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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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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子(下)

安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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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檔案直接移植過來,編輯了所有像葡萄乾一樣小的標點符號,以及一些遺失的段落。希望不會有任何錯誤,以至於讀的人感到噁心。我自己改一次,就吐了一次。

我找到了一間在大豐附近的下水場,用 Wechat 和對方確認幾句後,便跳回車上。還好一 路上沒有路障,警察就喜歡在這個時間找吃。我那台中古 BMW 以 130 的飆仔合格時速拖著醉意滿滿的班尼趕今晚的最後一場。

也許是墨鏡戴累了,班尼終於將之脫下。首次將他那吊半天的雙眼,冷眼旁觀且一覽無遺地伸向前方公路。

「真的假的喔?醬醉咩?不是很會玩?」我將音樂切到林強的《千禧曼波》,投其所好。電台司令的音樂壓後。

「沒有啦,有點累而已......剛打牌很累一下。」他狡辯,音樂似乎也攪不起他的性趣。

「是喔?真假?等下別再逃跑了喔。」我模仿含懶趴的台灣口音。

站在一樓店屋的門外,我朝著頭頂的攝像鏡頭揮手。鐵柵門喀一聲彈動,班尼踉踉蹌蹌尾隨在我屁股後面。空氣中混雜著一股相當難聞,如菜市場刺鼻的香水味與空氣清新劑的昏悠悠大廳,首先開誠布公般在眼前鋪展開來,像一張張開雙腿的畫。為了掩蓋隔間內的情慾碰撞,室內還放了音量適中的千禧年華語流行金曲。

熱帶國家他媽又不下雪,刀郎的《2002 年的第一場雪》,不只聽了不應景,也不硬莖。前方的櫃檯,一個五十幾歲,滿臉痘疤的大叔衝著我和班尼傻笑。

「老闆,剛剛微信來的是嗎?」

「是啊。」

「來,坐一下先咯。」

大叔説罷,指向玄關隔壁的一處假皮沙發,示意我們先坐下稍等片刻,便一個人往小房間 去。

「Hunter S. Thompson,剛左。」班尼用食指和拇指捏壓著自己的鼻根,緩緩地吐出字 句。

「啊?」

「墨鏡。」他不看我,突兀地將視線放到了前方一尊鮮紅而永遠大公無私、正氣凜然的關公像。

「什麼淋?墨鏡你不是放車上咩?」班尼沒頭沒尾地點開了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一時之間我也無暇顧及,因為那個穿人字拖和褲長過膝的痘疤大叔已從小房間走了出來。他身後跟著七位穿高跟鞋的女人,其中兩三個女人還在罵罵咧咧地調整內衣帶。這光景活像滿者伯夷時代不情不願的落魄進貢者。好吧,這是我亂說的。

並不是所有的場所都有一面玻璃鏡子,好滿足潛水客的儀式想像。想看多美的鮑魚,得先自問皮包能有多厚,不是包皮。

「怎樣?一樣你先咯,給你先開鮑。」

我和班尼面面相覷。他那雙久違,而有些憤世嫉俗的單眼皮,醉意惺忪似地摸著沒有一點鬍渣的下巴。他左看看,右想想,終於將視線落在了 13 號身上。臉蛋不怎麼漂亮,穿著一身白色套裝,身材豐腴的女人喜出望外,一把便拉著班尼走進左邊一排隔間。

我則早早就鎖定了 16 號,比我還高半個頭,模特兒身材的女人,臉蛋同樣也不怎麼樣,但我是無所謂的。不漂亮的女人,為了留住潛水客,才會勤力施展畢身的才華,搖啊搖的,我看中的是這樣的品質,不搖就到不了外婆橋。

至於其餘的五個女人,因為接不著客,只能愣愣地被大叔趕回房間。我暗自竊喜,班尼那條水會不會被包紅包?

「小哥哥,你們剛喝酒來啊?」模特兒身材的女人應該嗅出了酒氣,嬌嗔地問。

「不然,喝茶啊?」

「醬等下不是很難出?要給我多點錢咯。」她咯咯咯地笑,拿著毛巾喚我先去洗個澡。我猜她應該是越南人吧,白皙白皙的,不知道下面有沒有剃毛。我在簡陋的淋浴室外見到班尼,他赤裸上身,下身裹著一條毛巾,乾乾淨淨的一副胴體。總算是有些作為,今宵將為他主人送上祝福的胴體。我本欲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貢獻一些適用的老司機建議指南。

但班尼始終趴在洗臉盆前,開著的水龍頭,任憑它洩,只是不停地用手接水擦拭並搓揉面 部,像是想把五官通通抹去一般。從他的神態中,我讀出了一些慾望盡頭之外的不安躁動,並不是具有青春氣息的那類朦朧躁動,其中含有關乎個人信仰喪生的危機。缺乏延展性質的臉,我無法用語言鑿開這宛如磐石的表面。

我躺在床上,卻突兀地在腦海中浮起班尼在打牌時那張教科書等級,又非常令人感到陌生的撲克臉。而且,在床對面的牆上還掛了一顆橢圓形的電子時鐘。用數字來描繪勾勒時間的流逝,其中含有時間緊迫,趕緊做些什麼的提示意味,看著就備感壓力,硬不起來。

我叫住越南女人,並喚她把橢圓電子時鐘撤下。

「不可以啦,等下我不會裝回去,會被罵咧。」她一邊撒嬌,一邊為自己寬衣解帶,左邊的奶垂了下來,看起來不假,還不知道抓起來手感怎麼樣。

我索性將頭翻過面,深深地將身子埋入軟趴趴的床上。背靠著她,等她從後面弄。

「小哥哥,你哪兒人呢?」隔壁房隱約傳來女人的聲音。

「......」班尼無言的回答飄散在這隱蔽性處於貧窮線上的空間。那條水真會玩,居然選到了中國妹。我不禁期待班尼會用什麼方式和同志聊。既是肉體刺挖的深入淺出,也是一邊一國的推波論述,個體間最誠摯濕潤的辯護。我側耳傾聽隔壁房的動靜,一雙略顯粗糙的手不按牌理出牌般滑進了我兩腿之間。我也不抗拒,什麼事都不抗拒,只需自然地將屁股微微翹起配合著。

「小哥哥,你哪兒人呢?」隔壁的女人鍥而不捨。越南女人的一對 C 奶壓得我眼前一團漆黑。

「你又是哪裡人?」班尼終於說話了。

「哈爾濱!」女人等到了回覆,興奮地大聲說道。

「喔......是中國人啊。」班尼感覺像是懶趴漏氣一般,只是敷衍地隨便應和了一聲,又像是不小心將話説漏了嘴。

「咋咧?日本妹子你就攀得起啦?」哈爾濱不只冷,連女人的氣勢都這麽硬水。越南女人躺在我上面,咿咿呀呀地賣力演出。我就像顆活塞豎管,或前或左右盲目抽動。隔壁那妹子這麽嚷嚷,聽著就覺得好笑之外,還有助於延遲射精。

越南女人繼續在我上面咿咿呀呀,像壞掉的卡帶,也像是演得太用力的演員,牆上的電子時鐘,看著討厭。但隔壁的聲響似乎停了,取而代之是冰冷的手機鈴聲,在慾望的對流層嚮了四五次後,被誰接住。惹得對面隔間的男人大聲抱怨道:

