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25岁
现在是10月末,在北京一个老小区的合租主卧里,我敲下这些文字,半分坚定半分怀疑地想为自己的人生找一个新的起点,我也不确定未来能不能抵达想要去闯的那条荆棘路,也想借这篇文字去审视以往的人生,虽然行差踏错已然积重难返。
去年,《人物》推出了一篇稿子《年轻一代的女性,不是缺乏技术,而是不敢骄傲》,我因而知道了“抓马坤”(即周沫)的故事,她是美国目前唯一一位亚裔女性歌剧导演。后来,她参加了我常听的女权主义播客“海马星球”,在节目里,她对像我这样的20来岁的年轻女性说:“不要追求容易的人生。”
仿佛是在长久的惶然混沌中,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反反复复地去听她的那一期播客,希望能够把这根稻草抓得更牢一些,好让我能够下定决心去做出选择。我察觉到了工作状态的不对,整个工作室氛围的恶化,但我没有丝毫勇气去举起手阻止,勇敢地说出:“这样做是不行的,我们不应该这样。”
我没有,我逃了。哪怕到今年6月离职,我还是没有勇气去说出我真正的想法,我一直在藏、一直在躲,面对着小小的威压,我缩到了自己暖和的与世无争的小房子里,安慰自己这都是有权力的人的错,拥有否定权的人的错。离职后两个月,我开始给自己列书单,也由此看完了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我明白了这也是“平庸的恶”,“恶”一开始发生时,我没有拒绝,那么到了如今的地步,我也难辞其咎,况且,我真的不能拒绝吗?我连一次尝试都没做,就丢盔弃甲地当了逃兵。
去年听播客时,一开始我还被“抓马坤”的“拼”所刺痛,后来我竟也小人做派地去分析她成功背后的原因,我想着她起码能够得到家庭的经济支持,而我走的每一步都需要自己攒钱,才能有机会去托举起自己的梦想。我以此来否定她,让自己继续逃避。
直到今年五月份,我仓皇决定离开工作三年的大厂,“隐居”似的蜗居到北京这间合租主卧里,头脑简单地下了一个决定,去考之前决定的法考,一考完就去看看法律相关的工作,想着哪怕不能一步到位,从事基础的工作也行,或者三个月后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大厂工作三年的经历不会让我丢饭碗的。七月,八月上旬的时间倏忽而过,豆瓣推荐机制推送来的非法本就业艰辛的帖子,我也选择了闭目塞听。
最终,现实选择用另一种更刺痛的方式戳穿了我的这些幻梦,我偶然在豆瓣看到了常玮平律师妻子的无声音视频,她在看守所外满脸绝望无力地喊着常律师的名字。接着,我翻出信用卡账号去订阅了《端传媒》。在以前,我还觉得不到50块的订阅费贵,现在发现,没有《端传媒》,我已经无从知道那些被消失的声音和被淹没的真相。
这一次,被人为阻隔在外部的世界,迅速地向我展示了它的巨变,我看到了茉莉花,709大抓捕,“女权五姐妹”,《失踪人民共和国》,不是“废青”而是争取双普选权的香港,国内被关停的NGO和被打击的工人运动,等等,往常,它们偶尔会以各种隐蔽的图片、谐音暗号一样的文字,悄然出现在我的豆瓣主页里,然后又倏忽不见,我即便是有机会看到了,也从未想过去深入这些事件背后,手指划两划,这些痛苦就消失不见了。
虽然每天我都会在要经手的稿子里,看到至少一张痛苦的中国人的脸庞,他们在安全线以内不停地诉说,诉说那些因为家庭、因为政策、因为环境,因为时局,等等造成的痛苦,而我也默契地守住了这条安全线,从未越界,仿佛不去深究,就不会戳穿“国家还是可以相信的”“中央是对的,地方执行得不好”“举国体制”的幻梦,我还可以苟且偷生,我还有大腿可以抱,我还有汤能喝。明明我每天都在看个体的痛苦,那些被剖开的创口,腐烂的肉和流出来的污血,四年里,有无数的相似的痛苦反反复复出现在眼前,却没引发我哪怕一次深入的思考——到底是哪儿错了,到底是哪儿?
