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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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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鄉下孩子的蜜糖|食物中的微觀當代史

西门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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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说:从2016年底起,我开始写作“食光机”系列专栏,想以食物为切入点,从个人史的角度,记录和展现这四十余年社会的变迁。到现在为止,文章已经十余万字,内容已比较丰满。我将在这里按年代逐一贴出,跟朋友们共乘时光机器,穿越这几十年的岁月。

这是关于七十年代的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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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從秋入冬,是最難過的時節。漸濕漸冷,很難見到太陽。這時候,打開一罐農家的土製蜂蜜,開始懷想最好的季節。

油菜花的蜂蜜,聞起來有點悶悶的香味,在蜂蜜中,肯定不算上品,但是這氣味,最能讓人想起春天,想起三月。

三月,蜜蜂嗡嗡響成一片的時候,油菜花已經很高了。在菜花田裏,陽光穿過花,射到眼睛裏,金晃晃的。

不知是小時候種下的因子,還是更遠古的基因,每到春天,人總是蠢蠢欲動,想到菜花田裏,滾上一滾。

很小的時候,在菜花田裏是會迷路的。菜花高過人頭,小孩子在油菜花田裏,像走在迷宮,蜜蜂吵著,濃重的花香熏著,還要擔心有沒有狗。那時候,大人們會教:“菜花黃,瘋狗忙”。即使這樣,春天,仍讓孩子歡喜無限。也許是剛脫棉衣的輕快,也許是各種蟲子鳥兒出動,各種野草鮮花萌發開放。

一直到現在,春天到了,心就痒痒的,在房間裏獃不住,想去看花開。

每年,我們都跟好友約著春遊。特別是老友燕明,他跟我小時候的成長背景很像。都生活在川西,靠近鄉村的地方。

川西鄉村,平原和淺丘結合,水系豐富,春天風光極美。三月的田裏,麥苗靑靑,油菜花黃,間插著豌豆、胡豆,也正開著花。

童年的時候,對自然之美還沒槪念,這些景色進到眼睛裏,幷不覺得特別,小孩子是要把春天喫進嘴裏。

今年三月,跟燕明照例約著春遊。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講到我們童年的春天,講來講去,都是春天的喫食。

童年走在田埂,麥苗結穗了,走過一塊麥田,手裏就已經捋了一把剛剛變硬的麥穗。把麥子輕輕搓搓,皮就掉了,吹一吹,賸下一小捧麥粒,放到嘴裏,嚼一嚼,軟軟的,有一股清香,多嚼一會兒,就覺得有點甜了。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同學中傳説,麥子嚼久了,就嚼成了泡泡糖,可以吹出泡泡。我試過,但從未成功,因為嚼一會兒,就不知不覺嚥了下去。因為自己沒能堅持,就很相信那个傳説,沒法反駁嘛。

有泡泡糖的傳説的時候,我們都還沒見過泡泡糖。有一天,跟我要好的同學帶來一支泡泡糖,這在全班引起了轟動。用小刀切成一小截一小截,我分得了一截,大約有四分之一。放學的時候,把泡泡糖含到嘴裏,有一種甜絲絲、凉絲絲的感覺,嚼一下,軟軟的,很快就變成了一丁點兒。同學還叮囑了我,千萬不能吞下去,她父母告訴她,吞下去人會死的。

誰知十分不巧,我一走出校門,就看到母親遠遠而來。她過這邊辦事,順道看看我,接我回去。

我馬上滿臉通紅,不知怎麽處理嘴裏的泡泡糖。家裏這方面管教極嚴,不能要別人的東西。我不能吐出,又不敢咽下。以致母親很詫異,説,是不是發燒啊,臉這麽燙。她還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過了幾天,母親有熟人要去上海出差,問母親要帶些什麽。在那个年代,稀罕的東西都來自遠方。母親請她為我帶一件背心,再帶一點泡泡糖。