「喂,這邊醬淋吵的咩?」

「沒事兒,沒事兒。」聽著就騷的女人聲音從隔間的上空飛來。

當我從小房間走出來時,班尼正好站在櫃檯前,自動自發地從皮包抽出了幾張藍鈔票。當他轉頭瞧見我時,我法喜充滿地對他比了一個阿彌陀佛,雙手合十的手勢,便一個人先坐到假皮沙發歇著,喝點越南女人端上來的中國熱茶。她離開時,我還多捏了一下她的屁股。她虛情假意地推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回小房間。

班尼付完錢後,雙唇抿在了一塊,對我吱我一聲,然後稍微向鐵柵門的方向點了點頭,示意離開。幹了一炮後居然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變了,我懷著異樣的喜悅,以及射後平和的心情,無怨無悔地隨他走下店屋。

他背對著我點菸,也不為我遞上一支。

「喂,你家一副最便宜的棺材多少錢啊?」班尼把菸吐在地上,凝重地問。

「做莫?你要買給誰喔?」我聽得一頭霧水,然後對他比了一個手勢,示意把菸拿來。

年初四中午前,我懷著詭譎萬分的心情,一鼓作氣地載著班尼拖了將近四百公里往北上。每次北上,我總是先爬到雲頂試車和玩幾把,沒料想到這次卻是趕太平間,而且還是在農曆年期間。

班尼一路上幾乎沒說一句話,他只讓我知道個大概。班尼同死人一般一聲不吭地躺臥在副駕座上,耀眼的陽光吃力地穿透被我非法加厚的隔熱膜。由於車內的溫度長時間保持不變的狀態,我必須在每隔半小時將車窗拉下。我需要透風與換口氣,也期望這陰鬱不明的印象能隨風消散一些。

像真空管的細菌,風把班尼的長髮吹得東歪西落,像被地心引力拒絕入境的長髮,不停地 飄。而黏貼在班尼鼻樑上的墨鏡,再次使我迷航,我終究無法分辨眼皮底下的他是為喪父而難過,還是純然地在體力輸出方面,尤其下半身那部分,累到不行而已。

快抵達前,班尼仍舊無聲無息,絲毫無法從胸口感受到一絲絲的起伏變化。我偷偷將手指伸向他的鼻孔,結果他漠然而迅猛地向我伸了一個中指。

「丟,昨晚才破處,別死在我車上啊。」我假意咒罵,測試反應。

班尼依舊沒說什麼,也不為自己的貞操辯護,只是稍微搖晃腦袋,試圖從夢境之中回到現 實。偌大的中央醫院戶外停車場,我們的車靠在一棵樹下前的位置,我和他偷偷摸摸地坐在車上抽菸。失去言語交流的兩人,只能怔怔地望著眼前枝葉繁茂的大樹。

忽然從大樹中傳來了一些聲響與晃動,隨即四五隻烏鴉從其中竄出,發出尖銳而頓重的咿呀咿呀聲,四散隱沒在我們前方的視線。有一隻朝著昏黃的夕陽,義無反顧地飛去。

「你猜他是怎麼死的?」他吐了一口菸,終於說話了。

「喔,車禍咯?頭飛掉那種?」我試著想像他的死法。

「希望咯,看他的衰臉,也是很淋胃。」班尼似乎在隱忍著什麼,言詞卻不顯寬容,烏鴉也已不見蹤影。

「然後,誰打給你懂嗎?」我將菸蒂丟向車窗外,繼而問道。

班尼對我聳肩,見我將菸蒂扔向車窗外,他也跟著放膽。

太平間位於中央醫院的負一樓,不幸而陰氣氤氳的地下室,六扇厚重的門分別在電梯的左右兩側,沒有對外窗戶,也沒有描繪馬來風光的複製畫。看起來沒有什麼不一樣的門,門上沒有任何號碼標示。可能所有的符碼在這迎接死人的空間裡,都顯得無足輕重,可有可無吧。還活著的人也不必費神多揣想了,多看一組符碼,就多了一組買萬字的靈感,簡直是向 Vincent Tan 送錢。

左側走廊盡頭的最後一扇門外,站了一位同樣戴著墨鏡,看起來同我們一般年輕的男子。我一踱出電梯,便發現了他。班尼與我並肩站在電梯外環視,他撥通了電話,卻沒有將手機湊近耳邊。嘟了一聲之後,左側盡頭傳來了聲響,幾乎同步降臨的聲響,讓人不寒而慄的聲響。

「是他啊?你說打給你的人就是他啊?」

我倉促低聲地連問班尼兩次,我想儘快從這個場所離開,即便我是棺材佬二代,但可不見得我就會對這類地方產生自然的親切之感,我從來都不來這些鬼地方。眼看事態都已經這麼明顯了,並沒什麼好懷疑的,打給班尼的肯定就是他,盡頭的年輕男子亦心領神會般看向我們這邊。

唯獨班尼這條水還無法接受這現實的第一輪拷問,他紋絲不動地望著手機,任憑手機鈴聲傳蕩在這死人比活人還多的長廊。嚴刑逼供的手段都還未釋出,班尼卻先露出一副想繳械的窩囊頹樣。

盡頭的男子略顯輕浮而不耐煩似的率先掛斷了電話,這舉動使我斷定對方的歲數肯定與我們不相上下。於是乎,我強行推著班尼向左邊走,只有這樣才能確認對方究竟是什麼來歷,以及班尼的老豆究竟是如何突然驟逝的,打給班尼的又為何是他。吉隆坡的阿隆不會追這麽兇吧?連太平間都來?收得到錢咩?

男子戴著一頂扁帽,同樣戴了一副煞有介事的墨鏡,不過看起來比班尼的名貴不少,好像是 Ic! Berlin。這兩個男人均低垂著頭靠站在牆的兩邊,站在中間的我,只能不停地在兩人身上來回週旋,像個搞不清楚狀態就登場的仲裁官,但誰都不願意開口自白。

「所以,是你打給他的啊?你為什麼有他的號碼啊?然後,他老豆是怎麼死的?先講啊......要錢沒有咯。我們一毛都不會給的。」期間我也不見院方或其他什麼人經過,班尼不情願問的事,由我直接挑明。

「嗯,是我打給他的。號碼是從我爸手機找到的。他燒炭,昨天晚上八點半左右死在車 上。」年輕男子的腦袋壓得很低,如具有思想的霍格沃茨分院帽一般,聲音像是從扁帽口併出。他一邊不停地用右腳前後摩擦著地面,發出難聽刺耳的吱吱聲,彷彿想抹掉腳低黏著的狗大便似的,神色自若地說道。

「你爸?」班尼像是背部觸電一般,瞬間抬起身子,順勢摘掉墨鏡,卻不出一點聲音。反倒是我,像配音員一般代班尼發聲。他啞口無言,驚怵萬份的我......尷尬地再次確認。 原本無動於衷,站靠在牆對面的年輕男子,在我倆那一唱一和的驚嘆後,終於也浮起了一 張臉。眼前的人居然是班尼老豆遠在吉隆坡的私生子?而且他老豆終於履行了諾言,採取燒炭的方式了結自己的性命。

私生子這發現倒不是令我感到最驚訝的。當方形長條的管束燈光映襯在男子緩緩浮出的臉龐時,一張既熟悉又令我怵目驚心的臉,更不由得使我感到劇烈的暈眩。噁心之感從腹中瞬間鼓脹發酵,使我真的作嘔,吐在了兩人之間。

我無法相信,男子除了那暫時隱蔽的雙眼外,居然連身型、聲線都和班尼一模一樣。當我不可置信地再次將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時,又劇烈地作嘔了一次。

他們只是看著我,就只是看著我。我的眼睛一定很紅吧,我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

我可從來沒有聽班尼或他老媽提起過,原來他可能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在吉隆坡?我佇立夾隙在兩人之中,緊縮抽搐的胃,不停翻攪,我幾近絕望地反覆來回確認這兩張面孔,迫切地在他們身上尋覓能分辨二者的蛛絲馬跡。

所有的嘗試均徒勞無功,除了外在的髮型與衣著外,他們的體型身高都如一組模具之下的臘品。我無法辨識,更遑論說服自己接受眼前的現實。雙胞胎,連聲音都是一樣的嗎?

