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喜劇之王》：周星馳的悲劇 (下)

[這裡看上集和中集]《喜劇之王》是勵志片，這部續篇顯然也是，帶出「不放棄就是成功」的信息，被一些人評為不切實際的「有毒的心靈雞湯」。不過，若《新喜劇之王》最後的成功只是一場夢，這就是一個對勵志題材的自我反諷。其實周星馳對「毒雞湯」的自覺，盡顯於查理這個騙子角色身上。他不斷鼓勵如夢，藉此斂財，以情感作貨物，說甚麼「Bill Gates有兩隻眼，我也有兩隻眼，他做到的我也做到」的歪理，既諷刺坊間的「正向思維」及「成功學」，亦有自嘲之意。周星馳不想重複自己，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反轉自己，但觀眾若然只看到表面的一層，還是覺得他江郎才盡和「食老本」，這是周氏自身的悲劇。

喜劇之王的成功源於認真演戲的挫敗。他初入行的時候發展不順，梁朝偉和他同時報讀藝員訓練班，一起步便已被拋離。他的同行都拿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技理論來鑽研，都比他走得前。史氏名著《演員的自我修養》他其實只翻了很少部份，看不下去，只有另闢蹊徑去演喜劇，才發光發熱，而「情感記憶」和「從外而內再到外」的演技方法則成為了喜劇靈感。

喜劇還是悲劇、成功還是失敗、真誠還是偽裝，在「反轉再反轉」的過程中漸漸變得難分難解，亦透露了周星馳對藝術人生的領會。「真我」在周氏電影中是常見主題，從《食神》到《功夫》，反轉再反轉之後，主角必須重拾真我，力量才會歸位。若然主角是演員呢？演員的「真我」是甚麼？演戲就是真偽融合的藝術，或，藝術的本質就在真偽之間。

「我真是一個演員」其實是十分吊詭的說法，因為演員就是要偽裝，把角色演到「像真的一樣」便會被譽為好演技。舞女柳飄飄要演出「學生妹初戀」的戲，騙子查理則活現了「暖男友」的角色，演技比尹天仇和如夢都更好。現實殘酷，人皆戲子，反而尹天仇和如夢卻天真又認真；正因太「真」，他們比其他人都更不懂演戲，這是性格的悲劇。

若周氏電影常見的第一個「反轉」是從「看來是真」變為「其實是偽裝」，而「再反轉」則是重拾真我而成功，對演藝來說則須再翻多次：演員最後的成功在於出色的偽裝，而非展示真我。如夢後來試鏡時要演騙子，騙子就是偽裝，演騙子就是雙重偽裝。她先重演查理與她翻臉，只是照原樣戲仿一遍；當她按要求重演自己時，卻改變了實情，在演繹中把「查理」教訓了一頓。這一刻她突破了真偽之間的界限，轉化人生歷練，才踏進了藝術的境地。戲仿本來嚴肅的事情，是喜劇手法；如夢演查理則是對戲仿的戲仿，是不搞笑的反諷，本來的喜劇手法只是用來襯托嚴肅的戲劇轉折。這就是周星馳的「反喜劇」。

既然周星馳不依循其他演員的寫實路線，以超現實的喜劇發光發熱，又何須以殘酷現實作為標準來評價他的勵志為「毒雞湯」？他把「無厘頭」文化發揚光大，但今天觀眾既不滿他的作品不夠「無厘頭」不再好笑，又批評他「脫離現實」，是不是也有點「無厘頭」？現實是，堅持與努力不保證成功，但對於缺乏家底與天賦的小人物來說，除了堅毅還可靠甚麼？「不投降就是成功」不是成功學，而是在殘酷現實中的生存美學，是推石頭上山的薜西弗斯在荒謬處境中的反抗；「成功」不一定要「贏」，而是在你熱愛的事情上走到最後、笑到最後。

[原載於《香港電影2019：時代影像》，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授權轉載]

 注釋
1.《新周刊》訪問，2000年7月15日。頁24–25。
2. 陳婉瑩 編：《我是一個演員》。廣洲：南方日報出版社，2005年。頁197。Styan, J. L. The Dark Comedy: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omic Tragedy. 2nd Ed.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57.
3. Yu, Kwan Wai Eric. “Farce, Pathos, and Absurdity in Stephen Chow’s Film Comedies: From Beijing with Love and CJ7 Reconsidered.” Concentric 36, no. 2 (September 2010): 213–41.
4. 陳婉瑩 編：《我是一個演員》。廣洲：南方日報出版社，2005年。頁126。
5. 有人查考這一名言的出處，查到影評人Richard Roud轉述自差利的說法，而考據到差利本人說過類似的一句話則是「悲劇還是喜劇視乎你怎樣看，兩者之分別還不及頭髮那般幼。」參網站 Quote Investigator https://quoteinvestigator.com/2017/02/05/comedy/ 
6. Yu, Kwan Wai Eric. “Farce, Pathos, and Absurdity in Stephen Chow’s Film Comedies: From Beijing with Love and CJ7 Reconsidered.” Concentric 36, no. 2 (September 2010): 227–8, 231–2.
7. <《新喜劇之王》網民瘋傳暗黑悲情結局 周星馳親自拆解女主角生死之謎〉。《Top!ck》，2019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