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映像管廠務工趣事
中學畢業,媽媽非常希望我考大學,但這很難,因為我九年級、十年級幾乎沒怎麼念書。我本來拿不到畢業證的,考了三個2分,可當年的人不會把2分寫在畢業證上,要“維護學校聲譽”,所以給我改成3分。媽媽堅持讓我到外語學院上預備班,我確實去了一次,倍感無聊,遂在一家工廠找個鉗工學徒的事。那時候阿富汗戰事正激烈著,許多人被派往前線。媽媽整天憂心忡忡,鄰居兒子就裝在“200號貨物”裡送回來了。
說來也巧,媽媽有個朋友叫沃洛嘉叔叔,是“赫羅馬特隆”彩色電視機映像管廠總工程師。媽媽請他安排我去廠裡上班,其中奧妙在於沃洛嘉叔叔托關係讓映像管廠的兵役部門不把我列入登記冊——這在以前是強制性的。於是我順理成章進了生產組。
這份工作太酷了!生產組裡都是些壯實漢子,年齡比我大,技能比我強。剛入職就拿120盧布月薪,相當於青年工程師的工資。上班第一天,一台鑄鐵車床翻倒,機械剪刀差點切掉我三根腳趾。我一隻腳踏進鹽酸桶,幸虧穿著帆布靴,十分鐘後靴子幾乎化沒了。有驚無險捱到收工,大家認為最適合我的工作是排隊買伏特加。此後約一年時間我常幫他們買酒,他們也教我技術。
莫斯科“赫羅馬特隆”廠為蘇聯電視機生產人所共知的有瑕疵彩色映像管。數千人致力於改良這些瑕疵品。一批產品下線,挑出最好的供應電視機維修店,更換燒壞的螢幕,最差的(為數不少)拆卸砸碎,送專用垃圾場,最後裝船賣給義大利。其中奧妙在於,義大利人很需要高品質含鉛螢幕玻璃,他們進口我們的“玻璃碴子”生產水晶玻璃器皿。所以,外銷碎玻璃比向國家交售映像管利潤更高。
我們組負責修理工廠傳送帶,這項工作只在預防檢修日或突然發生故障時進行。預防檢修安排在週末,我們很樂意做這事,因為是收入主要來源。週末工資兩倍到三倍,我的月薪也從120盧布漲到300盧布。這筆錢可豐厚,相當於大學教授水平。同組工友甚至更高,達700盧布,因為他們專業技術更熟練。與之相比,北方邊疆地區的直升機飛行員能拿800盧布。這裡頭奧妙在於:“工作日出工少出力,留著勁休息日大干”。
所以我們工作日上班玩多米諾牌,一把接一把。朋友,別拿這個遊戲挑戰我,你贏不了的。
按規定只許午休時間玩牌,而我們一玩一整天,必須有人把風以防主任三不五時出現。為了嚇跑他,我們在地面鋪一大塊鋼板,厚1公分。一旦把風的發現主任朝這邊走來,立即發暗號,另一位工友迅速跳下桌子,手握鐵錘使出吃奶的力氣猛砸鋼板。那種聲音無法用言語形容,好像世界末日地獄鐘鳴。我們死死堵住耳朵,腦子簡直要爆炸。主任忽聞巨響,先是放慢腳步,接著立定不前,半分鐘後拔腿往回走。我們繼續玩牌,誰輸了誰去商店買東西。
玩歸玩,其他事情總要做的。照顧和裝飾家庭為重。
組裡男人俱是酒徒,擅長順手牽羊。但他們的妻子愛他們,因為每家的住房總要比鄰居好一點。這不僅是錢多錢少的問題,屋裡幾乎每樣東西都是手工自製的。比如我們會做漂亮的刀具、餐具、門把手和走廊、浴室用的掛鉤,優質不鏽鋼找工具廠房的同事交換就行,鮮艷的彩色塑膠聚苯乙烯怎麼辦呢?從隔壁“茨維特”廠偷嘛。
“茨維特”廠和我們是同行,使用敝廠出品的瑕疵映像管生產劣質小型彩色電視。珍貴的彩色聚苯乙烯塑膠用在機身外殼上,得想辦法盜竊、折斷、偷運至敝廠。問題在於,絕大部分機身外殼是難看的灰色,約10%的特別款通體彩色,它們既是狩獵目標也是重點保衛對象。
“茨維特”廠與敝廠之間有一堵五公尺高水泥牆,我們挖了隧道。每次都要重新挖,因為會被保全發現填平。隧道挖好,最靈活的人鑽進去,片刻之後電視機外殼“逾牆而過”。這邊的“接收方”用腳踩碎中間部分,只留兩面側板——此即掛鉤原料。