少了什麼,到底是什麼,腦袋漲得使我頭痛慾裂。我微微彎下身子,將雙手靠在膝上,一 方面防止自己再次作嘔,一方面試圖從仰視的姿態窺探他們。從他們倆的神情中,我捕捉萃取出了與我別無二致的錯愕與困囧,它們一一鋪墊潛藏在他們快睡著似的單眼皮底下。他們必然和我一樣,是一直到年初四的這天才知曉彼此的存在。這對我來說是絕無僅有的寬慰。但從自私的視角來看,我或許也是那個受拷問的人之一。

我試著振作精神,重新抬起身子,好好地端詳眼前這可能為雙胞胎的兩人。由此可見,眼前的一切並非源於我個人的幻像。班尼肯定也不是什麼石內卜,他沒有暴戾地在我身上施展任何魔法,分院帽是虛構的,眼前的男人卻不是。

只是,班尼和班尼的贗品,或男子和男子的贗品都還沒有準備開口說話。班尼竭盡所能地瞪大雙眼。如果人的一雙眼睛具有咬合與吞噬一切的物理力量,那班尼與男子的對峙,無疑就像一場無聲的廝殺啃咬,其中含有只能其中一人走出這間太平間的強烈意志。我始終相信班尼不願走到這一步,只要男子的墨鏡不被摘下,兩人的巧合便有稍稍翻轉的餘地,即便是靠在懸崖邊,半張腳板早已懸空的懸崖邊。

我依舊瞠目結舌地站在兩人之間,靜靜地目睹這場沒有觀眾的困獸之鬥。忽遠忽近的現實,左右了我的判斷。我無法仲裁,光是目睹,便足以再次使我胃食道逆流。 我必然也是那個受拷問的人,我再次肯定。夾雜在兩人之中,我默許了一股恨意,蟠踞在深處的恨意,悄悄攀上我心頭的恨意。

直到一對哭紅了雙眼的年邁馬來夫妻,從身旁的門扉走出來時,我們三人才收斂起這場荒蠻與荒謬至極的無聲殺戮。一位身著護士裝的馬來男人領著疲憊不堪的年邁馬來夫妻走到電梯前,示意我們三人稍等片刻。

「你今年幾歲?我二十三。」戴帽子的年輕男子,語氣之中卻不顯慌張,更有一份質地絲滑的穩重。男子等不到回覆,他輕鬆地將背部從牆上拔起,如接受命運一般,沉靜卻乖張地撥開墨鏡,帶有幾分挑釁意味。這舉動毫無疑問粉碎了我和班尼的視界,亦壓垮了我們最後一絲的期盼。

潛藏在墨鏡之下的,果然也是一雙單眼皮。

班尼嘆了一口長長的氣,焦慮地仰天尋找著什麼。天花板有什麼好看的嗎?耶穌、阿拉、 孔夫子,還是關公,誰能為我解開謎團,我就相信誰,而且我還會帶埋班尼,讓他連信仰都永遠做我的下線。

隨著現實趨於明朗,班尼依然緘默不語,更不願試著平衡思緒接受這命運的荒謬示現,惹得我的這股恨意也漸漸昇華成絕然的嫉妒。班尼終於迎來了生命中直面命運的機會,也因此能自由地辯證尼采與反撲其思想的絕佳機會。而我尋尋覓覓,卻始終不見這般絕對荒謬的人生片場,恨意當然由此而生。

畢竟面對阿隆這種過於小兒科、現實層面的難題,會阻礙我觀察,觀察班尼如何呼應,如何與之斡旋,絕處逢生。所以......我十分慶幸男子不是阿隆,而是班尼雙胞胎的可能事實。除此之外,即使是同父異母,或同為一艘母體。不管在精神面或現實面,這難以言表如戲劇般的張力依舊是不變的。

班尼很可能不只是牌桌上的猴子,連整個人生都是吧。但一隻打得出莎士比亞全集的猴 子?不是挺有神話意味的嗎?(對猴子社群和人可能都一樣,如果猴子會知道。)

是的,我固然嫉妒班尼需要面對的這道課題。如果此生無幸,作為一位偶爾介入並適時推動他前進的旁觀者,倒也不壞。我試著轉換立場,退而求其次,迫不及待地走到了班尼的跟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後,對班尼贗品說道:

「我們三人都同年,你不必再問他,我來回答就好。反正你不是阿隆,」

「喔,好吧,那我來回答。反正,你們可以叫我 Johnny。」男人利索地平撫了心情,模仿我的陳述句,彷彿不再糾纏於眼前的現實。簡短地自我介紹後,朝向了我們。

「喔......叫我 Benson,然後,他是 Benny,可能是你哥哥或你弟弟。不然......你們抱一下咯。」 我沒和他握手,僅代表班尼和他搭話。順便嘗試讓兩人相認,看起來美事一樁,何樂不為。

這兩人卻同時瞪著我看,讓我不由得懶趴一縮。一身潔白護士裝扮的馬來男人走了過來,原來如此般啊了一聲,在他看見班尼和強尼的同時。各種淒慘死狀的人都看過了,區區兩個長得一樣的人,又算得了什麼。

我羨慕班尼,也期待著自己的人生拷問。

班尼和強尼的老豆還躺在太平間。我們三人當天三點前都沒有定奪,離所謂的結論還差個十萬八千里遠。至少我和班尼這邊,光是消化臆測另一個雙胞胎兄弟的這件事實,早已累得半死。至於他倆老豆這身後事該怎麼處理,我一個外人也暫時不好再插嘴多說話。

強尼刻意迴避直接處理他老豆的生後事,宛若預先就料想到那般,他強行推銷了一間位於富都(Pudu)區的三星酒店,說是今晚再約出來詳談,因為現在有事得趕去別的地方。 酒店的錢還預先付過了。強尼傳了地址給我們後,便行色匆匆地從太平間離開。

班尼沒有應答,也沒有要求走進室內見他老豆最後一面。 生前沒什麼見面,死後最好也不要。而且人死就算了,他媽現在還跑出了一個叫 Johnny 的男人?幹你娘?