法考至此就再也没办法进行下去了,仅仅这些,就令我开始怀疑,哪怕我甚至还没摸到法律行业的边,也更难谈到未来有机会触碰到这些案件。仅仅是打开了几个网页、看到了几本书,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就淹没了我,我敬佩在这一行踽踽独行的前辈,但我害怕,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代价太大我承受不起,一方面又深知只考个法考根本无济于事,所以我再次逃避,一头扎进政治和女权主义的书堆。我曾在那时想着再准备一年吧,我需要了解更多法条背后的立法意识,和具体案件的法律实务。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如果我不准备法考了,九月就得去找工作,但我任性地选择继续休息一个月,看书看新闻,看也只是看,完全没有对未来的计划,但找工作这件事情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逃避到十月,无论如何我都得开始了,拖到无法再拖的第一针疫苗又把我撂倒至国庆。国庆刚刚结束,我就开始找工作,主动去投,以及看BOSS上推来的招聘,一周面试了四场,一边面试一边怀疑自己,中间还去求助前辈老师,帮忙看看未来的方向。
前辈老师给了我一个“踏实”的正向评价,他说我拥有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的踏实,这可能是我在这段求职里唯一的安慰。而“废物感”会在每一次面试结束的时候涌上来,再在傍晚和睡觉前又一次淹没我。我才体会了短短的两个周,就明白了那些逃离北京和选择回乡的北漂的感觉。每一次、每一次面试都会被问到空窗期,对于一个北漂来说,或者对于任何一个求职者来说,这个空窗期都是无法饶恕的,我哪怕早8晚6、每天学习到12点也都统统无法证明我工作能力的稳定性。
在某一次面试失败后,我开始给家里打电话寻求支持,父亲、母亲都被我烦扰了一轮,刚离职的时候,我还大言不惭地说能找到工作,结果就是如今的局面,还好,他们没有逼我,之前的半年,我和他们的关系不咸不淡,也不常联系。这次,母亲说找不到先回家考个驾照,父亲说再找找,不行,就年后再来努力。我自己在同前辈老师的对话中,也想明白了之后应该选择的方向,工作要有延续性和关联性,我又想追求智识的提高,而不是白白内耗和掏空,所以无论如何,现在我都得花时间去好好准备作品,而不是再盲目地选择一个职位,再踏入一条错误的河流。
在上一份工作里,我干着干着就开始浑浑噩噩了,面对汹涌而至的压力,我逃避、糊弄、放任,我并没有自己想象得强大、坚韧。也没有像前辈老师所认定的“踏实”,心里面往往有太多的想法,爱好收集各种课程,买书,迫切地需要价值感,这可能就是女性缺少属于自己的价值系统的一个表征,不是诉诸消费主义,买化妆品和衣服,就是一些其他让自己感觉有价值的东西,但我也不曾真正地踏入,只是围绕着无数个绚丽的知识的门打转。法律可能是里面唯一撬开了门缝的尝试,也会在日后,真的变成这25岁时的一场短暂幻梦。
这篇文章,我反反复复修改了很多遍,也只是做个记录,准备作品的开始,希望以后再打开来的时候,我没有后悔。现在这个方向,代价是再空窗一段时间,用以拼之后的人生。在能做加法的时候,工作就要往上走,而不是反复内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达到前辈老师说的第二级台阶,但我想要去够一够。
人的一生,能够不断更新的话,是非常幸运的,打破,重建,再打破、再重建,我知道自己不一定能成为优秀的、独特的、独一无二的女性,但或许我可以真正地成为我自己。也还是像“抓马坤”所说的,“不要追求容易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