我們返回廠房,分贓完畢,開始創作階段。先畫草圖並討論,做出模子來,把聚苯乙烯切成片狀坯件,塗抹丙酮黏住,再用夾具小心翼翼固定。過個兩三天,得到三層或五層的聚苯乙烯塊,直接切割、車削並拋光即可。拋光好的鉤子交給焊工梅傑爾金,他用乙炔噴槍來回燒兩遍,鉤子就像刷了漆一樣閃閃亮。這種毛巾掛鉤一套三個,價值半升工業酒精——“赫羅馬特隆”廠的“硬通貨”。
另外我們也自製“碳化木板”。這種東西今天司空見慣,當年不容易買到,被視為世界上最漂亮的裝飾材料。所以我們自己造,為此需要日本高精度程控車床、木工刨子、清漆和焊工梅傑爾金。
廠裡曾進口十幾台日本高精度程控車床,堆在院子角落吃灰,並不著急安裝,因為可能破壞賣碎玻璃給義大利人的好生意。
日本車床非常精確,不依賴人手操控,加工出來的成品優質達標。但無瑕疵的映像管無利可圖,何必行此蠢事,所以讓車床在空地日曬雨淋生鏽。首先,外包裝被人剝去(如你所知,用來製作“家用板材”),又陸陸續續擰下“日本產”操作桿、旋鈕和LED燈管。車床失去了二次出售的可能,遂遭公開肢解。員工無法帶回家或郊外別墅的零件散落泥淖,實在不像樣子。幾個月後上級秘密召見我們,要求我們簽署保密承諾,許以三倍工資和酒,讓我們乘著夜黑風高把車床切割、填埋到工廠院子後面。可惜啊,每台車床售價200萬-800萬美元。
離題了,說回木板。日本車床的包裝板子也是好東西,標準長度2.60!立起來完全貼合我們宿舍的牆壁高度。把這些木板拿砂紙額外打磨拋光一遍,兩側用木工刨子仔仔細細做出斜面,照樣交給我們的超級焊工梅傑爾金。乙炔噴槍燒一燒,表面就呈現焦黑紋路了。之後以十比一的比例用酒精換點清漆刷上,偷運出廠即可——有“投手”專門幹這個。
“投手”屬於裝卸隊,本就在院子工作,人人都認識,無論晃到哪都沒人懷疑,而且他們出入自由,不必在門崗交出和領回通行證。其中奧妙在於,我們廠十分偶然的時候可能會有極少量一批高品質、無瑕疵映像管離開流水線。這往往是那些年輕剛畢業的工藝師所為,他們進廠時間短,尚不了解真正的生產任務,更不知道賣給義大利碎玻璃的事情。
反正只要出現這種1級映像管,就絕不可能讓它們運出工廠大門。一律堆放牆角,等打包好了交給“投手”。“投手”為掙酒精酬勞,利用午餐時間扛著1級映像管走到秘密位置,大力拋過剛才說的5公尺圍牆。牆另一側也有“投手”,他接住映像管藏在灌木叢下,並將具體位置告知“貨主”,後者下班直接來取。
能當“投手”的工友少之又少,因為需要極大臂力和高超靈活性。映像管重達20公斤,這邊扔過去那邊必須準確接住,否則1級品當場變廢品,畢竟電視屬於精密電器。“投手”扔映像管的酬勞是1升工業酒精,相當於6個塑膠鉤子;扔1立方木板2升酒精。我們組必須埋頭苦幹才行。
工業酒精只發給精密製造廠房,用來擦拭嬌貴的零件。當然,沒人真用酒精擦它們,精密製造廠房的也是些普通人,同樣想要掛鉤、雕花金屬柄小刀和碳化木牆板等奢侈生活用品。怎麼要?拿酒精換。
我們組每天人均飲酒150克、拿去做交易150克,另備50克以應不時之需。八個人每天合計2800克。考慮到來源只能是跟人家交換,有點棘手…… 可也並非完全沒辦法。
別忘了我們的主業是機械裝配,工廠僱用我們就是擺弄金屬的:給我們鐵,把它折彎、拉直、焊接…… 我們發揮特長,幫廠辦托兒所做放東西的架子、給工會委員會和共青團委做架子、為五一節遊行活動焊接道具、為宣傳畫製造畫框,甚至給我們的“小鶴”少先隊夏令營做了高20公尺的鐵製新年樅樹。這些是我們的驕傲,酬勞只收酒精。
回想那陣子,每天傍晚我們像被掏空的行屍走肉,耷拉著手臂醉醺醺往家挪。哎呀!黃金歲月啊……
(譯者按:可能有讀者疑惑:喝工業酒精不會死嗎?其實少量飲用甲醇含量低的優質工業酒精,並不會立即中毒,但肯定有慢性之健康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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