難得班尼終於講了一句以上的話,我對這番宣洩不加以制止,連粗口也未提醒該切換成首都在地粵語模式。他的打擊已經很大了,我暫時不想錦上添花。我們回到車上分了最後一支菸後,便一路堵回強尼已經付過錢的三星酒店補眠。

直到當晚約莫八時半,我和班尼簡單吃過晚餐後,才慢慢驅車到指定的會面地點。

我和他坐在一棵(據賣涼茶的大媽說)近百年的榕樹下,搭著一張簡陋的紅色塑料桌,一邊喝吉隆坡特色涼茶,一邊等強尼到來。期間有不少穿著豔麗的女人經過,也有好些男人,從四周零零散散地朝榕樹對面的一座偌大夜總會方向走,活像是一群群虔誠的朝聖者,帶著鈔票與腫脹的慾望,或躺或站,向阿佛洛狄忒女神渴求赦免。我不厭其煩地望著閃爍的夜總會霓虹燈,感覺有什麼在向我招手。

裡面一定有一些 JB 所沒有的東西,使我腎上腺素飆升的東西,於是我快快地將苦澀的涼茶喝乾。 班尼一口都沒喝,背對著我抽菸。如此這般要命的雙重打擊想必非常難以下嚥,他直直地盯著榕樹粗肥的樹幹,是在想著什麼嗎?還是這粗肥的樹幹使他憶起了昨日 那豐腴的哈爾濱女人?我為了使自己降火,慾火的火,不得不將班尼那杯涼茶也喝下肚, 反正涼茶的錢也是我付的。

愛遲到的病菌,在這片馬來半島,可說是毫無倖存者。什麼人最有時間觀念?可能既不是我,也不是強尼和班尼。我想起金魚缸的女人、哈爾濱女人、C 奶越南女人,她們或許才是最有時間觀念的。每次潛水以六十分鐘為基準,少一刻說謝謝,多一刻請多給錢。強尼離約定的時間還要晚了近一粒鐘,涼茶我已經喝了四杯,班尼的菸也抽了快半包。

「嗨,附近難停車,不好意思。」強尼拉開塑料椅,板著一張臉,誠懇地說了不好意思。 一邊摸著他那頭油亮的美式短髮,連聳聳肩啊,攤攤手示意也懶得演,鬼才信。但對我而言,好像又具有點說服力吧。

「不介意吧?」他隨即放下一把印有 Audi 形狀的鑰匙圈,絲毫忘卻我們已經等了六十分鐘的事實,逕自抽起了放在桌上的香菸。

「你不是拿咯。」我大氣地說,雖然那包菸也不是我的。

強尼氣定神閒地燃起了菸,也不說話。他用食指對我們指一指他的手機銀幕後,便自顧自地將手托在桌上,一張臉緊貼著螢幕,忙著和誰聯絡。我注意到強尼用的是黑莓機,也就是有鍵盤的那種。他嫻熟地敲打著塑料鍵盤,不停地發出細微的喀噠喀噠聲,看起來像個遺失青春期的小大人。強尼的自負老練,不禁也使我有些羨慕。

當菸快抽完之後,他煩厭下意識地嘖了一聲,便將手機塞回褲袋,並且示意我們一起隨他離開。

「啊?又要去哪裡喔?這邊講不可以咩?」我有點不耐煩,屁股還黏在椅子上。班尼望著他不採取任何行動,如失去魔法,一臉呆滯的石內卜。

「這邊難說話。在對面而已。包廂我定了,不過你們要在這邊也可以。」強尼極為冷靜,屁股差點真的重新坐回椅子上。

「是喔?要咩?你請啊?」我假意孤寒(真的孤寒),學曹操三顧茅廬,連問了三次,試探強尼的誠意。

「房間的錢不也是嗎?走吧。」他似乎對我也頗為了解,輕易就讀出了我的玄外之音。雖然極有可能就是雙胞胎,但強尼在性格方面的明朗色彩,確實比班尼更為厚實而俱有自然的親切感,我也漸漸從其中掌握到了這方面的規律。

我這一輩子都在拖著班尼,榕樹下那晚亦不例外,況且我也很想一睹吉隆坡的包廂,究竟有啥不一樣。強尼輕車熟路般略過大門外穿深褐色短袖上衣的警衛,簡單與櫃檯小姐嘀咕幾句後,便被一位濃妝豔抹,皮笑肉不笑的女人領著走到一處包廂。

「嗨!Johnny 哥,要找人來陪你們嗎?」女人熱情地問,我祈禱他說要。

「先不要,等我們談完先。」強尼塞了一張藍鈔給女人後,她便識趣地將門闔上。這再次使我略微失望。

班尼一個人吃著桌上的水果拼盤,默默地等我主持大局。我們從酒店出發前,班尼就明確地指望我能為他處理這事,況且我是棺材佬二代。 我望著預先被放在桌上的兩支澀酒, 紅標或藍標,也不知道哪支好喝。也許喝幾口有 kick 之後,談起來可能就更輕鬆了吧。 怎麼處理不重要,我打一通電話給吉隆坡的同行表兄,這破事就可辦成。班尼仍舊板著一 張臉,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該不會是想完全放棄責任,讓強尼一肩扛起吧?真的沒用。

強尼卻搶先一步,他打開了紅標,一邊為我們斟酒,一邊開門見山說道:

「我最近處於事業的下風期,手頭有些緊。我知道 Benny 你也是我老爸的兒子,希望你可以幫我先付,我兩週後會還你,加 10%利息。」

「付條懶?你要我去哪裡找錢?」班尼按耐不住情緒,果不其然還是打開天窗說髒話。

「什麼下風期喔?你是玩股票還是玩 poker 喔?不要假鬼假怪,多多懶野。」我語氣盡顯輕蔑,但打從心底還是極為期待。當然,道義上還是得假惺惺地附和班尼。

「股票和 poker 都是。Poker 的資料你可以上網找,我在馬來西亞是有排名的。」

強尼 on the rock,連汽水和綠茶都沒摻,一個人默默乾杯之後轉而對我說道。亮著的大螢幕,刺耳咚茲咚茲的音樂被強尼精適時關掉。低飽和的沉默暫時壓得班尼無所適從,如坐針氈。

「是咩?你不要玩我喔。試試看啦,我們為什麼要先付?講清楚一點喔,班尼老豆已經多躺冷氣房一天了,很淋冷咧!」

我壓抑不住興奮,尤其是他表明自己是德州撲克選手時。我火上加油,並在言語間鼓勵強尼多說一點。我再次越過旁觀者的界線,為班尼老豆和班尼作主。

我刻意拉一拉衣襬,露出半顆 Gucci 名牌腰帶,同時將塞在褲袋的BMW 車鑰匙假裝在不經意的狀態下擺到桌上。強尼確實留意到了,我也留意到他的克制,克制於不對我發出輕蔑的嗤之以鼻。他拿捏得很好,並未使我難堪。中古的 BMW 車鑰匙,一看就知,拿來助威好練根本下衰。

但我也對自己這般嘗試感到寬慰,我總算跨出了重要的一步。

強尼獨自攀到了石頭上,一個人乾杯後稍微蹙起眉頭,若有所思般將手壓在人中,爾後又緩緩落下。和班尼相同的一張面孔,連動作都有幾分相似,有點拖泥帶水的相似。我試圖繼續在其中把握與梳理這些微的落差。無論如何,潛藏在強尼那張臉背後的經歷,確實顯得比班尼更多了幾分寬厚,富有延展性,飽經世故卻不落於世故的傲骨精神。

「Benny,你也知道我們的老爸是什麼樣的人。他的債,都是我在扛的。JB 欠了多少組阿 隆,我不知道。但這邊的事,都是我在 settle。」

他一邊說,一邊掀起上衣,露出的上半身佈滿了大大小小十幾道的傷疤。在肚臍上方還有一條約莫七公分長,清晰可辨的斷腳蜈蚣疤。雖然相處時間不超過二十四小時,但我十分篤定,強尼並非刻意誇耀,尤其是對過往人生中的種種慘痛經歷。

他並未閃躲,也沒有矯揉造作與虛張聲勢。除此之外,我個人肯定也能給予充分的理解;