連著粉紅燈芯絨背心一起帶回來的,是幾支口香糖。熟人沒買到泡泡糖,她聽別人説,這个是一樣的。

現在想起,母親那日一定是發現了我喫了別人的泡泡糖,因此才會請人帶一點回來。

熟人帶來的是畱蘭香口香糖。跟現在的口香糖樣子相似,糖紙下面,有錫紙精巧地包著。我還記得,在上學的路上,正剝開一粒,碰到一位婆婆,婆婆請求聞一聞,之後,還説,聞起來是牙膏味兒。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購買得來的零食太難得,我們會自己發掘零食。

剛剛結出的豌豆、胡豆,經常被小孩剝來嚼嚼。走過胡蘿卜地,手裏就拔了棵小小的胡蘿卜了。走過紅薯地,可能撦出了一个小紅薯。都是很小的,大的拔不動。拇指粗細的胡蘿卜和紅薯,已經能讓小孩子解解饞,覺得又甜又脆。

更多的時候,我們的零嘴來自野地。幼年的時候,簡直有種“神農嘗百草”的精神,草根草葉草果,大都親自嘗過一遍。除了被大人明令禁止的,像野菌之類。

小河裏的魚蝦蚌殻當然也不會放過,撈出來剖開,放在夏天的鐵軌上,一會兒就冒出煎魚的香味。但鐵軌太髒了,忍住嘴,不敢喫,只能在旁邊干咽唾沫。

春遊路上,我跟燕明聊這些的時候,同行的老瞿和西閃,插不上話。他倆是在川東城裏長大的,對於川西鄉野,沒有經驗。老瞿聽到喫胡蘿卜的時候,很驚訝。因為對她來説,胡蘿卜滿是泥土腥味,怎麽可能用來做零食。

我則問起了燕明,小時候喫蟲子嗎?

童年的時候,哥哥他們那些男孩們,是要喫蟲子的。這超過了我的承受範圍。那時候,總是又敬又怕地,看著這些男孩子,捉了蟲子,進行燒烤。

燕明説:“當然要喫蟲子啊!最常喫的油蚱蜢兒。”“竹蝗蟲呢?”“那就是很高級的了,不容易逮到,味道比油蚱蜢兒還要香多了。”

燕明説,他家所處單位,沒有小學,他那時,每天要走八里路,去一个村小上學,同學們都是鄉村孩子。

中午就在一个同學家搭夥,他帶自己的米和菜,還負責燒火,跟全班的鄉村孩子混得極好,因此也學得全套的鄉村生活經驗。

除了最高級的那種。比如,有位同學特別擅長捉黃鱔,比大人還厲害,能捉到許多去菜市賣,甚至到了能養家的程度。當然,代價就是經常曠課,沒法學習。

燕明掌握的只是普通的鄉村孩子技能,比如捉蜜蜂。

他放學的時候,要多花一倍以上的時間回家,因為一路在捉蜜蜂。用一張手絹,就能兜住一只蜜蜂,再小心撦開蜜蜂的腰部,就能吸到它肚裏的蜂蜜。

一路殘害無數蜜蜂,小男孩回到家中的時候,肚裏已經半飽。現在我追想著這一幕,還是覺得很有趣。

燕明説,川西水土肥沃,那時的鄉下孩子自己找食物,營養還挺多樣,雖然可能个子不高,但都生得很壯。

有著這樣的生長背景,就有別人不了解的精神來源。朋友都覺得燕明是个神秘的人,喜怒不形於色,能為大事。我知道,他現在仍經常回老家,跟小時候的鄉下夥伴見面,哪怕他們各自已經處於完全不同的世界。

短暫的川西鄉村生活,對於我的影響我是知道的,畫畫的時候,我喜歡描繪田園風光,四季變遷,我對光影色彩的敏感,我的審美趣味,都源於我的童年,那些曾經熟悉的大地風物,沉澱下來,就如封存完美的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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