人影向远方淡去,身后的群猫在身后消散。至于雾后的前面是哪里没有猫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