強尼人生之中許許多多的步步為營,不得不處心積慮小心應對。在面臨危險時巧妙地將自己匿藏起來,也許看起來還有點陰險狡詐,但如果沒有這些品質與自覺,他該如何自保? 該如何不著痕跡地從燒燙的暴力中赤足走出來?他這般無遮掩的自我揭露,勝於千言萬語。強尼那張臉也不乏浴火重生後的泰然自若,其中所隱含的,很可能僅只是希望我們能 對他的遭遇有最起碼的認知。

他不害怕攀比,更不害怕直面命運。

強尼這舉動,除此之外並無貪圖更多,亦沒向我們伸手討要廉價的同情。他對另一張面目相同的臉孔投以篤定而懇切的眼神,班尼暫時還是躲開了。

而我也知道,班尼的身上並沒有這些傷痕,當然也沒有與之對應的品質。我還無法將此歸咎於他。是強尼代替他挨揍嗎?還是他倆那退無可退的老豆,對所謂宿命感到徬徨無措,而索性將自己的骨肉推向嗜賭的邊緣?他老豆對班尼又是懷著什麼樣的情感,才在一次又 一次拳腳相向中留了最後一手,而不至於在班尼身上留下難以抹滅的傷疤?為什麼又是強尼得為此埋單,不無異議地忍受這一切?班尼從不可置信,到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的腹部看 了許久許久,他的臉仍深深地匿藏在兩瓣長髮之中。他猶豫片刻,期間不停地搓揉雙手,才罕見地主動跨過半個身子,將強尼與我的酒杯斟滿。他似乎不願多做回想,依舊守口如 瓶般,深怕說的每句話都會被記錄在案似的。

班尼將酒杯往我和強尼的酒杯輕輕一碰後,我們三人再次爬到了石頭之上。如飽經滄桑,戴綠帽或事業觸礁的中年男人一般,痛快地將難喝的約翰走路一飲而盡,然後再斟滿。

發生在強尼身上的事,以及班尼自身,我尚有許多雲霧無法一一釐清,它們遮蔽了我的視 線,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選擇將大部分的精神轉移到強尼身上。

如果有誰願意設身處地為我這個人著想,或稍微將鬆緊帶掙脫,做一些純然而無害的大膽設想,興許便能燃起一絲絲理解。我個人為何會看似突兀般,對強尼昇起一股英雄惜英雄又相見恨晚之感?

這麽說不免又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嫌疑,但此英雄非彼能普渡眾生之英雄。我沒有超能力,也無法飛簷走壁將什麼無辜之人從險境中拎走。沒有人為我喝采,誰我都無法渡,我只能自渡自救;所以,我至少是自己的英雄吧?這樣直面自己的人?為什麼不能稱為英雄呢?我不情願也無能為力明辨是非,也無餘力為此多花費心神,撥動他們箇中的痛與酸楚。因為我從不曾挨過家暴。

我不得不承認,除了與強尼有這般,可能單方面的思想共振連結之外,當下的我是何等希 望,強尼就是我鄰居兼好友。基於此,拿掉班尼,或索性將他掉包,落在吉隆坡,我也無所謂。他那受儘折磨的老母親,還會在乎眼前的人究竟是班尼或是強尼嗎?他們長得一模 一樣,如果她也不知道強尼的存在,那將班尼對調,又有何關係?強尼不乏賺錢的能力,雖然也是從賭桌上獲利而來,但......強尼應該不至於打他老媽吧?而且好像和我更合得來?

當然,所有的一切均是虛妄的假設,是注定徒勞的。沒有任何人能知道答案,甚至是他們自己。

強尼接受了他的命運,所以順勢而為;抑或迫於無奈才走上此道?顯而易見的,既然有一個嗜賭的生父,強尼唯一能做的,能抵抗命運的,便是至少在賭博這方面青出於藍?這麽說也許令人想發笑,而我又怎麼能只聽他的一面之詞,就貿貿然地相信,他就是一個職業牌手?而且還是不幸在此階段處於下風期,而之前是一個常盈利的牌手和股市散戶大神?

有諸多的臆想不斷地敲擊,湧上我的心扉。我並無意用自己的思想,將自己禁錮以至窒息凋亡,更無意成為虛無的階下囚徒。我需要確保自己在精神與意志方面,始終凌駕於他們之上,誰都無法使我的意志屈服。

同時間,為了破除這一切的實相與錯綜複雜,不期而遇的偶然性。在酒過三巡之際,而皮笑肉不笑的媽媽桑尚未進來前,我暫且放棄了點陪坐小姐的念頭,無論是多麼性感的尤物,也不及我此刻想到的一個絕妙計畫那般令人感到血脈噴張,提振精神。

「Johnny 啊,你說你是德州撲克選手?不然......你和我 hands up 單挑,贏我的話,錢我 先暫時付,而且不算利息。怎樣?Benny 你來發牌,你沒意見吧?你們都沒意見吧?」

我壓根兒就沒有瞧上班尼一眼,他現在被賦予的角色不過只是個發牌員。再說,這是我賦予他的機會。他必須牢牢地從旁加以觀察,這怨不得我。我直勾勾地盯著強尼,繼而說道:

「一人 buy in RM2,000,大小盲 RM10。你若是贏光我的籌碼,還有額外的 RM20,000 借 你。0% 利息。我做擔保,Benny 見證。」

強尼這次並未和我們碰酒杯,一個人連續喝乾了兩杯。浮起的一張臉,漲得醉醺醺的模樣,倒像極了窮途末路之人所做的無謂垂死掙扎。可別誤會,我對強尼的感覺依舊是不變的,我仍然願意相信他。只是如今又轉變為這副頹廢模樣,讓我有些光火,我有這個能力摧毀他。班尼也一樣,我也漸漸對他感到厭煩。他媽總是靜悄悄的,是在害怕什麼?我已經幫他出面,決定好這些事,他不感激,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死蠢樣。

除了他倆的髮型與穿著,我實在也感到極度厭倦。一張如出一轍的面孔如何能同時擁有兩種意志?眼前的這兩條水到底是同一個人,還是一個人分飾的兩種意志表現?或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班尼那傢伙,以前還拉著我討論什麼尼采,上帝已死啦,精神三變啦,現在他看起來,倒像縮頭駱駝,逆來順受,毫無主張也乾煸的死駱駝。

如果只能在二者之中選擇一人,班尼和強尼就像是被東西兩堂寺廟中的僧侶呵護的貓,而我就是南泉,斬與不斬,我說了算。

強尼緊握雙拳的手輕輕地鬆開了,他瞇著眼睛抬起左腕的 Bell & Ross 飛行錶,略感困窘而跌跌撞撞地對我說道:

「Benson......你啊......說的是......真的嗎?」

「你以為我是來和你吹水的啊?」我二話不說反嗆扣殺。

強尼醉意漸深,在聽聞我最後的陳述後,驟轉又亮起了危機四伏而極富警覺的眼神,一反常態說道:

「Jenny ,幫我拿一副牌進來,謝謝。」

上等檜木棺木裡班尼(或強尼?我一直無法確定)的肉身推進火爐悶烤,落在年初五他老豆喪禮的半年後。從年初七回到新山那晚,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一切的往來,包含資金的往返轉移,均是透過手機交流完成。

我也無法確定班尼是否搭上了回台北的班機。除此之外,我也尚未決定是否該將他筆記中的內容,尤其是關乎我的所有內容都全數公開。我忽然遺失了這股自信,亦還未完成這心理建設。不論是個人道德層面的掙扎,還是私人情感方面。

我在不知不覺間就寫了這近三萬字的手稿。隨著故事的回溯,我不禁也對自己產生了根本性的自疑,我希望還有時間與機會記錄這之後的荒唐。

而在班尼筆記中的一些私人記錄和幾篇奇怪的詞句組合,我相信是具有平衡視角的價值。但我依舊備感乏力,我始終無法細分以及從中分析與讀出,哪一階段的內容能與這過往半年的經歷相匹配。以下是班尼的筆記內容數則,我盡可能從將錯誤的語法、錯字、顛倒、任意的文章內容整理清楚。

(1)

每當有人向我拋出這類難題,一股玉石俱焚的強烈企圖就會再次光臨。我始終努力地對這類想法加以喝止,就算是其拋出的難題與重量,並不是處於常態平均分佈的曲線上。它們總是千姿百態,時而劇烈,時而輕盈,如鉛如絲般向我襲來,這股玉石俱焚的炙熱心情也次次遞增。

像是缺了一腳的三角函數,沒有指針的羅盤,沒有訊號的移動設備,停靠在霧靄等待我的,是一艘名為無名的船,航向無明的無名......我忘了為何行經此處,亦忘了是誰向我發出這影影綽綽的邀請?是班森、是嗜賭而每逢家長日才出現的父,或是倒霉透頂嫁錯郎生錯子而我始終虧對的母,抑或是後來的那另一個我。

如果這是生命中的必然,我又何需迴避?我在虛空之中瞥見了另一個我,在現實的牌桌前與他面面相覷。如果他為我點亮了這生命的必然,那我的同歸於盡,在我看來則不像是一種軟弱無能的逃避(我必須先將人生是否具有意義這類思考撇開,否則會沒完沒了)。

沒錯,我也想到了,玉石俱焚的選項,不是懶惰的替換,至少它還具有漣漪近遠之別。不管是極私人圈子性質,抑或或輻射到更廣大圈子的現實意義......我保證,我保證在完全說服自己以前,我將不再次糾結於如何去形塑這類難題的樣貌,也不再急著向其他人展示其中的本質。

既不是善也不是惡。班森可能是對的,但我不方便當面表明,那個男人,可能是我的另一種可能。

(2)

關於玉石俱焚,還讓我想起除了自己外,近日我撞見廉價政府組屋外的出路口邊,掛了自殺請等等的勸言。

我想破頭前,腦袋先打結。

国内頻繁的自杀事件。事发地点从个人的卧室,走到了天桥的兩邊。他們躲在社會版的角落,有人一邊挖鼻屎,一邊睜著眼睛打哈欠。躲在社群媒體下易開罐的 RIP 留言,也躲在政府部分偷偷播送的 SMS 呼籲間。

不论采取什么方式,或怀揣着怎麼样的心情,自杀到底是一種逃避還是無可奈何的妥協?是身而为人最后的高尚行徑,還是鬱鬱寡歡的自作聰明?我試著深入闡明......身而为人,為何無法書寫个人的生死大權,偏偏當個沒有水的寶特瓶;亦即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但好歹能為自己的餘生守口如瓶。

选择自我了结,是出于对生命的真正熱情,那最后的他们,是否亦获得了平静?乏人問津的生命與弔唁,座無虛席的想念。想笑自己,原來褲子忘了拉拉鍊。一齣除了自己之外,台上無人的表演。在鐘聲搶修前,我分不清現在是幾點。

死亡可能也预示着凋零,也有人義正嚴辭地掩耳盜鈴,還是出于恐惧害怕假裝看不見?畢竟这類负面新闻太容易腐蚀心情,沒有血清也沒有毒品來助興。飄進肺的非主因,怕是有人腦裡裝大便。

(3)

為腳寫註腳,把題旨收好。讀的人想蓋被睡覺,寫的人還自以為妙。人生不一定有題旨,但必定會吃點豬腳。

有的人匿藏潛逃,有的人露出狗腳。好與不好,別活在別人的口角,悲天憫人就好。尼彩穿上迷彩服睡午覺,背著上帝在夢中到處跑。我邊讀邊找,題旨找不著,也沒發現註腳。書扉叢林中上帝之墓,我找著了救贖,但已找不回來時路。

我說晚安,也說好。

(4)

梵谷的左耳與十一張向日葵的梵谷。梵谷的反骨,沒掉耳朵前,他充耳不聞,幸好死夠久 後,也沒有默默無聞。我的鞋帶鬆了,鐘卻響了;我偷了 420 粒種子快馬加鞭,反骨的腳卻跑錯了邊。耳朵還在,420 粒的種子,捲成了一隻 Maryjane。

(5)

示範何謂鬼打牆:

所有所有的假设统统站不住脚,人在窮途末路的时候选择自我。但富足的人,他们会在盛开的季节,自發將生命永远地烙在某个时刻吗?我宁可相信,至少目前为止,但愿将来也如此相信,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只要一息尚存,凡事皆有可能。

創造並不等同於積極,這是思考的瑕疵,是自欺欺人。所謂的創造,其屬性必然是不偏不倚而富含隨機性的。種瓜得傻瓜,種豆生豆芽。如果創造了具有消極灰暗色調的生命體驗,也許也難有匪夷所思,出奇絢麗的生命經驗。

在極大概率與意外事件之間,沒有一條明確的線索在兩段牽引。

所谓的穷,是希望的落空,而非物質匱乏上的一板一眼。所有的窮,也是咖啡店的嗲怒言,連買萬字博運氣的活力也落空。富足自洽的生命,我不再考慮創作,更拒絕在不断流逝的数月中,錙銖必較於是非、对错、好坏與善恶,我盡可能全心全意地撫慰每个当下。

接受現實的兩種可能方式:快樂的死與痛苦地生。對於那些選擇自我終結,以自己為對象,或以其它人為坐標,而採取玉石俱焚的人,我僅僅只能希望在那個當下,能祝福他們獲得永恆的解脫。

在菸即將燃燒殆盡前,請將祂深深地吸到肺中,不疾不徐地吐出,我們感受的不是虛無縹 緲,是熱切的生命,無時無刻都要綻放。儘管它的表現,有時候帶點陰鬱氣息,而我們不一定每回都能掌握。 而我想給強尼一個機會。

(5)

梵谷把耳朵割下送給貝多芬,於是聽到了向日葵盛開的聲音。詩人/假牙

十公共牌:K(紅心)K(方塊)8(紅心)

我拿了 AK 雜色,單張成 set,兩個人同時手握 AK 的機率並不大。與此同時,我仍必須不排除強尼在轉牌與河牌買同花的可能性,長時間處於下風期的人,應該不會放棄這般難得的逆襲機會(前提是他手握兩張紅心)。

我快刀斬亂麻地刻意推了一個滿注,除了試圖靠經過妝點而不假思索的行動,向強尼施壓 外,我必須延續自己的牌桌形象,畢竟我整場對弈都在咄咄逼人。好幾次我刻意 bluff,在偷下底池後,我會故意讓他看我手中的兩張牌,什麼牌面都沒有中的牌。

而在這一手牌中也是如此,我必須使他相信。我這麼做的目的不過是想靠 bluff 來輕鬆收下這底池,而且我屢試不爽。

在另一條我所構築的隱含行動線中,也深埋著我極個人的私慾,我那極為強烈,企圖目睹強尼奔潰的盼望。我姑且相信他,年紀輕輕便歷經種種磨難與掙扎,卻在不知什麼時刻,以破釜沉舟的暴烈姿態孜孜不倦地向命運發起挑戰,靠著非凡的牌技遊走在各大賭場或私人牌局間,從而斬獲不菲的收入,甚至還一肩扛起他老豆所欠下的所有賭債?從與他的實際對弈中,我能感受到這旺盛而粗蠻的形象。

是的,我也希望拿下職業牌手,好以獻祭我乏善可陳的撲克履歷。除此之外,儘管這兩人都擁有迥異的人生遭遇,先天或後天各自形成的性格色彩。在我看來,尤其是牌桌上,他們必定是承襲著他們父親的血脈,一家子都是色厲內茬之徒。

坐在我與強尼之間的班尼,擱淺的目光癡疑地望著牌面。他輕輕地吞了一點口水,像葡萄乾的喉結,受驚嚇似地抖動了一下,使我想起了那個時刻。

卡嘎卡嘎......改變命運齒輪的聲音,我想我們三人都同時聽到了。

我們的籌碼相當,難分軒輊地纏鬥了近兩小時。有好幾次我幾乎就要輾碎他,但他總是慢慢悠悠地一點點向我索討回籌碼。強尼有一種純數學上的精於算計,打牌風格更具有幾近偏執的絕對理性與現代觀念。我多多少能從他的行動線中感受到這氛圍,一種趨近博弈理論中最優解的數學策略,被世界頂尖選手所追捧的 GTO(Game Theoretical Optimum)策略。強尼一定對此非常痴迷,什麼納什均衡理論,搞笑。

而這種痴迷同樣具有危險性,特別是當他在腦中不斷解構與計算每把手牌的賠率、隱含賠率與棄牌率......種種的計算,我幾乎可以聽見他腦袋高速運轉的嘶嘶聲。這樣醉心於計算的結果,使他理所當然地忘卻自己的肢體語言,進而缺乏更細緻且不預設立場的慎思與剖析。

而我所奉行的,不只是這些,也不應該是這些。誰都不能否認德州撲克就是一種賭博。但有誰又能拍胸保證,世界上有哪一件事不是賭博?這是概率問題,也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判斷,不管判斷是否準確。除此之外,在這世界上可沒有什麼事是不具風險的,做出遠超個人承擔風險的可控範圍,那才是真的要命。

我喜歡與強尼進行這類博弈,特別是心理層級的博弈。我喜歡觀察對手在面對極大壓力時的反應,當我大舉壓境,逼迫他做出艱難的決定時,這從內併發的瞬間快感,非女人與任何毒品可比擬。只要我詳加觀察與歸納,強尼的這類馬腳(tells)便會毫無抵抗地現形,我會在必要的時刻,為他送上最後的祝福,甚至將他的牌手生涯摧毀。況且,不管是輸是贏,這筆錢我即便不借他,也會借班尼。

他總是歪著腦袋,向左或向右地壓一壓脖子,這是強尼每次中牌時的表現;手掌輕輕放在太陽穴輕拍了兩下,則是陷入進退之間的掙扎表現;而當他難為情似地瞄我一眼看時,我知道這投來的目光,是對我行動線的絕對不信任。

他的眼神像是繼承父的意志那般狂躁,也似飢腸轆轆的獸,擁有想要併吞全世界的野心勃 勃。

「我沒有同花,但有 K,所以和你賭一把吧,我 all-in。」他冰冷的語氣下,有半截放手一搏,和一寸厚的自信滿滿。

強尼拿了 K2 黑桃同花,當他掀開底牌的同時,我迫不及待地想看他那張破碎的臉,有沒有如他父親一般的炭味。我不相信打字機的猴子,更不相信短短幾天內出現兩隻拿著 K2 的猴子。

轉牌:紅心 Q

我的勝率又往上攀了一節。他相信概率,我相信我自己。

河牌發出來前,班尼並沒有戲劇般地將動作刻意放慢。他的果敢甚至讓我覺得,他迫不及待想要結束牌局,他也必定深知強尼這手牌,以及開出的這手牌究竟意味著什麼。最後躺在我桌上的,除了兩張不情願被我掀開的底牌,和喝乾的酒杯外,所有籌碼均推到了強尼的桌上。

河牌:愛心 2

強尼的 K2 黑桃同花,在河牌掉出了一張愛心 2 後,成功超車並組成了比我更強的 full house。RM20,000 確實不是一件多令人傷神懊惱的損失,如果必須為這失利尋找一個理 由,我不會怪罪於自己運氣差。唯一值得商榷的,可能便是我在翻牌後的策略。無論如何,手握這副牌以及面對這牌面的我,不論在翻牌前抑或翻牌後,都並不存在棄牌的選項。這便是撲克遊戲中的極小概率事件,特別是河牌的那張 2,強尼不過是僥倖。

「Nice hand.」

我敲了桌子兩下後,刻意滿不在乎地抬起半個屁股,準備為 K2 兄弟斟酒,即便惡臭的股挫敗與極具恥辱的荒誕心情還是暫時壓得我透不過氣。

「Benson, you sure?」強尼接過了酒,像是為感謝發牌員的好運之手,他率先為班尼將酒 杯斟滿。當我的酒快從杯緣滿溢出來時,強尼如此問道,而我感受到了一絲挑釁。

「你怕我跑?你用什麼銀行?我現在轉給你咯。」我將酒杯舉到眼前,自己先一口乾杯。

強尼莞爾一笑,但並未舉起酒杯,反倒是拾起了桌上的皮夾。一包白色粉末被平整地放置在皮夾內,他像實驗人員般頗為嚴謹地計算粉末的量,再抽出一張信用卡將白色粉末切割成三條線,最後將一張藍鈔捲成了一紙吸管。

在他動作的同時,班尼終於收斂起緊繃的心情。他輕手輕腳般將包廂內偌大的音響設備系統重新打開,連結到了自己的移動裝置上,音樂很快就響起。

語言暫時沉到了沙發底下,我們三人不再言語,強尼不再發起進攻,班尼放棄了思想鬥爭,我的盼望胎死腹中。強尼示好般抬手請我先享用,我挪動屁股湊到他身旁,俯身靠向桌面,左指壓在左鼻翼,右手握著藍色吸管,我循著線,來回兩三次後,一條平整得不能再平整的粉末被我舔個乾淨。

班尼放的音樂絲毫不打算給人慢慢感受情緒與氛圍的起承轉合。從響起的那刻,壓重的鼓點與時而扁平時而尖銳高亢的音符將我重重堆疊,使我一時之間產生了畏高般的暈眩。原本被烘托成一一片不相連的死灰包廂,沁涼的粉末在鼻尖聚散,偶爾射散的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強尼將包廂內的燈光調暗,於是三位陪坐小姐粉墨登場。

十一

除了再跑一趟太平間領取死亡證明書外,班尼和強尼一致決定盡可能捨去所有的入殮、示 喪、停靈與做功德。既沒有通知親朋戚友,也沒有燒冥紙跑車,當然也沒有燒香燒靈屋。他們的心思我多少能體會。

據說,這也是他們老豆在生前曾對強尼暗示過的,他們一家都是散漫的無神論者,而我對他倆老豆尋死的動機,非常容易就能歸納出原因。但一個人躲在車內燒炭的背後,我也總算搞清楚了,他老豆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男人。我並無意替死人說句公道話,但我想他們的老豆,多少也有些心知肚明吧。以一個外人的眼光來看這件事,縱然這個男人留下了許多爛攤子,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爛賭徒,但至少......至少他有抉擇的勇氣?我試著想,他老豆在自殺前的心理準備與現實的工具。不管採取什麼方法,他在生命的最後,可是主動以死作為結束自己尷尬的一生,我不得不感到佩服。他是何等堅毅而果決地走向死亡,抑或百般不情願,似乎也不這麼重要了。

「你真的不要看他最後一眼啊?」棺木被釘板前,我誠心誠意地問班尼。

「有什麼好看?粉紅色的屍體有很威水咩?有五顏六色嗎?有的話我才看!」班尼並無流露感傷,甚至還多了些薄情。

目睹他老豆僵硬冰冷面目的,只有強尼一人。他默然地將手托在棺木的上緣,墨鏡之下的他到底對這位父親訴說著什麼,始終緊閉而同樣薄情的兩片沒有半點血色的唇,是我僅能猜測的言不由衷。強尼站在棺木前足足有十五分鐘之久,班尼則像失魂般站在他的身後。

直到直奔火化場的靈柩車開來,將他倆父親的棺木推上車以前,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強尼開著自己那台 Audi TT,我則載著班尼尾隨其後,靈柩車悲涼淒慘地在最前方開路,連一張照片都沒有掛。

「5096。」班尼望著窗外,乍然將這串看似隨機排列的數字向我拋來。

「做莫?」我轉頭望著他。

「幫我買字。」他沒轉頭看我,一張臉生硬地靠著窗。這語氣不只沒有請求的意味,反而倒像使喚。我清楚知道這並非對我個人的使喚,或許似對命運與他父親最後的訣別。班尼從來不買字,為什麼突然想買字?我忙著開車,首都街道的繁忙與駕駛的莽撞,使我暫時無力分心多問他。已經連續玩了三晚,我只想早點回家睡覺。

「時間還早,我等下會提醒你。」班尼難得露出了體貼。

十二

(6)

念新聞專業對我最大的收穫,莫過於搞清楚了自己的傾向與觀點。我並不會說:唉,念新聞系給我最大的收穫,就是悲天憫人、不偏不倚、中立而客觀竭盡所能地將真相揭露...... 攤在陽光下吧......這類粗糙而自欺欺人的宣言不再使我感到滿足。普羅大眾的媒體識讀能力,也不再使我糾結,如果有人覺得大便好吃,我能做什麼?況且,我可以確定那真的就是大便嗎?

這僅僅我個人的感想,寫在我私人的筆記本。新聞系的訓練,迫使我不得不站在更中立的視角,去消化所有映入眼簾的事件,同時我也能藉由這個機會,好好地反芻、反駁、反抗自己的觀點。

很遺憾我們現在所追逐的新聞,漸漸趨向單一而臣服於涇渭分明的意識形態之下。究竟什麼才是真的新聞?究竟什麼事件才值得我們關心?如果不能用盡力氣將真相搬出洞穴,我就有可能誤導別人,我可不想幹這種事。

無意間發現 Hunter S. Thompson 的事蹟,這不禁迫使我思索更多的可能,我曾試著和身 邊的同學討論,但也許是我太偏激了,並沒有取得什麼共鳴。所謂的剛左新聞主義強調必須親臨現場,以自身的經歷發覺真相......我夢想有一天能在典型的題材中,另闢蹊徑。不只是所謂的搖滾樂、性、毒品、暴力、政治和體育,這類題材並無法真切地吸引我,但什 麼事才能吸引我?也許從自身的經驗出發吧,我想到了爸,和玉石俱焚。

話說回來,Hunter S. Thompson 最終的結局仍難逃自殺,這點也尤其使我觸動。把槍塞進自己的嘴中,扣下扳機。關於他的一些傳記類型電影,有機會我一定要找來看。

對了,極有可能是啟發 Hunter S. Thompson 的 William Faulkner,若我還有更多有時間。我喜歡他這樣的主張:最好的小說遠比任何形式的新聞都來得更真實。

(7)

三毛、Kurt Cobain、張國榮、Jimi Hendrix、Stefan Zweig 、袁哲生、Jim Morrison、老 舍、川端康成、海明威、胡遷、希斯萊傑......

(8)

班森總是有很多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卑心作祟,說話總是很大聲,也很喜歡車大 砲。但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玩的人,總是充滿鬥志,對自己的本性也了若指掌。我喜歡和他分享,單純的分享,各種好玩的事。

但他還是錯了,上次回來時,他拿我的髮型開玩笑,我也不是生氣。他搞錯了,還是有點浮躁,我並非是參照《猜火車》,而是 1999 年的 Fight Club。但這顆光頭,既不是Edward Norton 或 Brad Pitt,當然也不是電影中那些狂熱「 信徒」 。

我在半年內看了三次,一個人躲在圖書館的電影與漫畫專區,隔著螢幕與隔板,看到淚流滿面。我相信值得看三遍才能看到位的電影,就是一部好電影,當然,對自己而言。

但有什麼書或電影是不能讓人看兩遍以上的嗎?再不濟的創作者,至少都還有一位受眾,可以誰都不是,也可以是自己。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對《鬥陣俱樂部》的喜愛,已經昇華了。而且身邊有越來越多人喜歡這部電影,對我而言也就失去了樂趣。

而且,那時候是夏天,比馬來半島還熱,剪個清爽的光頭,無可厚非。班森可以去吃坨屎。

(9)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10)

老爸最愛買的字,居然也是靈柩車的號碼,開了二獎。借著我的手完成,遺願?夙怨?我可以給老媽一筆錢,棺材的錢還班森......我還要做一件事。

(11)

牌桌上蒙面的男人,戴著墨鏡與老爺帽,碎嘴不斷的發牌員。我可以就地取材,將強尼和班森寫進故事裡,他們不只是素材,更是一面鏡子,站在我的對立面,我看見了自己(我當然看見了自己!)有一天強尼打給我,說是要借一筆錢,那筆錢正是我在牌桌上的所有獲利。那麼,當時輸給我的人,是強尼嗎?這是一場零和遊戲 zero sum game,我玩膩 了。我和他,也許只要一個就夠了。

(12)

Gajah depan mata tak nampak, tapi semut di sungai nampak

十三

10 月 13 號,我但願他還活著。

大約是在年初八這天,我老媽將一筆二獎的獎金直接匯到了班尼的帳戶。他當晚就還了我 RM20,000,隨後再我向注資了 RM15,000 到他的線上撲克帳戶。此後的每隔一個星期,他會固定向我要求從撲克帳戶中取款,每次大約 RM4,000 ,匯入他的私人帳戶。

在甜蜜了近四個月後,從六月開始,約莫每隔四天,我便會收到他的簡訊。每次收到他的簡訊,我就會按照指示為他注資 RM5,000 到他的帳戶。班尼總是先匯錢再要求我注資,這使我備感為難,可是在最後三次的注資中,班尼並未把錢匯給我。

而我當時也未及時查看帳戶。

如此又維持了兩個月,直到半個月後的今天,他沒有再向我轉手撲克資金到他的帳戶,也並沒有再向我提款撥到他私人銀行帳戶,因為帳戶早已空空如也。而我也漸漸記不清,當初躺在棺木的,到底是班尼還是強尼?某一個人在事發隔天向我發出了訊息。當我抵達時,人已經沒有氣息。

如果有一天他再出現,不管是強尼還是班尼,我會向他說聲對不起。只是,那股炭味,我一直都無法擺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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